豪言既出,群山为之震动。
言辞成锋,牵动人界气运,竟于空中形成涡旋,席卷层云。
在场修士皆有所感。境界越高,感觉越是清晰。气海随之震动,受到的影响越大。多年停滞的修为,遇到的瓶颈,都有松动迹象。
凝神内视,不禁愕然。
莫非此人就是夏皇转世?
虽然荒谬,却无第二个答案。除人皇再世,还有谁可引动一界气运?得天道眷顾?
思及此,多数人心中不是滋味,更有惶然。
再是如此,也不敢造次,更不敢出言质问。只能起身揖礼,摆出恭敬姿态,短言几句,告辞离山。期间,竟无一人追究身陷幻境之事。
临行前,白云山弟子捧出锦盒,内有荀山主亲选的十余件法器和灵草。
七位峰主亲至山门相送,门下弟子或归山,或另作安排,独不见云霁。
“云峰主现在何处?”
送走五轮宗一行,璇玑尊者唤来首座弟子,询问云霁去向。
“云峰主已回浮云山,掌山有言,去留皆由其意。”弟子回道。
去留皆由其意?
璇玑尊者微一蹙眉,脑中闪过一个念头,忽然道:“知客何在?”
话音落下,一名蓝衫修士步出人群,拱手揖礼,“峰主。”
“周国使者可已离开?”
“已离山门,只是……”
“恩?”
“据外门弟子言,这一行人停在山下,并未走远。”
璇玑尊者眉头皱得更深。虽决意闭门静修,不代表不关心门内之事。先时如何,可以不计较。然在掌山表明态度,与五国再无瓜葛之后,云霁回归周国,是否不太合适?
一观十八宗会如何猜测?世人又会作何想法?会否以为白云山行暗度陈仓之事?
不让云霁出山归国?
掌山早有言明,此事必不可更改。
苦思不得其解,璇玑尊者摇了摇头,长叹一声。
“事已如此,非我等能够预料。”
这句话有些没头没尾,弟子听得满头雾水。
几位峰主各有所思,心境豁然。
送走最后一个宗门,钟声悠然,山门关闭。
璇玑尊者同几位师弟告辞,唤回弟子,道:“随为师回峰。”
“是。”
挥袖祭出飞行法器,璇玑尊者手捏法诀,法器变做一只舢板,待弟子纷纷立定,才飞身而上。
“自明日起,为师将闭关静修,峰内诸事交由青丹主持。遇有不决之事,可请教几位师叔。再不决,方可遣人禀报山主。切记,凡事不可急躁,更不可肆行。”
“是!”
弟子拱手应诺,璇玑尊者转身,看向浮云山方向。
五国将乱,云霁离山,不知是福是祸,或许该在闭关之前,同璇光商量一下。
“师父?”
“无事。”
璇玑尊者收回视线,静心凝神。法器化作一道流光,瞬即飞入第一峰。
此时,洞天福地已离开演武场,移至浮云山顶。
灵光乍起,金色拱桥牵引,彩云灵雾飘渺,粉红桃花若隐若现。
浮云山中,桃妇步出桃林,距李攸五步远,福身盈盈下拜。
李攸醉酒,被巫帝带走,她是亲眼目睹。因桃花酒的功效,期间种种,难免令人浮想联翩。归来之后,直接去往演武场,未曾见面。
逢云霁将行,突至浮云山,说是送行,真意究竟如何,实无法预料,桃妇心中难免忐忑。
若要追究桃花酒之事……她也只能受着。只盼前番所求可以达成,莫要因此生变。
“尊者……”
桃妇想开口,突被李攸肩头火凤打断。
“你就是那株桃木?桃花酒是你送的?”
火凤歪歪脑袋,翎羽微动,看着桃妇,双眼眯起,大有张口喷火的架势。
虽然麒麟不将他放在眼里,幻兽张口闭口傻鸟,在他人心目中,火凤仍是荒古神鸟。敢同他叫板,因果如何暂且不论,绝对会被烧出个好歹。
桃妇退后一步,不敢出言。
遇到不讲理的喷火神鸟,灵木之中,只有梧桐能淡定以对,半点不害怕。
“别闹。”
李攸点点火凤,向桃妇道:“你的桃花酒……”
“尊者,老身实是出于好意!”桃妇误会李攸,以为他要追究,忙解释道,“只是老身未能考虑周详,若有差错,非是有心,还请尊者不罪!”
“我没怪你。”
李攸摇头,摸摸眼角,图腾应该没出来,他有那么吓人吗?
“谢尊者不怪!”
桃妇不敢松口气,依旧神经紧绷。
李攸不怪罪,不代表事情解决。巫帝的态度还很难料,现在放心实在太早。
“你想回巫界,是吧?”
“是。”桃妇福身,道,“若是陛下不准,老身也……”
“这事不难。”李攸轻笑道,“只不过,我有事问你。”
“问老身?”
“对。”
李攸抓下火凤,随手丢到麒麟背上,不去管谁烧谁,谁啄谁,几步走近桃妇,侧头低语两句。
顷刻间,桃妇华容变色,看向李攸,满脸愕然,连本体都微微颤动。
“尊者,您说真的?”桃妇希望是自己会错意。
“自然。”李攸点头,打碎桃妇希望。
“可老身已离巫界千年,酿酒实非易事。”酿造能让巫帝倒下的灵酒,更有难度。
“不必是现在。”李攸道,“可以慢慢来。”
反正他已入道,有的是时间。
在三界不成,可以到仙界继续,早晚能达成所愿。
身为一块石头,最不缺的就是耐心。
看着李攸,桃妇突然头皮发麻。先时竟以为这位比陛下好说话,脾气更好?她是眼里进了砂子,还是脑袋被石头砸了?要么就是境界停滞几百年,心智也随之退化。
“我尚有事要处理,需暂留人界。如有意,你可先到洞天福地。若是不愿,可继续留在这里,等我去往巫界,再一并动身。”
“老身可去洞天福地?”桃妇诧异。
“自然。”
非是顾念荀山主和云霁,浮云山都可一起卷走。
想想千年之前,对比现下,李尊者认为,自己当真可以再收一打好人卡。
“尊者不弃,老身可否打扰尊者一段时间?”
洞天福地啊!
桃妇眼带喜色,笑容压也压不住。若能在洞天福地里修行,大可不必急着返回巫界。说不得,收获比在云山中更大。
李攸点头,道:“我同云道友尚有事要谈,桃老可先行打点,稍后与我同行。”
“谢尊者!”
桃妇福身,挥袖召来童子。听闻详情,后者也是欢喜,笑声清脆,连声询问:“桃老,可是真的?”
喜意播散,引得桃林飘香,花雨阵阵。
花雨之中,云霁发尾轻旋,拱手下拜。
花瓣落在肩头,拂过唇角,似缀一点粉彩。
“云道友这是为何?”李攸挑眉。
云霁沉声道,“我为夏朝宗室血脉,亦有周侯传承。归国之后,我将去国号,毁正殿群阁,灭灯阁祭祀,弃都城,引周民回返祖地。”
“所以?”
“还请道友网开一面,只究首恶。”
云霁再次下拜,身如修竹,却自愿弯折。
李攸沉默许久,久到云霁以为会被拒绝,方道:“云道友的意思,李某明白了。”
“让道友为难了。”
“倒也不是。”李攸摇头,看着云霁,目光有些复杂,“我从未想过要伤及无辜。”
云霁抬首,表情微变。
“还有,”李攸勾起嘴角,无意听对方道歉,继续道,“云道友所求,我可以答应。作为交换,可否应我一事?”
“道友尽管吩咐。”
“归国之后,继承周侯之为,发令举-兵。”
“什么?”
云霁以自己听错,见李攸神情不似作伪,眼中惊色一闪。
“道友意指齐国,还是燕国?”
“不是让你打仗。”李攸温和道,“只需陈-兵-边境,做出姿态。余下事情,我自会遣人告知。”
“好!”
既有所求,便要付出代价。云霁知晓此理。
“云道友是聪明人。”
“不敢。”云霁道,“只希望道友允诺,可将周室血脉及霍家交由在下处置。”
“哦?”李攸挑眉,莫不是发了善心?想留其性命?
“非也。”云霁抬首轻笑,眸底暗沉,“臣是怕陛下善心。”
他的恨意,丝毫不必李攸少。
李攸本意是了结因果,不欲多造-杀-戮,他则想将仇人碎尸万段,再灭神魂。
对视两秒,李攸必须承认,落到云霁手里,恐怕比落到自己手里要难过千百倍。
“好,我答应。”
“多谢道友!”
云霁再次揖礼,白衣轻拂,俊朗洒脱。拂去肩头花瓣,似压在心口的大石终于搬开,心境也为之豁然。
半个时辰后,李攸同云霁商定,十日后于边境再会。
行到山脚,桃妇早牵着两个童子,恭敬候在悬山之下。
见到李攸,火凤扑扇两下翅膀,飞速迎上前来,占据有利位置,左蹭右蹭,怎么看怎么谄媚。麒麟落后一步,不甘的打了个响鼻。
李攸已经习惯,点一下火凤翎羽,权作回应。
云霁扭头,业已对瑞兽神鸟存下阴影。果然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传说不可信。
“随我来。”
踏上金色拱桥,李攸召唤桃妇。
本以为只有三株桃木,灵湖边就能安家。没料想,桃妇登上绿洲,整座桃林都随之移动。
树冠颤动,根须自土中-拔--出,排成长列,步步紧跟,等着上桥。
有几株得了灵气的仙草也想混入队伍,被踢飞,又缠上桃木根须,死活不肯松开。就差挥舞草叶大叫一声:老子似死也不放!
扯断?照样不放!
再山腰桃林,仿佛经过一场飓风,满目狼藉,碎石滚落,遍地深坑。
李攸:“……”这是要全体移居?
云霁:“……”都走了,一棵不留,浮云山改叫秃山?
“放心。”桃妇对云霁笑道,“老身在荀山主处留有一株桃枝,出自本体,移栽即可。”
“……”
“老身同此地因果已了,恰逢机缘,正可离开。”
云霁无法挽留,只能拱手,目送桃妇登上绿洲。
“云道友,来日再会。”
拱桥收起,洞天福地飞入云中。
将安置桃木一事交给绿松,李攸飞身落到灵湖边,盘膝坐在梧桐下,凝神入定。
云霁立在原地,久久未动。
待绿洲悬山不见踪影,方祭出扁舟,离开浮云山。
“今日一别,他日再会,诸事都将不同。”
今日,李攸还唤他道友。
他日,自当以君臣相对。
洞天福地掠过七座峰顶,李攸坐在灵湖边,静心参悟。黑色灵气环绕,牵引洞天福地灵脉,汲取湖水,降下一场灵雨。
梧桐受宠若惊,此等好事,当真千载难逢。
先时羡慕绿松,能隔三差五蹭点好处。落在自己身上,惊喜不少,惶恐同样不缺。
梧木凝出灵体,双手结印,接下少半灵雨,浇灌凤凰带来的两株梧桐。桐木未现灵体,树身环绕层层白气,梧木心知,她将再生树心。
绿松忙着安排桃木移居,同桃妇对面,寒暄两句,倒是一见如故。
柳木桂木仿效前例,主动移至湖边,扎根土中,享受这场灵雨。
灵狐走到李攸膝边,尾巴一遮,卷成毛球。
灵气充溢,洗刷经脉。
凤凰得益,不由得振翅,便要歌唱起舞。中途被麒麟幻兽挥爪拍下,恶声恶气-威-胁:“尊者入定,叫什么叫?再叫烧光你的毛!”
形似恶霸,话却有理。
火凤垂头,不敢再叫。待麒麟放开爪子,立即和同族飞上梧桐,默然展开双翼,迎接灵雨。
几百只凤凰振翅,场面很是震撼。梧桐之上,似燃起-赤-色-火焰。
“一群傻鸟!”
幻大嗤笑一声,凑近李攸,伏身趴下,瞬息入定。
麒麟甩甩大头,突然就地翻滚,肚皮朝天,张开大口,雨滴集成拇指-粗-的水柱,源源不断落入口中。
见到此景,玄龟伸长脖颈,对瑞兽又有了新的认知。
按照尊者的话讲,当真是吃货的世界,没人能懂。
离开白云山,行至齐国边境,悬山突然震动。山顶兽石似要飞出,发出闷声咆哮,当即引来绿松注意。
心神与绿洲悬山相连,李攸立刻知晓情况不对,睁开双眼。
此时,灵雨已停,两道彩虹横-贯-绿洲。
四株梧桐被灵雾环绕,一颗树心已然凝成,隐隐发散灵光。
“尊者。”
绿松声音再次传来,李攸无暇探查梧桐灵气,马上站起身,越过呼呼大睡的灵狐和捧着肚子的麒麟,迈过尚在入定的幻大和玄龟,行至绿洲边缘。
“究竟发生何事?”
“尊者请看。”
绿松撤去屏障,视线豁然开朗。
云层对面,修长身影负剑而立,乌发金眸,长袍轻摆。
“景元尊者?”
李攸诧异。
他为何在此处?是凑巧?
见洞天福地现身,景元尊者双眼一亮,不顾绿松警告,立刻飞身靠近。
刹那间,李攸有种错觉,仿佛有一头斑斓猛虎,正张开巨口,迈开四爪,迎面朝自己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