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小朝快要结束的时候,皇帝随口问吏部的几位官员:“那罗用回常乐县没有?”
那几位官员被他问得一愣,圣人在早朝至少询问一个七品县令的事情,着实也是很少有,不过近来长安城发生这么多事情,他们对罗用这个人也颇关注,于是当即便有人回答道:“并未。”
“眼瞅着就要开春了,还是叫他快些回去督促春耕,莫要耽误了农时。”皇帝说道:
“你们跟他说,他的那些弟弟妹妹放在长安城中丢不了,那罗四娘现如今也算是我的半个侄女,往后自有我照应着。”
“喏。”这些官员面上拱手应喏,心中却是思绪万千。
皇帝这个话里头,怕是有两层意思,一个是敲打警告某些人,叫他们不用乱打歪主意,另一个嘛……其实也是在告诉罗用,他那几个年幼的弟妹,还得留在长安城中,不可带走。
也是,像罗用那样的人物,若不是还有家人留在长安城中,皇帝大约也不能放心安排他去陇西那种天高皇帝远的地方,距离突厥吐蕃吐谷浑又都很近,还有那么多胡商往来。
若不是有这些家人留在长安城,也不说投敌,他哪一日若是一个不高兴,棺材板性子一上来,自己在西域那边弄个小国出来,那可咋整。
下朝路上,这些官员们三五成群地往宫外走去。
“那县主府可修缮完毕了?”
“并未。”
“我看那县主府就算修好了也用不上,罗家那几个姐弟,应是打算在白府长住了。”
“前两日圣人还与白翁问起那罗四娘的近况。”
“倒像是真把她当了侄女儿。”
“……”
“白家人这回倒是在皇帝面前讨了个巧。”
“白家近来消停得很。”
“不知那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
在这长安城中,罗家人的一举一动,原本也没有什么秘密可言,这些时日罗用见了不少河东商贾,又“偶遇”了郑侍郎,这些事情很多士族大家都是知晓的,皇帝必定也知晓了。
现在皇帝发话让罗用赶紧回常乐县,大约就是不想让他再在长安城折腾下去了。
罗用也很爽快,头一日吏部的人过来传话,第二日他与乔俊林便启程了。
原本也是一早就准备好了的,这些时日他与四娘五郎也都说了不少,看着他们几个一点一点融入白家少年少女们的学习生活当中,并没有因为先前那件事受到太大的影响,终于渐渐放下心来。
这一日清晨,罗用只让四娘她们送他到白府大门口。
“阿兄走了,你们几个要好好听白翁他们的话,好好上课,好好长大,不要长成矮冬瓜。”
“才不会长成矮冬瓜。”
“你才矮冬瓜。”六郎七娘两个又是哭又是笑的。
“待你们都长大了,阿兄待你们去陇西骑骆驼,那骆驼个头可高,太矮了爬不上去。”罗用笑嘻嘻说道。
“阿兄你早些回来。”七娘她们这时候却并不是很想骑骆驼,只想让阿兄早些回来。
“我知我知,从昨天晚上开始,你这都说了多少遍了,小小年纪莫要像个老阿婆一般。”罗用笑着骑上了马。
“我才不是老阿婆。”七娘嘟囔着,见罗用上了马,知他马上就要走了,心中不舍,于是眼泪便又下来了。
“看看你,这便哭了,多大的小娘子了,还掉金豆子。”罗用哄道。
原本罗用也不是一个有幽默感的人,直到再世为人,成了罗三郎,成了这些个苦兮兮的小孩生命中最大的依靠以后,心中才渐渐生出了想要逗他们高兴一下的想法,时日长了,性情仿佛和过去也就有些不同了。
就像临行这一刻,他把所有的不舍都藏在自己心里,面上还要与七娘她们逗趣说笑,他希望她们能高兴一点,不要太难过。
最后又与白家人说了几句,罗用与乔俊林终于还是出发了,两个人各自骑着一匹大马,缓缓走过白府前面那条街道,然后一个转弯,便再也看不到人影了。
六郎七娘两个哭成了一团,四娘五郎两个就站在那里抹眼泪,白家的女眷们哄着他们进了院子,又令人去取了布巾过来与他们擦脸。都道罗家兄妹感情好,先前这几个小孩遇到那么大的事,都没见他们这么哭。
罗用心里又何尝好受呢,但是他想对这几个小孩话说,阿兄将来不禁能带你们看骆驼,还能让你们看到一个崭新的世界。
若要去往常乐县,出了这长安城以后,便要往西面的驿道而去,然而罗用与乔俊林却向南边走。
在取常乐县之前,罗用打算去一趟长安城南面的终南山,见一见孙思邈。
孙思邈这个人在历史上有药王之称,也是鲜有的豁达长寿之人,因其那是当世名医,与时下不少名人打过交道,罗用曾经在看一些有关于别人的资料的时候,看到过一些关于孙思邈这个人的言论和事迹。
罗用觉得孙思邈不仅是一名医者,还是一个思想非常高深的人,他对于生命和宇宙的参悟,实非寻常人能及。
罗用这一次回到长安城中,在坊间行走的时候,听闻有人家里的小孩生了天花,不知能不能活得下来,同样是做家长的,当时他心中便十分难过,也有一些懊悔。
这个世界上每天都有人在生病死去,而他的空间里面却有大量的医书闲置,虽然拿出这些书确实也是要冒上一定的风险,但是人生在世,哪里又有绝对的安全呢。
他总是要去学着相信别人的,罗用大约是因为上一世的童年经历过那些不好的事情,他在这方面确实是有一些欠缺的。
听闻李世民年轻的时候于将士们一同征战沙场,常常要将自己的背后交给别人,甚至是一些刚刚从别的势力投靠而来的将领和士兵们,正是因为这样的信任,才让他收获了人心,受到了拥护,为之后的玄武门事变打下了基础。
他若是没有自己的势力,不曾受到这么多人的拥护,那一场玄武门事变,便也不可能会成功,待到当时的太子李建成当上了皇帝,曾经作为他的强有力的竞争对手的李世民,可想而知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下场。
与这些做大事的人比起来,罗用觉得自己确实也是有几分小家子气。
说句不好听的,他就这么一个肉身,也没个铜皮铁骨的,哪天若是磕了碰了一命呜呼了,这一空间的东西可就全都跟着走了,别的也就算了,就是那些医学院的学生们卖给他的教科书,罗用现在很想把它们留在这个世界上。
听闻孙思邈这些年多在峨眉,这两年出来云游济世,听闻那酒精一事,这才回到了长安城,也没多待,不几日便又去了终南山。
这终南山也算得上是孙思邈的一个据点了,虽是隐居,但是作为当世名医,时常还是有人前来求医,于是在终南山下,只需说明自己是来找孙思邈的,村人们便能为他们指明道路。
罗用与乔俊林沿着村人的指引,一路寻到了孙思邈隐居的宅院,宅院颇大,打扫得也很整齐。
孙思邈这个人很有名气,弟子也很多,虽说他给人看病不问出身,心也很善,但是作为一代名医,总是不缺权贵富商殷实之家的人来找他看病,收入也是很不错,他的日子过得颇滋润。
孙思邈早前便见识过李道宗从陇西带回来的酒精,进京以后被李世民宣去进了几次宫,顺便就向他讨来一些。
后来在给人处理伤口的时候试着用了,效果颇佳,亦十分便利,若是酿造成本不高的话,医者倒是可以备一些带在身边。
皇帝说等他那边成功酿造出来以后,就给他一些,孙思邈正等着呢。
这会儿听闻罗用亲至,他就很高兴,罗用都来了,他还等皇帝那边的酒精做什么啊,欠下的人情也不好还,到时候他又要自己给这个看病给那个看病的,一道诏书下来,呼之则来挥之即去,他还不好拒绝。
孙思邈原本是打算跟罗用讨那究竟的酿造方子,哪曾想罗用几句话,竟然把话题扯到了天花上面。
“近日在长安城中,听闻有坊间幼儿生痘着,不知高医可有愈疾之法?”罗用问道。
孙思邈以为他是为了自家那几个弟妹询问这件事,于是便对他说道:“此疾难愈,若能在没长痘之前,寻良医种痘,或可免此劫,却也有几分凶险,未必人人都能痊愈。”
罗用知他说的便是人痘了,中国古时候确实用人痘法抵御过天花,只是这种方法太危险。
“我倒是听闻一种说法。”罗用这时候说道:“听闻若是有牛生痘者,取其浓汁,种于人身,此人终生便不出痘,此法安全有效,并未听闻有人因种牛痘而死。”
“此法,你是从何处听闻?”孙思邈正色道。若是这种方法果真可行,那么这天底下的人岂不是再也不怕天花!
“自然是有出处。”若是从前,罗用或许还会说是从西域那些胡商那里听来,只这一次,他却不打算再找借口糊弄于人。
孙思邈再问,罗用便不肯说了,于是他便也不再多问,只管叫人备下热水饭食,招待罗用与乔俊林二人洗漱用饭。
之后两三日,罗用便住在这孙宅之中,孙思邈在给人看病和教授徒弟之余,也时常会于罗用对坐说话,两人谈到那究竟的酿造之法的时候,罗用很爽快便告诉了他。
这个传闻中的罗棺材板,这回倒是难得的大方好说话。
这几日,孙思邈不仅从他那里听闻了一个种牛痘之法,还得了这酒精的酿造之法,原本便以为这是全部了,直到临行前的那个晚上,罗用抱着一个包袱特来寻他。
昏黄的灯光下,罗用一脸郑重地对孙思邈说道:“此次罗某前来,还与高医带来一份厚礼,不知高医敢不敢收?”
孙思邈也很郑重:“是为何物?”
“此物关系到罗某身家性命,还请高医妥善保管。”
“三郎只管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