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用此次回京不足一年, 已是搞出了不少大动作。
推广沼气池之法算得上是利国利民,对于士大夫阶层也没有什么损伤, 最多灯火阑珊已经不再是上层阶级的专利, 贫民百姓也能点得起灯了。
之后他又极力促成工学的兴办, 甚至自己又弄了一个极其作坊, 招募许多女子在其中, 不少长安人称之为“女工学”。
虽是有些特立独行, 但毕竟也只是在匠人阶层, 加上众人实在又很期待他在朝堂之上宣传过的那种仅用烧火就能实现纺织的机器,于是对于他的这些行径也都没怎么阻拦。
只是这棺材板儿却不懂得见好就收, 如今竟又要在长安城弄起小学来了!
这些世族大家们虽然自诩天生高贵,社会管理层,生来就是高人一等,乃是有文化有胸怀有警戒的高素质人群。
但只要是脑子还有一点清醒的人,他们就应该很清楚地知道,贫民百姓中间不乏天资聪颖意志坚定之人, 若是让自家子弟去与基数如此之大的平民阶层搞竞争,那肯定是很吃力的。
所以罗用这一次要在长安城大规模兴办小学的提议,在那朝堂之上, 当时就受到了很大的反弹。
罗用的说法是,自从早年间大唐得了第六谷,各地的粮食产量便是节节攀升, 之后又得番薯, 此物极耐旱, 不择地而生,灾年亦能丰产,待他日得以普及,定能让天下百姓免于饥荒。
又说如今市面上纸笔价贱,百姓又能吃饱肚子了,在这种情况下,就算是最普通的人家,也会开始为自家年轻人谋求发展,这是不可阻挡的趋势。
他们这些人就算是身在朝堂高位,也不可能阻挡得了这种趋势,不若还是顺应『潮』流,从一开始就去主动引导这个趋势,及时占据有利位置,主动从贫民阶层选取良才,使其为朝堂所用。
最后罗用还说,这样的大势所趋,并不仅仅只是发生在他们大唐这片地方上,其他国家依然。
据他所知,朝廷虽然严令禁止玉米种子出关,但还是有不少人为了巨大的利益铤而走险,近年来玉米这种作物在西域诸国多有种植,想必在其他地方也是如此,玄奘法师从那天竺归来,言此一路多见玉米,草纸亦不稀罕。
这几年纸质书籍在各国都比较常见,如此,文字的普及便已成为必然,非是人力可以阻拦。
他们这时候若是不能及时在中原地区大力发展教育,提高人口素质,选取良才,加速社会发展,那么将来很可能就会被他国赶超,再无强大可言。
罗用这一番话说得也是有理有据,同时不忘甩锅给“趋势”。
然而朝堂之上很多人却不买他的帐,这个所谓的趋势是怎么出来的,且不说粮食的事情,就说那草纸,是不是你罗用先弄出来的?
这么一说,莫非对于这件事,罗用当年在西坡村的时候就已经开始谋划?
又问他如此处心积虑,究竟有何目的,云云。
这些人的嘴就跟一把把机关枪似的,恨不得把罗用突突成一个筛子。
但是说着说着,他们很快就意识到了不对,皇帝对这件事情持不反对的态度也就算了,怎的就连在朝中最有影响力的那几个大家族,这一次都集体保持沉默了?
虽然早已知晓在那个由罗用一手推动兴办的工学之中,这些大家族皆有安排族人进去,但是对于这所工学的威力,其影响力究竟有多大,这里面究竟牵涉到多么巨大的利益,很多人显然还没有很清晰的认知。
直到这一日大朝之上,见到了眼前这般的形势,这些人才猛然意识到,自己究竟是错过了多么了不得的东西。
亦或是,他们这些人,已然被排除在了这个时代的大『潮』流之外吗?
刚开始的时候还是众口一词的激烈抨击,到后来,有些人的内心渐渐就开始惶『惑』不安起来……
圣人坐在那龙榻之上,看着自己面前不远处的青年,看他手持笏板站在大殿中间,任凭别人说什么,他自不动如山。
回想起多年前初见罗用,那时候他不过是个少年模样,亦是在这朝堂之上,因着那一句两句不爱听的话,便要与自己针锋相对。
如今再看他,变了不少。
倒是开始有了一些能担重任的模样。
再看殿中群臣,或坐或站,有些人心中早已有了计较,有些人震惊失『色』,有些人却是到现在都还没搞清楚状况。
先有那科举制度在前,又有普及制度在后,将来的选官方式,与从前必定是要大不相同了,面对这股『潮』流,有人推动有人阻拦,亦有人沉默旁观……
待这一日大朝结束之后,少官员费尽心机从那些大家族处探听消息。
在这种情况下,再想掩藏已是不易,于是这才有一些消息被流传了出来,道是那新式的织布机早些时日便已被造了出来,眼下正在做一些更精细的调整和改进,若是不出意外,今冬陇西那边的第一批白叠花抵达长安城的时候,那几台新式的织布机正好能投入使用。
在这几个大家族看来,以现在的形势,贫民习字必定也是早晚的事,罗用主张兴办小学,不过是加快了这个进程而已。
而他们从罗用那里弄来的新式织布机的技术,那是这个时代的顶尖技术。
很多被排除在权力中心之外的人,往往不能及时得到消息,工学那边什么时候竟是已经将那新式的织布机造出来了,也是罗用这一次搞出来的动静太大,那几个顶尖的世族大家反应不对,使人心声疑窦,于是花了大力气去探查,有那一小部分人,才终于得知了这其中内里。
这时候既然已经得知了这个消息,这些肯定也都要想尽办法去掺一脚,分一杯羹,最后虽然未必能够如愿,努力一二总还是要的。
不过,对于罗用这一次的作为,以及这几个大家族漠然旁观的态度,有些人还是感到十分地不满:“如此,便要由着那棺材板儿兴风作浪不成?”
“他又能兴风作浪到几时?”说话的人对此并不以为意。
在他们那些人眼中,罗用现在虽说与长安城的一部分世族大家也算有些往来,但是却连一桩联姻也无,说到底,关系还是很疏浅。
眼下是圣人正当要重用他的时候,所以他才能这般得意。
说起来,自打那太子李承乾的谋反案之后,那位的脾『性』就变得有几分阴郁起来,时而伤怀,时而又很霸道,隐有几分暴虐之象。
按这几个世族大家的意思,眼下最好还是不要去招惹他,且忍上一忍,按照宫中传出来的消息,大抵也是没几年了。
之后的一些时日,虽然还是有不少阻拦的声音,但是在长安城中兴办小学这件事,还是被敲定了下来。
只是原本的八所学校,被缩减至四所,两所男学两所女学,男女学校的规制亦有所不同,男学规制更高,女学规制偏低。
听闻某大臣与皇帝议事的时候,曾经就这个女学的事情提出过反对意见,认为就算要在长安城中开办小学,那只要办一两所男学便足够了,因何还要办女学,平白耗费那许多的财力物力。
皇帝却道:“我若不办女学,过两天叫那罗家几个姊妹自己办起来,那这张老脸要往哪里搁?”
那大臣听闻此言,沉默不语。他亦知晓,罗家那几个娘子确实做得出这样的事情。
不过这女学就算兴办起来,很多人也是不看好的,七八岁的小娘子都能在家里做很多家务,帮忙家中减轻许多负担了,估计不会有很多人家舍得白白送她们去念书。
若是进了学堂,就算那小学不要学费束修,每日里难免也要费些麻纸笔墨,总是一笔开销,再说那女子就算能够习字算术又如何,嫁人之后还不是要相夫教子。
刚开始,坊间一些贫穷人家确实也是这般想的,对于男学,他们都是很欢迎的,对于女学,感觉就比较复杂了。
你说送她去读,家里平白少个干活的,又要添出那许多花销,学出来亦无甚用处,毕竟也只是学学认字算术,又不是那罗氏机器坊,学出来能有大出息,就算是在那里面不算拔尖的,好歹也能挣一份工钱呢。
有那心狠的大人,不待那小学办起来,便要先绝了自家女儿(孙女)的念想:
“那甚的小学,你便莫想了,女子认字又有何益,平白花那几年功夫下去,不若还是早早与你寻个好人家,免得拖到后面,好的都被别人家拣走了……”
原本十分盼望能去上学的女孩儿们听了这样的话,难免伤心哭泣。
一些读书的郎君听闻了这样的事情,亦是以此事为题材写出了不少文章诗词。
这个时代的女子虽也讲究三从四德,却并没有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说法,年轻郎君们对于才女也很是推崇,在娶妻这件事上,也普遍以娶到一个优秀出『色』的妻子为荣。
因此他们对于那些穷人家不让女儿去上学的行为,大多都是持不认同的态度,有同情的有批判的,也有以此为切入点针砭时事的。
如此又过了几日,忽的这一日上午,坊间百姓口口相传,道是让各家各户赶紧带上自家小娘子前去女学报名。
道是那女学非但不要束修学费,还免费发放书本笔墨,听闻每日里还管一餐中饭,乃是罗氏姊妹与车中一些富贵娘子合力出资,半文钱不要他们的,吃得还很好。
“且快些,那女学规制低,怕是收不了许多人。”
“我方才见着许多人正往那边赶。”
“那大街上,呼啦啦的。”
“快些快些,莫要去得晚了!”
“……”
有那还未听闻消息的小娘子,正挽着衣袖在家里洗衣做饭,忽见自家阿耶匆匆从外边回来,几步进了院子,拉上她就往外走。
女孩儿心中疑『惑』,她阿耶今日一早出去与人舂米,怎的这还未舂够半日,便匆匆跑回家来,拉着她这又是要去何处?
“阿耶,这是要去何处?”小小个子的女孩儿拼命迈着步子,勉强跟上她父亲的步伐。
“去女学,你走快些,晚了怕是赶不上。”她父亲抹抹额上的汗水,只管在前面开路,看那模样也是很着急。
“果真,果真要去女学?”女孩儿小跑几步,跑到她阿耶身边,仰头问道。
“自然,我唬你作甚。”她阿耶回到。
一听这话,小娘子便十分高兴起来。
长安城的街道上行走着各种牛车马车,贩夫走卒,年少的女孩儿被他父亲拉扯着,飞快地迈动自己的双腿,往那传说中的女学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