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三从那羊绒作坊回来,经过大街上那个菜铺子的时候, 见几名差役正帮着崔翁收冬瓜干, 于是他便也过去搭了一把手。
去年县中便晒了不少冬瓜干, 皆吃完了, 这冬瓜干熬汤着实不错, 只要随意加上些许肉片,放在陶瓮之中煮一煮, 滋味便很是鲜美。
今年开春那时候,他们这铺子里的冬瓜干都涨价了,依旧还是有人肯花钱买。
听闻今年很多农户都在乡下的荒滩戈壁上种冬瓜, 也不管种不种得活,也不管长不长得好, 胡乱种下去, 平日里得空便去侍弄一二, 最后总归还是能得几个冬瓜。
于是他们常乐县今年冬瓜就很多, 价贱, 县中这个官办的菜铺子从夏末收到入秋,这院里院外的,尽是一个个用红柳编织的笸箩, 一笸箩一笸箩的,全是冬瓜干。这么多, 也不知道能不能卖得完。
“这般多, 怕是要卖到明年夏天去。”
“明年夏天都未必卖得完。”
“依我看, 肯定卖不完。”
“到时候我们怕是日日都要吃这个。”
“唉……”
“这冬瓜干虽好, 却也经不住日日都吃啊。”
“冬瓜干有什么好。”
“还不就是用冬瓜晒出来。”
整日里看着这么多冬瓜干,一连看了两个多月,看都看腻味了。
这还不算完,后边还有呢,也不知道要收到什么时候去,这院子里头的空屋可都要堆满了。
这天晚上,县衙这边吃晚饭的时候,众差役便跟罗用说,菜铺子那边的冬瓜干实在是太多了,几间屋子都堆满了,要不今年就先收这么多吧,再多就没地方放了。
“没地方放了?那便先吃掉一些。”罗县令言道。
“……”众差役:早就料到这些冬瓜干迟早得进了他们自己的肚子,就是没有想到这一天竟然来得这般快。
第二天一早,便有差役从菜铺子那边扛了一大麻袋冬瓜干过来。
这刚晒出来的冬瓜干泛着清香,扛在肩头上也是比较好闻,就是刚刚在那菜铺子里看到的那一整屋的冬瓜干,瞅着着实也是有几分愁人。
上午的时候,这些差役们干活的干活,巡逻的巡逻,这两日他们还算清闲,等过两日开始收税了,那才叫忙。
听闻圣人今年要在他们河西发徭役,朝廷公文还未下来,不知真假,若是果真要发徭役,那么这个租庸调里面的庸,好多人便可以不缴了,输役代庸便可,首先还得看朝廷要多少民夫,总归还是要先把人凑齐了再说。
也不知圣人今年发这徭役是要让他们去做什么,有传言说是要把驿道铺成水泥路,这活倒是不太重,离家应也不会太远,若是去修长城,那便远些,也更苦,若是去挖矿,那可就太苦了。
差役们这两日在城中行走,常有百姓向他们打听这件事,这事他们哪里知道啊,连罗县令都还不知道呢。
城中百姓之所以打听这个,大多就是为了合计一下,究竟是输庸划算,还是输役划算。
还有一些个胆子特别小的,生怕上面一纸公文下来,自己就得被强逮了去挖矿,家里虽有钱帛,但那公府若是要人不要钱,那他们能有什么办法?
这两日街面上便有一些传言,说是圣人要大造兵器,偏那库中缺铁,于是便要大兴徭役,叫人去挖铁。
罗用听闻了只觉好笑,皇帝老儿缺不缺铁,还能叫常乐县这边陲小城的小老百姓给知道了?
白家人先前倒是给他写过一封信,言是前些时日,圣人在朝堂之上提及要在河西走廊修水泥路一事,朝中百官大多反对。
因为河西走廊人口稀少,又无多少产出,修这条路纯粹就是砸钱,别指望它能产生什么经济效益。
治国那得有钱啊,前两年河南那边连年大水,光是赈灾都不知道花了多少钱。
边疆不时又有战事,养兵要不要钱,打仗要不要钱?突厥人最近又不安生了,北边的薛延陀也有一些蠢蠢欲动,在这节骨眼上,砸钱在河西修路?
当时在那朝堂之上,甚至还有人说了这样的重话:“圣人可是忘了那前朝之事?”
前朝什么事?不就是那杨广折腾得太过了,搞得这天底下民不聊生,大好的江山,生生被他给折腾垮了。
不过是铺条水泥路而已,以大唐眼下的国力,这样的话说得着实太过了,朝中有些官员就是这般,动不动就引经据典前朝之鉴。
不过罗用觉得吧,在这些反对修路的人里边,原本就与罗用不对盘的那些个,肯定是喊得最大声的,别个是怎么想的,他一时倒也不清楚,总之,别看这些人说起话来义正言辞,实际上好多人都有自己的小算盘。
那朝堂上风起云涌,各方力量角逐倾轧,什么事儿到了那儿都单纯不了。
就是不知道皇帝老儿这回能不能扛得住,把他们河西这条水泥路给修起来。皇帝既有心经略西域,那么河西这条路,他肯定是想修的。
修路好啊,要想富先修路,看看他们河东道的孟门关,如今都繁荣兴盛成什么样了。
“县令,这小葱还要不要剥了?”
常乐县衙,时间已近正午,眼瞅着就要到了吃中午饭的时候,其他饭食皆已是做好了,就差最后这一样,县令言是要亲自指点。
这时候,一名老妪正指着一把小葱问罗用。
罗用看了看盆中已经剥好的那些小葱,略略估计了一下,言道:“够了,就这些吧。”
一名年轻些的妇人端着这盆葱去洗了。
那边又有正在切冬瓜干的,罗县令让她们把泡水之后的冬瓜干切成小块,并无多少讲究,就跟切芦菔菘菜一般。
在这秋日的县衙大院里,罗县令就坐在妇人们为他搬来的一把胡凳上,指点她们做一道新菜——酱焖冬瓜干。
这两日县中那些衙役整日叫他莫要再收冬瓜了莫要再收冬瓜了,再收就卖不完也吃不完了,罗用跑去菜铺子那边一看,也是吓了一跳,那一麻袋一麻袋的冬瓜干,都快堆到房梁上了,还不止一个屋。
不过这不收冬瓜怎么能行啊,乡下好多农户还指着卖冬瓜换些钱呢。
罗用在空间里头翻找了小半日,最后终于被他翻出了这个冬瓜干的一种新吃法。
“先在铁锅里放些油。”
“对。”
“再放葱头。”
“葱叶先留着,后边再放。”
“这时候就该放肉了。”
“平日里若是没肉也是无碍,这猪油里头原本就有肉味儿。”
“肉炒得差不多了,该放冬瓜干了。”
“先就放这么多吧,余下的再炒一锅,常言说得好,大锅饭小锅菜,咱这县衙里头也就几十个人吃饭,你们别图省事,该分几锅炒就分几锅炒……”
“喏。”那几名妇人一面炒着菜,一面应着声。
至于那个什么大锅饭小锅菜的常言道,她们倒是不曾听闻过,兴许是河东道亦或是长安城那边的说法吧。
待这锅里的冬瓜干炒出了香味,罗用便叫她们放酱。
这酱料也有许多讲究,今日焖冬瓜干用的是这一种酱,明日若是拍黄瓜,那便要用另一种酱,若是要吃煎饼馃子炸酱面,那又是不同的酱。
这些妇人从前哪里见识过这许多种酱料,现如今可好了,他们县中那菜铺子便有卖,甚样儿的酱料都有,价钱亦不甚贵。
待到中午吃饭的时候,众差役一进院子,便闻到一阵浓香扑鼻。
“今天中午竟是有肉?”这些人可高兴了,这会儿还没入冬呢,常乐县当地肉价颇贵,近来他们罗县令整日地喊穷,也不肯拿钱出来买肉吃。
他们这破地方就是这样,就拿吃肉这件事来说,旱的时候旱死,涝的时候涝死。
“这是什么肉?”那一边,一名做饭的妇人正挥着大勺与那些早到的吏员以及吏员家属们打饭,这些差役围过去一看,今天中午的这个肉菜,看起来好像有点不太像肉啊。
“待你们吃过了便知。”那妇人笑着说道。
“竟是冬瓜干?”整日与这些冬瓜干打交道,又如何会认不出它来。
“滋味倒是不差。”
“倒像是有几分肉味。”
“这里边有肉啊,你没吃到啊?”
“没有啊。”
“有,你且仔细找找。”
“哦,这儿呢,就这一点。”
“有这一点就算是不错了,也不看看眼下是甚时节。”
“若不是听闻那高昌的商贾要来,咱也吃不上这个肉。”
“……”
这天下午,崔翁带着两个孙儿正在院中切冬瓜晒冬瓜干,几名差役经过的时候看到了,便也过去帮忙。
这冬瓜干的滋味虽然和肉还是有些不同,但是加点酱料焖一焖,勉强也能冒充个肉菜,入冬前这段时日可就指望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