河边歌舞升平,好似战争从未来过。
亓官斜靠在围栏边自斟自饮,在他等待许久后,郁丞才姗姗来迟。
“我真服了,你说今天见面,我在这里等了半个晚上你才来。”
一见到郁丞亓官就开始大倒苦水,“这么多年了,你就不能准时哪怕一次吗?”
“你可以晚来。”郁丞丝毫没有迟到的愧疚,直接在对面坐下,“更何况现在也是今天。”
“我知道你喜欢踩点,所以下午都没出门,结果你倒好,恨不得敢在宵禁那一刻再来。”
亓官把玩着手中酒杯,“算了,你这次找我什么事?”
说着他对着郁丞挤眉弄眼,“不当你的路煞国师了?”
郁丞抬头面无表情地盯着他,他大笑两句,耸耸肩,“请便,请便。”
下一刻,郁丞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瓷瓶向他扔来,他抬手接住,还未打开就隐隐闻到几丝血腥味。
“血?”他有些好奇,“谁的。”
“李弘景。”郁丞简短地说,“你应该见过李弘景了,有摸过她的脉象吗?”
“偷偷摸过。”亓官摸了摸下巴。
“非常奇怪,我活了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的经脉是这样的,聚集不了任何内力。”
“我也遇到过一些难以习武的人,但他们大多是先天不足,这种后天形成的经脉,很难想象到底经过了什么。”
“你也看不出来?”郁丞眉头紧皱,“那她的血你能感觉出来什么吗?”
“拜托,我现在已经是个普通人了,你把我当神仙呢!”亓官虽然抗议,但还是打开了瓶子,他伸出食指蘸了些许,舔了舔,然后陷入了长久的沉思。
郁丞本来等着亓官的下文,却只见亓官只表情不断变化,始终一言不发。
眼看楼下一桌小摊贩上的客人都来了又去,他本就不是耐心好的人,忍无可忍之下,抬手就把桌上另一个酒杯扔了过去。
“哎、哎、哎!怎么还打人呢!”
亓官灵巧地一抓酒杯,就朝着楼下喊,“快来看啊,国师当街打人了!”
“你再喊一句,我会把你也从楼上扔下去。”他阴沉着脸,“结果?”
“唉,你这老处男的脾气是越来越差了。”亓官啧啧摇头,在郁丞杀过来之前闪身,只留下一句话在风中飘荡。
“我对这个李弘景很感兴趣!她真是我见过体质最奇妙的人了。你等着,等我和她在一起后,我就能得出结果啦!”
★
屋内的气氛着实有些诡异。
李弘景忐忑地在庄主对面坐下,此间室内只有庄主身前摆着一套茶具。
下人又摆上一副,庄主将茶杯推到她的面前,水汽升腾,男人的眉眼越发温和。
“此番多亏了庄主。”她先开口,“若不是庄主,也不知道我会被带往何处。”
“举手之劳。”庄主将茶壶拿起,注满了李弘景面前的茶杯。
“上次一面在下就想与陛下促膝长谈,但陛下对在下却多有防备。”
庄主放下茶壶,烛火下,他露出轻浅的笑容。
“在下可是一直想见见,能让在下那个不成器的弟弟如此看重的人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夏日蝉鸣响彻,风吹草动,从窗外传来一阵闷热的风。
如此季夏之夜,李弘景却感到一阵寒意。
她没想到庄主会如此直接地挑明这件事,以至于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
“陛下不必紧张。”庄主面上笑容未变,就好像只是寻常闲谈。
“毕竟陛下也与唐湛相处四年,怎么都比在下这个外人来的亲密。”
说着他看上去无比怅然地摇头。
“虽然早就已经得出了结果,但不论怎么想,陛下都肯定会更愿意站在唐湛那边,如此细想,还真着实让人……嫉妒呢。”
烛火摇曳一瞬,陡然压低的嗓音暗哑,莫名就让此室蒙上一层暧昧。
“庄主……”
“是唐聿修。”
李弘景下意识地开口想说些什么,唐聿修却突然起身,越过桌面伸手捏住她的下颚。
说来也怪,明明能感到唐聿修手下没有用力,但就是无法挣脱。
她惊疑不定,只能任由唐聿修蘸上茶水,抹开了她脸上的伪装。
茶水温热,抹开后却很快变凉,如此近的距离下她只能被迫看向唐聿修的脸。
这是一张与唐湛完全不同气质的脸,从眉到眼乃至唇都透出平易逊顺的味道,好似三月拂过堤上垂落杨柳的春风。
“不过不管从哪个方面来看,在下都要比唐湛更优秀吧?”
蝉声、风声、茶的香气、跳跃的烛火,一同随着温和安心的嗓音吹入李弘景的耳中。
她惊讶地眨了一下眼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陛下要不要……考虑一下在下呢?”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她抓住唐聿修的手,语气冷了下来,“我与庄主不过是第二次见面,庄主如果有什么需求尽管可以说,而不是作出这副语焉不详的姿态。”
她手上使了几分劲,“请放手。”
“是在下逾越了。”
唐聿修很自然地松开手,他从善如流地坐了回去,好似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在下真的只是钦慕陛下,并没有其他的意思。”
他徐徐吹开茶面上的茶叶,“不过……”
李弘景立刻提起精神,她知道唐聿修前面说的话都是忽悠人的,“不过”后才肯定是真实意图。
“陛下心善,救下了唐湛,但陛下是否知道唐湛曾经做过的那些事?”
唐聿修微微皱眉,面上浮现出几分凝重之色。
“在下只是担忧,留这样的一个人在身边很危险,虽然如今唐湛失忆,可若是哪天他想起来了……”
唐聿修嗓音拉长,看向李弘景的视线带着某种她看不懂的热切。
“那,陛下可就危险了。”
她放在桌上的手收紧。
这确实是她一直担心的地方,唐湛一旦回忆起从前的那些事,他们的关系就肯定会发生改变。
唐家的往事真的如江湖上传言的那样吗?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到底想干什么?”不过比起唐聿修,她更信任的肯定还是唐湛。
“在下真的毫无所求,所想只有陛下而已。”
唐聿修笑着回答,“如果陛下哪天愿意与在下合作,就带着这枚令牌来唐家找在下吧。”
说着唐聿修将一枚令牌放在桌上,向着李弘景推了过来。
李弘景完全没有接的意思,直接起身,对着他作揖。
“抱歉,天色已晚,如若没有其他事,请恕我先行一步。”
“在下送陛下一程。”他也没有再说什么,也跟着站起,对着李弘景作出“请”的姿势。
唐聿修将李弘景一直送到皇宫为止才重回四海清,他回到之前屋中时,原本李弘景的座位上多出了一人。
那人拿着方才李弘景用过的茶杯,在看到他进来的时候脸色变得不太好看。
“我以为你不会插手李弘景的事情。”
“那已经是上个条款里的东西了。”
他笑着行礼,“不知右相驾临,寒舍真是蓬荜生辉。”
李弘景或许没想到今夜的四海清会如此热闹,更没有想到她是今夜第三个到访四海清的客人。
“我记得你之前对李弘景的评价非常低。”崔来明语气森冷,“现在到底又是为何要保护她?甚至插手我的事?”
“右相或许糊涂了。”唐聿修微微摇头,“在下与右相一直都是敌对状态。再说,在下对陛下有所求,在这种情况下保护她,也是正常之举。”
“你想和李弘景合作?”崔来明早就习惯唐聿修这副不说人话的样子,直截了当地问。
“我不觉得她身上有什么你想要的。就算你想杀了唐湛,也没必要通过她去动手。”
“非也非也。”唐聿修不住摇头,带有几分责怪地看着崔来明。
“右相怎么能如此说呢?唐湛不论如何都是在下的兄弟,怎会做出残害手足之事?”
“惺惺作态。”崔来明冷笑。
“光我知道的你做的那些事就足以让世人将你大卸八块,我真是看到你这副样子就恶心。”
“右相对在下成见颇深啊。”唐聿修无奈地说,“不过陛下身上确实有在下需要的东西。”
“是什么?”崔来明问。
唐聿修笑了起来,茶水的热气在他周身萦绕,衬得他越发出尘脱俗。
“就是她本人。”
“啪!”
在他话音落下的那刻,崔来明手中的茶杯被猛地捏碎。
★
临近宵禁,喧嚣接近尾声。
京城沉入夜幕,因此也无人注意到暗处的身影。
“那么,在下就告辞了。”
“希望还有能有再见到陛下的机会。”
隐隐泛起些许血色的瞳孔紧盯着并肩的两个人影,瞬间爆发的肃杀之气犹如黑云压城,在那瞬间李弘景只觉得脊背一寒,但抬头的时候却什么都没有看到。
错觉吗?
在她身后,一道黑影划过天际,很快消失不见。
李弘景疲惫不堪地回到寝宫,本以为屋内会黑暗一片,却没想到灯火明亮,她进屋的时候还看到桌上摆着冷食。
她看着那几个青团发愣时,碧桃从屋外探进头来。
“陛下!你回来了!”
她这才想起来寝宫里好像还有一个人,从靖嘉关回来后碧桃就重新回到了皇宫,她之前一直忙碌,倒是完全忘记碧桃了。
“我虽然救了你,但没打算让你当我的下人。”
看到碧桃手上还提着一桶水,她赶紧上前接过,一上手差点被沉甸甸的水桶拖到地上。
碧桃赶紧扶住,水桶一颠溅出几滴水,好险就要浪费了。
“装得也太满了吧?”李弘景震惊,“你怎么拿动的?”
“这对奴婢来说并不是很重。”碧桃也是一惊,李弘景这才想起碧桃并不是真正的烟花女子,而是死士,力气大也正常。
“是我太废了。”李弘景讪讪地松开手,看着碧桃很娴熟地打水准备洗衣服的样子她只能再次阻拦。
“嘿!我都说了没把你当下人,你怎么还干?”
“可是不干这些的话,奴婢也不知道该怎么回报陛下。”
碧桃为难地抱着浣衣盆,然后像想到什么一样眼睛亮了起来。
“陛下有什么想杀掉的人吗?奴婢可以帮您。”
李弘景:“……”
有那么一刻她想说,要是她真的想干掉谁聿修,哦不是,唐湛动手比任何人都快,实在是不需要再多一个杀手了。
想了想,她走到碧桃的身边,拿过了浣衣盆。
“你有什么想做的事情吗?”她问。
碧桃手上的动作一顿,沉默了数秒后,才抬起头看着她。
“想做的……事情?”碧桃像是第一次学会说话那样,很是缓慢地说出这几个字。
“对。”她的声音更缓和几分。
“比如说,你想要上学吗?或者是做点小买卖?自己开个店铺之类的。”
碧桃发愣地看着李弘景,许久后,像是突然回过神那样迅速低下头。
“奴、奴婢没有想做的事情。”她有些结结巴巴地说。
“奴婢从出生开始就作为死士培养,只会听从主人的命令。
”陛下让奴婢做什么,奴婢就会去做什么,陛下想做的事情,就是奴婢想做的事情。”
“撒谎。”李弘景轻笑,“我最后问你愿不愿意回去的时候,你不也犹豫了?”
她抱着浣衣盆往外走,“碧桃肯定有想做的事情,现在想不到也没关系。”
“等你什么时候想到了,就和我说,如果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我都会帮忙的。”
碧桃愣怔地看着李弘景隐入夜幕中的背影,良久后才反应过来,连忙追了上去,从李弘景手中抢过盆。
“奴婢也想替陛下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她郑重地说,“所以这些小事就先交给奴婢吧。”
说着她将李弘景推进屋内,“现在已经很晚了,陛下还是早点休息比较好。”
李弘景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推进屋内,伴随着“砰”的一声,身后的门也关上了。
她愣了半天,一时间没回过神来。
不是,她也没打算自己去洗衣服啊,不管怎么说她也是皇帝,不至于连个下人都没有。
在碧桃眼里她到底过着多么凄惨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