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驯象千户所官宅正房内的刘勉,身着一身素衣常服,看着摆在两侧的八把水曲柳木椅,围着中间的榆木八仙桌旁转圈圈。他听到内院的树木被雨水击打的声音,在门口驻足游神,不禁想起了进卫所前的那段时光。
说起来,刘勉和其他普通农家孩子一样,并没有所谓的幸福童年:从记事起就帮着父母下地干活、上街卖菜;到了适龄期走上了读书考功名的道路,后来进了卫所加入了锦衣卫。回想过去十来年的经历,简直就像做梦一样:有太多太多的意料之外,有太多太多的猝不及防。仔细算来,刘勉好像没干成过什么事:读书时只考了个秀才,没考上举人;进了卫所受尽压榨,差点当了逃兵;好不容易加入了锦衣卫,却破掉了曾经的幻想。
在这普遍十四五岁的少男少女们谈婚论嫁的年纪,二十多岁的刘勉竟没有半点成家的念头。诺大的驯象千户所官宅内,空荡荡的只有刘勉一人,可是刘勉竟没有感到一丝的孤寂,反而是有点怡然自得。
要说自己和异性的接触,好像并没有多少。幼时在常家村还小,跟别的女孩子一起玩哪有那种非分之想?第一次起心动念还是在卢文堂成婚那年,刘勉在卢府帮忙算账到晚上,临走时透过没关严的窗户看到卢德勋和第六房妾姚氏在床上缠绵。(此处略去四十六个字)在那之后,刘勉的魂已经没了。
如今二十多岁的刘勉真切觉得:男人的性意识觉醒得越晚越好。这种兽性一旦苏醒,便像心魔一样催促着自己堕化。从这个角度讲,男人成长过程中,相比于女人承受着极大的原始阻力。当然,并不是每个男人都能够意识到这一点。
乡试落榜的刘勉,在后世所讲的英雄主义的暗示下进入了卫所,他性欲顶端的那段日子却是在一群男人之中度过。在那没有半点女性物种的环境里,刘勉的生理欲望被硬生生地压下,真可谓是色即是空。
刘勉出了卫所遇到的心动的女人竟然是含山公主,这是他从不曾想过的事情。然而现实毕竟是现实,怎么可能真像童话那般:含山公主对徐恭的爱让刘勉放弃了他对含山公主的爱。等到自己有那么点身份、地位遇到高知,却没想到自己所遇到的是桃花劫。
看着眼前的雨景,本来是回想着自己的人生、梦想的,怎么想着想着就想到女人身上去了?刘勉想着笑了笑:看样子自己的激情还有点,没被眼前的这个世界给磨没了。
眼前一人从二门撑着油纸伞走来,刘勉看清了那人的模样道:“徐恭,交代你办的事情办的怎么样了?”
那徐恭走进正房收起油纸伞道:“哥,所里该挂白孝的地方昨天都挂上了。”
“嗯,很好。”刘勉站在那里继续看着内院的雨景道:“待会儿你和卢大哥再准备点白孝,等雨停了跟着我带一队兄弟出去做任务。”
“哥,是要出去干什么啊?”徐恭问道。
“圣上出殡这几天,南京城的烟馆茶楼春院等都得关掉。待会儿我们得去驯象所的管区检查白孝张挂情况:没挂的督促着挂了,没关的催着关了,已经关了却没挂孝的,只能我们锦衣卫补个漏,等到时候开了门再去收账。”刘勉边看雨边道。
“好,我去安排一下。”正要撑开伞,徐恭想起了什么道:“哥,不是我说你。好不容易进了这官宅,你就不置办点什么?这么大房子空荡荡的,你就不怕?大门就那么敞开着,连个守门的人都没有。要不我给你安排几个小旗过来?”
“这有什么好怕的?大门开着就开着呗,这是在自己所里,除了你和卢大哥,谁敢进来?”刘勉顿了顿道:“我觉得现在这样挺好的,东西少,空间大,买那些用不着的东西不是浪费银子嘛。再说了,人家小旗进了锦衣卫就是给我端茶倒水看大门?既然我做了这驯象所千户,那我手下的人我自己得先爱护着。”
“行吧。”徐恭道:“那我先去了。”
“等一下。”刘勉拦道:“要不你搬过来跟我一起住吧,这个宅子这么大,那么多房间,你随便挑一间?”
“算了。”徐恭赶紧拒绝道:“如果我是副千户可能会答应,但是我是百户,还是百户组的组长。我要是搬过来了,其他那三个人指不定阴阳怪气呢。我这不是自己孤立自己嘛。”
“那你待会儿问问卢大哥。”
“大哥他更不会了,一个总旗怎么可能会住到官宅这里来?”徐恭补充道:“当然了,你可以让他到这里给你打下手。”
“那不行,怎么能让卢大哥给我打下手。”
“那就没办法咯。”徐恭说着撑起伞道:“所以说呀,你还是赶紧找个婆娘吧,等到嫂嫂生了娃,门口总不可能再没人守着了。到时候你再请个奶妈、厨娘、教书先生啥的,这宅子里的人不就多了起来。”
看着徐恭远去的背影,刘勉想着:果然,空荡荡的生活里,一旦填进来女人,就自然而然满当当了。
五月的南京城像下雪了般白茫茫的一片:大街小巷、城南城北都挂上了白孝。刘勉领着一队小旗在成贤街巡查时,一白发斑斑的老人赫然闯入,拉着刘勉的手,深情哽咽道:“皇上他是个伟人吧?你说皇上他是不是个好皇帝?”
周围的小旗正要将那老头拉开,刘勉却拦住,握着那老人的手道:“圣上祂是个好皇帝!”
那老头听到刘勉正面肯定,松了手,有点失落道:“这么好的一个皇帝怎么就走了呢?”说着转过身,边走边念叨:“这么好的一个皇帝怎么就走了呢?”
有道是:再厉害的人间皇帝也拗不过阎王手下的小鬼。正所谓:阎王要你三更死,绝不留你到五更。从秦始皇到唐太宗,哪一个不想着长生不老?不都驾鹤西去了?
看着那老者远去的背影,刘勉不禁想起了以前听到的关于锦衣卫大闹阎罗殿的传说。现如今自己成了锦衣卫,才发觉那样的传说只是人类自身的主观臆想。在现实面前,在生死别离之间,人类的力量是那么渺小。人类所能改变的仅仅是自己的主观认知,在那惨淡的现实之外,蒙上一层自欺欺人的薄纱。
洪武帝的灵堂设了五天,出殡当天下午,亲军十二卫共出十三支完全相同的车马仪仗队,每一队都抬着一个棺椁从十三个城门同时运出。行至东郊紫金山下,十三棺椁齐下葬,从此世上再无朱元璋。
次日早,锦衣卫千户以上被召集到议事堂,堂上刘智身着一身红色官袍,来回踱步有点喜不可耐。
那刘智站在议事堂前,喜气洋洋,对着下面的官校道:“同僚们,这几天大家忙着洪武帝的仪仗辛苦了。但是我们作为大明的臣子,理应为皇室分忧。先皇已经登仙,新皇明天就要即位,大家还要继续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万万不可懈怠。新皇登基后要忙的事情有很多,所以今年的招新工作先不搞了,经历司先记下来。接下来,锦衣卫全体上下,重中之重是要圆满完成新皇交给我们的各项任务,争取在新的阶段继续保持我卫的优越地位。大家明白了吗?”
“得令!”众官校齐呼。
“等一会儿大家回去后,把各所的白孝都取下来,都换上红喜。这一点大家务必要仔细谨慎,新皇登基这般大喜的日子,我们锦衣卫里可不能出现半点素气。有机会的话把门上梁柱的红漆再刷一遍,大家明白了吗?”
“得令!”
“行,那大家先解散各忙各的吧。”刘智说完走下了台。
“佑大明万年!佑大明万年!佑大明万年!”
从议事堂走到镇抚司大门的路上,刘勉看到旁边的那些门户内外都充斥着忙碌的旗校,他们有的取下前几日挂上的白孝,有的站在地上手捧大红花等着木梯上的搭档来取,有的提着一桶红漆刷着并不旧的大门。
行到驯象所,刘勉喊着:“来人。”
一小旗来报:“刘大人,属下在。”
“去把徐恭叫来。”
“得令!”
不一会儿,身着一身素衣的徐恭走来问道:“哥,有什么是吗?”
“你待会儿跟其他几个百户说一下,让大家把身上的素衣都换下,换上锦绣常服。然后把所里前几天挂的孝都取下来,换上红喜。再看看后备室里有没有多的红漆,把所里内内外外都刷一遍。”
“得令!”徐恭一脸严肃应着又嬉皮笑脸问道:“那哥,还有什么事吗?”
刘勉便道:“这些事情都要在上午弄完,下午我们还要去成贤街巡查。你叫所里兄弟都带上多余的红喜,到时候给没开门的店挂上。那条街是我们的片区,可不能出差错。就这些,你先去忙吧,我也回去换身衣服。”
“得嘞。”
领着一队小旗在巡查回来的刘勉,看到挂满大红帐的成贤街,完全想象不到几日前白丧丧的模样,不仅感叹:五月的南京城一天之内完成了从冬天到春天的转变,这样的转变人们倒是习以为常,没有感到丝毫不妥。
可就在这喜气洋洋的街边,有那么一处白点显得格格不入,刘勉这才想起,那个府门所在之地好像尹府,便问旁边的徐恭道:“尹府那边你没派兄弟过去吗?”
“派了。”徐恭难为情回道:“回来的兄弟说,尹府有了丧事,挂不得红帐。”
想来尹府门前挂白帐,其内所住之人是含山公主,自己的侄子登基,做姑姑的都不介意,刘勉这外人又怎能干涉,便问道:“是谁去世了?”
“尹清。”徐恭答道。
听到这个名字,刘勉不禁呆住:尹清年纪轻轻,这就没了?这就说得通了:如果是尹清父母亡故,含山公主以此之名挂上白孝有丝不妥;可是亡故之人是亲夫,这要是挂上红帐,那就大大的不妥了。
“那就随她吧。”刘勉道:“到时候卫里怪罪下来,我顶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