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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苹听着那夹杂着祈求意味的低哑话语,心一下子就被揪紧了。

不过她隐约感觉到了什么,拧眉探究地望着仁德帝:“你,你刚才怎么了?”

仁德帝唇边依旧浮现着苦笑:“我险些摔倒。”

他伸出手,挥退了身边的人,用摸索的姿态一步步地走向青苹:“你不要跑那么快,我真得没办法追上。”

青苹直直地盯着仁德帝的姿态。

只有一种人会用这样姿势走路,那就是瞎子。

他竟然看不到的?

仁德帝摸索着,就这么走到了青苹面前,他挺直了脊背,哑声笑道:“你现在是不是惊讶极了?不错,你现在想得是对的,我就是个瞎子。”

他含着从容而无奈的笑容,就这么望着她:“青苹,我连你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呢。”

谭青苹震惊地捂住嘴巴,不敢置信地望着他,从他的神色中,她知道这男人并没有对自己说谎。

他是个瞎子,从一开始,从他们认识,就是个瞎子。

之前相处的一幕,就这么浮现在脑海中。

自己说那个悬崖上的山茶花好漂亮,他说是啊,好漂亮。

自己不高兴地责怪他,你怎么不认真跟着我学认草药呢,他说我记性不好。

谭青苹将唇几乎咬出血来了,他竟然一开始眼睛就是看不到的,而自己竟然从来没有发现过。

从来没有发现!

她的双手在轻轻颤抖:“你,你到底是谁?”

她是乡下来的,可并不是一个傻子,一种呼之欲出的猜测,让她浑身轻轻颤抖。

仁德帝试探着伸出手:“你不是都可以猜到了吗?”

谭青苹将自己的手握成拳。

“我就是太上皇。”仁德帝笑着承认道:“就是那个年纪一大把,老得没用,身边只有一个小公主,死了皇后,没了妃嫔,脾气又不好,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的太上皇。”

他笑叹道:“牛粪叔的孙子都已经满地跑了,我却孤家寡人,这世上怎么有我这么可怜的太上皇呢。”

谭青苹虽然只是一个山野村姑,可是她并不是不懂外面的规矩。

她出门前,父亲也多少教过一些的。

更不要说来的路上,有管事仆妇小心地对她说了许多规矩。

于是她忙低下头,就要跪下。

她知道那个太上皇是当了很多年皇帝的,现在虽然不做皇帝了,可是人们对他的尊崇丝毫没有逊色,他依然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利。

这个天底下,除了皇上,每个人见到他都是要下跪的。

仁德帝已经感觉到她的动作,伸出有力而温暖的大手就这么将她托住,阻止了她继续跪下。

“青苹,我并不是故意骗你的,特意瞒着你我的身份,就是不希望你在我面前有什么拘束。我希望你依旧能把我当成西山之上偶遇的那个萧先生,那个可以畅所欲言的朋友。”

青苹点咬着唇,好看的眉毛动了动,纳罕地问道:“可是你的眼睛呢,你就这么瞒着我,难道不打算治眼睛了?”

仁德帝温声反问道:“现在你什么都知道了,自然是可以帮我治眼睛了。”

青苹点头:“嗯,我一定会帮你把眼睛治好的。”

她立志要做悬壶济世的女大夫,可是和他相处这么久,竟然不曾看出他两眼失明,不曾察觉任何异样。

这让青苹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仁德帝微侧首,仔细地倾听着她每一个细微的动作,感受着她的神情。

这个来自山野的小姑娘,显然还沉浸在他成为太上皇的巨大震撼中。

于是他笑了下,体贴地不再提起刚才的事情。

**********************

自那日起,青苹先是仔细诊断了他的眼疾,为他开了方子,每日里熬了药,监督着他喝下。

她亲手捧着那药汤:“往日里早听别人说,你是个不爱喝药的,如今我必要亲眼看着你喝下。”

仁德帝笑听着她略带霸道的语气,不觉莞尔,上前接过那药汤,笑道:“我是有些不爱喝药,总是要你多费心看着。”

一时青苹从旁端详着他,认真地道:“你这眼疾,我爹早说过的,传授了我一套方子,如今我先照着这法子来,你先喝三天的这方子,我每日三次为你针灸,待过了这三日,我们看看是否真得管用。”

仁德帝自然是并没有什么不满的,于他来说,都是无可无不可,既然青苹喜欢,他也就笑着点头。

而在皇宫中的容王,虽则政务繁忙,可却也是关心着住在王府的皇兄的,如今命了侍卫前来汇报,知道那叫青苹的女子,如今对皇兄关怀备至,不仅管着为他针灸熬药,甚至还为他读书,陪着他四处散步。

容王听了,倒是对这个素未谋面的乡下女子生了一分好感,想着若是此女子能够真心待皇兄,对皇兄而言,也算是因祸得福了。

这太上皇身边来了一位女大夫,寸步不离地服侍在仁德帝身边帮着读书喂药的事儿,慢慢地就传了出去,一时有人打听到那女子为一乡野村女,不免想着此人倒是好手段,也有的却觉得是一段佳话。

这个事情,自然也被王府中的柔妃所知。

柔妃听到这个消息,倒是怔了好半响。

她跟随在仁德帝身边也有几年了,算是知道他这个人的性情的,于女色上并不上心,倒是个注重血缘亲情的男人,是以当日她聪慧果断地主动请求抚养竹明公主,并且这几年来确实也将竹明公主视如己出。

后来仁德帝退位成了太上皇,她更是无心在这个男人身上,反正这个男人自从眼盲后越发对女色不上心了。

她是想着,只要自己把持住了竹明公主,把这小公主养得如同自己孩子一般,便不怕将来没有依靠。

可是如今,仁德帝忽而就像变了一个性子般,宠爱着一个乡下来的丫头,这不免让她有些不是滋味。

说是遗憾这些日子对仁德帝失了关注,让别人夺了先机,倒也说不上;若说是怕仁德帝宠爱了那乡野女子,从此后对竹明公主和自己冷落,这更谈不上的。

说不明道不明,她心里就是倦怠的不快。

也恰好,府里的其他几位妃子,也过来找她,都说起那个乡野女子的事儿,言谈间分明是有些不喜。

虽说仁德帝自从成了太上皇,从未召她们侍寝过。虽说早已不指望什么了,就想着守在这宅子里过后八辈子,可是如今呢,忽而来了这么一个乡野女子,竟然就这么得太上皇喜欢,竟是把她们从未敢奢求的宠爱抓到了手里。

于是一群女子在言谈中,最后推了柔妃,过去看看那女子,到底是何方神圣。

柔妃想想也是,这一日,便借看望仁德帝为名,前去看了青苹。

这两个女子一碰面,俱都是一愣,柔妃是觉得原本以为便是乡间女子,总该是个绝色,谁知道一眼看过去,却是个平凡的乡间丫头,除了那眸子比常人黑亮灵动一些,身子骨比一般女子结实了一些,实在看不出有什么过人之处。

平心而论,这等姿色,若是在以前的皇宫里,那是她柔妃跟前细致活儿都轮不到她做的,也不过是个粗实丫头的样子罢了。

可是如今,这么一个平凡的丫头,竟然入了太上皇的心?

柔妃一时有些莫名,不过很快就恍然了,这太上皇是眼盲了,哪里能看得到呢!

她忽而有些想笑,又觉得有些滑稽,最后看了青苹许久,笑着叹了口气,过去慈爱地拉着青苹的手,问东问西了一番。

青苹呢,是乍然见了这么一个娇美华丽的女子过来,只觉得对方简直是如同皇后一般的人儿,后来听别人提起,才知道这就是仁德帝的妃子,还是帮他养着一个公主的呢!

一时有些怔愣,神思恍惚。

其实那一日仁德帝的话已经说得极为明白了,自那日后,两个人都是心照不宣的,相处之间,日渐甜蜜浓情。

可是斜地里忽然出来一个他的妃子,还是这么一个尊贵娇美的人儿。

她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了,想着自己和他未免太过遥远。

她纵然不知道柔妃心中所想,也隐约意识到了,这王府里便是个守在门外的三等丫鬟,形容样貌竟都比自己好看几分呢!

因了这个,她便有些思虑,行事间心事重重。

仁德帝何等样人,更何况他如今眼盲,感觉便越发敏锐,很快便看出青苹和往日的不同,于是召来侍卫,询问一番,便明白过来了。

他向来处事果断决然,昔日在沙场之上,最喜疾攻,快刀斩乱麻,不给敌人丝毫喘息之机。

如今既然确定了自己的心意,又知这青苹心里也是有自己的,便再没什么犹豫的。

于是当日,仁德帝在喝完药后,便拉着青苹的手,笑吟吟地就是不放开。

青苹被他笑得分外不自在,咬牙切齿地道:“你这是做什么?”

如今相处得久了,因他总是处处包容,她也是被宠得任性了,有事没事便对他一番说道,诸如你喝药不用心啊,你针灸的时候不安静躺着啊,你这个那个啊,把这位昔日帝威慑人的太上皇管得服服帖帖,犹如自家后院里的小狗一般。

仁德帝顺势将青苹拉入怀中,灼烫的鼻息在她耳垂旁萦绕:“青苹,我早说过的,我喜欢你,你却没说过你是否喜欢我。”

青苹脸红耳赤,扭脸咬唇道:“你,你……”

往日总是啪啪啪的小嘴儿,此时不争气地结巴了,结巴了半响后,她终于说:“你,你往日不是说比我大上许多,简直能当我爹了吗?”

仁德帝气定神闲,老神在在,俯首轻轻咬了下她的耳垂:“往日说过的,原本想放你一马,你却自投罗网,跑到了我身边,你说,这次我还能把你放走吗?”

青苹被那么轻轻一咬,只觉得耳根火烫,浑身一个战栗,身子便发软,两腿也无力。

她在这头晕目眩心跳如鼓中,想起那柔妃,以及柔妃所说的宅院里的其他女子,还是忍不住道:“怕只怕你根本就是逗我玩的,你是太上皇呢。我爹说过,你以前是皇上,要多威风有多威风。现在你那弟弟当着皇上,他对你好,你要什么没有啊,我又算什么!”

仁德帝听闻,不由低笑出声:“你这倒是怕我说话不算话?”

他素来最是能洞悉人心的,如今骤然明白过来青苹的心思。到底是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姑娘家,忽然见了柔妃那等貌美女子,知道这是自己往日妃嫔,难免多想了去。

果然,青苹原本是个实诚的,如今听他这么说,便坦然直言道:“今日我见了柔太妃,我看她生得极美,她身边的丫鬟,那都是比我好看一百倍呢。我想着,自己长得如此普通,你才不会喜欢我呢!怕是原本不过哄我罢了。”

仁德帝听着这话,一只有力的大手,温柔地摩挲着她的脸颊,只觉得那脸颊富有弹性,手感是极好的,他语气中饱含认真:“我怎么不知道她们有多美,只觉得她们比不得我的青苹。”

青苹心里羞涩,又是不信的,便推着仁德帝嗔道:“你啊,眼睛是个瞎的!竟看不出哪个好看哪个不好看!”

说完这个,她陡然觉得不妙,这话,倒是戳了他的痛楚呢。

可是仁德帝却浑然不在意,嗤笑道:“我确实是瞎的。”

青苹听他这么说,便不说话了,心里却是想着,总有不瞎的那一日。

谁知道仁德帝却握着她的手,温声而郑重地道:“青苹,若是以前,我眼睛能视物,所见之物都是凡尘俗物,自然看不见你的美。如今我眼睛虽然瞎了,可是抛却一切凡尘琐事,反而犹如拨云见雾一般,比以前看得更清楚了。”

他顿了下,摩挲着她的手指头,笑道:“有时候,眼睛能够看到,未必是不瞎的,眼睛不能够看到,就未必是瞎的。”

他如今确实是瞎了,可是却看到了许多他以前不曾看到的,他可以看到鱼儿在水中缓缓地吐着泡泡,可以看到树叶在山风吹拂下轻轻飘落,可以看到林间芽苗轻轻拱开土壤露出最娇嫩的芽儿,看到晨雾之中蝴蝶轻轻地展开轻柔绚丽的翅膀。

也看到——晨霭之中,挽起裤腿背着竹筐的青苹,对他绽开一个清纯稚气的笑容。

他抬起手,轻轻抚着青苹顺滑柔亮的长发,笑道:“青苹,有些话,我只说一次。”

“我有过很多女人,可是却从来没有爱过哪一个。”

“我最喜欢的,以后唯一喜欢的,就是青苹,没有别人。”

*********************

关于仁德帝和青苹的故事,就如同这世间许许多多痴男怨女一般,步入了庸俗而甜蜜的结局。

青苹治好了仁德帝的眼睛,就在这个消息传到了宫中容王耳中,容王开始筹谋着禅让帝位的时候,仁德帝留下一封书函,带着他的小太上皇后,就那么远走高飞了。

仁德帝将自己后院为数不多的几个女人,以及竹明公主,都托付给了容王。

而他自己,则是要跟随着青苹学习医术,走遍天下,悬壶济世了。

容王无奈至极,万没想到皇兄竟然能来这么一招,忙派人去寻,可是寻到了又如何,左右人家太上皇是不想回来了。

于是大昭国在此后的十几年里,少了一个太上皇,多了一个游方名医。

而在十几年后的某一天,燕京城里的人们发现,当今太子身边,有一位和他形容极其相似,只是比他小了几岁的少年。

那少年生得如同太子一般俊美,身形颀长,眉目间颇有几分不羁,谈笑间皆是洒脱,倒有几分游走于山水间世外隐士的遗风。

很快,人们便知道,这位,是皇上的亲侄子。

也就是先皇仁德帝的亲生儿子了。

听说,还是一位少年有成的名医!

众人大惊。

于是骤然想起那位忽然消失的太上皇,不免开始猜测,难道太上皇回来了?

不过,人们终究没见过那位太上皇的影子,谁也不知道这人到底是否在人世。

时年已经三十有五的天子,昔日的容王,挽着自己的皇后在碧波湖边散步,淡道:“皇兄这些年,不过每隔几年回来一趟,不曾想,这一次竟命子言留在燕京城了。”

阿宴挑眉笑道:“这个我是知道的,其实是为了竹明吧,她自从去年产子后,身子一直不好,吃了多少药呢。皇兄其实心里还是挂念这个女儿的,才让子言回来住一段,帮着竹明好生调理身子呢。”

容王点头:“皇兄虽随着皇嫂游历在外,其实一直是记挂着我们的。”

阿宴笑:“皇兄本乃仁厚重情之人。”

容王默了半响,忽而道:“其实皇兄眼疾治好之后,便带着皇嫂离开,怕也是为了我。”

国有二君,非吉兆也,是以他远走退避。

阿宴笑望着那春风吹佛下的碧波湖水,眼前有些恍惚,一时仿佛想起前世的一些情景。

曾经的一切,那么真切,如今真是梦一般了。

她笑着点头:“是的,他是为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