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光五年六月, 汉军结束漠北之战, 留两千辅兵追缴残存的匈奴, 大军奉旨转道西进, 追袭伊稚斜率领的匈奴本部。
队伍过楼兰城时, 恰好遇上楼兰王室葬礼。
依照传统,楼兰人砍伐三人合抱的古木,在择定的地点立成圆环,建成陵寝, 象征最原始的崇拜。
楼兰王和王妃合葬在古木包围之中,几位王子和公主的陵墓相距不远, 形制类似, 只是规模逊于王和王妃的合葬陵。
因楼兰王室被月氏骑兵所屠, 直系血脉不存, 楼兰国暂由丞相代为执政。待到葬礼结束, 将依先王定下的规矩, 派遣使者迎回王室远亲,继承楼兰王位。
汉军自东行来,同送葬归来的队伍正面相遇。
听到如雷鸣的马蹄声, 恐怖的记忆袭上心头, 以为是强盗又至, 楼兰人无不惊慌失措, 大叫着转身逃命。金银制成的器物都顾不得,全被丢到地上,四散零落。
待黑甲骑兵驰过地平线, 认出飘扬的汉骑,楼兰贵族最先反应过来,迅越过众人,双手交错在胸前,恭敬弯腰行礼。
由他们带头,慌乱的楼兰人逐渐冷静下来,紧跟着俯身在地。
卫青和赵破奴率先抵达,看到仿佛吓破胆,头都不敢抬的楼兰人,再看不远处明显遭遇火焚,城墙大半坍塌的城池,当即拉住缰绳,开口表明身份,询问究竟生何事。
楼兰地理位置优越,恰好卡在东西商道之上,为同各方势力打交道,这里的贵族皆熟悉多种语言。
近年来,行走西域的汉商越来越多,能说汉语并书写汉字的贵族也随之增加。
遇到卫青问话,一名穿着深色长袍,年约四十许的贵族上前半步,开口道:“是匈奴和月氏,还有荒漠强盗!”
前后遭到两场洗劫,又遇一场大火,楼兰城内的财富近乎被劫掠一空,建筑损毁大半。包括贵族官员在内,不少人的屋舍被烧毁,如今都住在帐篷里。
因缺少防卫力量,担心月氏骑兵和强盗再次折返,楼兰城上下都是提心吊胆,不少当地居民收拾起行囊,已经准备迁徙离开。
若非楼兰丞相颇有手段,擅长安抚人心,说不定楼兰很快会变成一座空城。
听完男子控诉,卫青和赵破奴迅策马返回,向赵嘉上报生在楼兰的一切。
“匈奴,月氏,沙漠强盗。”
赵嘉骑在马上,单手弯折马鞭,一下下敲在掌心。
魏悦拍了拍黑马的脖子,眺望残破的楼兰城,开口道:“阿多,左谷蠡王所部本该向西,出现在楼兰很不寻常,怕是另有原因。”
据漠北抓获的俘虏供述,伊稚斜决意西进,为避免被汉军现,行动十分迅。若是缺少物资,为免横生枝节,劫掠的目标该是商队,不应大费周折洗劫楼兰。
这么做固然能得不菲财富,却会暴-露大军行进的方向,甚至拖慢前进的度,很有些得不偿失。
“理由吗?”
赵嘉停下敲击的动作,微微眯起双眼。
魏悦神情微动,命将楼兰人带至大军近前,亲自开口询问,惨剧生当日,城内是否存有异状。
众人绞尽脑汁,也没给出任何有用的的线索。
就在两人打算放弃,继续向西时,一名被砍掉整条胳膊,却侥幸未死的楼兰牧民道:“将军,当日匈奴进城,伪做乌桓商队,停留不到半日就匆匆离开。”
“半日?”
赵嘉脑中闪过一个念头,想要继续挖掘,牧民却给不出更多有用的信息。
不过,联系现有的线索,赵嘉和魏悦大致能推断出,匈奴这么做的理由无非三则:要么寻物,要么找人,要么就是伊稚斜急缺补给,找不到商队,不得不铤而走险。
“该是哪则?”赵嘉询问魏悦。
“暂时无法定论。”魏悦摇了摇头,道,“继续追上去,抓捕匈奴游骑,自能真相大白。”
“的确。”
两人商议之后,大军不做停留,继续向西追去。
出之前,因楼兰丞相请求,留下五百辅兵,暂代城内守卫工作。
这五百人脱离汉军视线,是否会监守自盗?
凡是有脑子,根本不会这般找死。
从朔方到漠南,从漠南到漠北,再从漠北到西域,这些辅兵随扈越来越认识到汉军的强悍和凶狠。匈奴都被打到无法硬抗,只能转身逃跑,换成自己,绝对是砍瓜切菜,半点不费力气。
最重要的是,有魏悦和赵嘉两尊凶神压在头顶,归降的胡骑一个赛一个老实,半点不敢有越线之举。如今被调派守卫楼兰,更要争相表现,绝不敢违阳奉阴违,以免大军归来时,自己小命不保。
离开楼兰城后,大军沿着向导指引的方向,准备进入荒漠。
“荒漠中有一座古城,年代久远,不知何人所建。城内有井,可供大军饮用。如匈奴过荒漠,必然经过此地。”
向导出身漠北,因追逐狼群,曾一度深入荒漠。
听过他的讲述,赵嘉动手绘成简图,随后放飞信鹰,给另一路的李当户、曹时和韩嫣送去消息。
进-入荒漠第二日,突起一阵沙风,吹得人站立不稳。为免生意外,大军不得不暂时停住,在原地扎营休整,等到沙风过去再继续前行。
待风力减弱,斥候沿着干涸的水道搜寻,现一个半埋沙下,周围堆砌石子的古怪土堆。
接到禀报,赵嘉亲自前来查看,见土堆下还埋有一截枯木,似被人刻意折断,尖锐一端直指荒漠深处,像是在指引方向,心中升起一阵古怪。
据向导说,枯木所指即是古城所在。
“跟上去。”
未等赵嘉得出答案,魏悦站起身,拍掉掌心黄沙。
“势必要前往此地,无妨加快度。”
陷阱也好,其他原因也罢,无论哪种情况,都要追上去一探究竟。
“好。”
歇息过一夜,大军继续出。
队伍距离古城愈近,沿途接连出现三个土堆,都是仓促堆砌,半藏在黄沙之下,却无一例外指向古城遗迹。
经过一条干涸的河床,探路的向导和斥候返回,言找到古城所在,并在该处现大量的马蹄印和人员停留的痕迹。
“装满水囊,继续追!”
匈奴就在前方,赵嘉和魏悦下令全军加。
可惜的是,离开古城遗迹之后,指路的土堆突然消失。斥候偶然现一个,堆砌的石子和枯木都被人为损毁。
随着队伍向西,前方出现一条蜿蜒的小河,河边留有不少蹄印。经验老道的斥候很快锁定目标方向,汉军一路追袭,终于在两日后现一支匈奴骑兵。
这支骑兵被包围,半点不见惊慌,仿佛早就料到会如此,以千人冲向数万大军,全部视死如归。
赵嘉和魏悦立刻意识到情况不对。
“这是疑兵!”
心知被带偏方向,但以这些匈奴人的表现,伊稚斜未必有多远,两人派出更多斥候,同时放飞鹰雕,扩大搜索范围,尽一切可能搜寻遁逃的匈奴大军。
“抓几个活的。”
赵嘉打一声呼哨,卫青和赵破奴立即策马上前,互相配合,挥舞起套马索,成功将五六名匈奴套落下马,一个个拽到赵嘉面前。
时间紧急,赵嘉不多废话,对赵信示意,后者翻身下马,抽-出腰间匕,扎穿一个匈奴骑兵的掌心,冰冷道:“伊稚斜在哪个方向,说!”
匈奴布下的疑兵被汉军包围时,伊稚斜所部已远离河道,绕过成片土丘和嶙峋的沙岩,接近荒漠边缘。
大军在一处水源休息,刘陵裹着伊稚斜的斗篷,迈步走到被拖拽一路,浑身遍布血痕的门客跟前,见对方气息奄奄的惨状,到底弯下腰,将水囊递到门客嘴边。
“你为何要背叛我?”
门客饮下两口水,剧烈咳嗽几声,抬起被血模糊的双眼,沙哑道:“翁主心知肚明。”
“我不知道!”刘陵恨声道,“你为父王出谋划策,助父王大业,一直忠心耿耿。我兄妹被边郡,始终不离不弃,更舍弃一切助我逃往西域。为何要给汉军留下线索,为何要背叛我!”
“我助大王是报知遇之恩,追随太子翁主是全臣子之义。然我为汉人,身负汉家之血,岂能同胡虏蛮夷为伍!”
“是不是兄长,是不是因为他?”刘陵愤怒道。
“翁主,为成全你,太子不惜舍命!”门客愤怒道,“你自负聪慧,以为机关算尽,却无半分节气。不配汉人之名,不配为高祖血脉!”
“你?!”
刘陵气急败坏,正要再说,伊稚斜不知何时走过来,按住她的肩膀,对门客道:“我敬你节义,如肯投效我,一切既往不咎,我封你为王!”
门客放声大笑,似回光返照,竟有力气坐起身,一字一句道:“我早已明言,汉家之人,绝不同匈奴为伍!”
伊稚斜未见恼怒,反而对门客颇为赞许,目光中又有几分惋惜。
门客笑着笑着,口中突然涌出鲜血,刹那染红衣襟。
拼尽最后的力气,门客面朝汉地所在,俯身跪拜,直至咽下最后一口气。
伊稚斜命人收敛门客的尸体,在沙岩下安葬。
门客被拖走后,刘陵看着沙地残留的猩红,一阵迷茫涌上心头,伴随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凉意,久久挥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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