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瞳在离开京城之后便一路南下,因着身怀有孕,骑马颠簸总想呕吐,就找了马市卖了马匹,后车舟复转,到达一处偏远的小县城——归安县。
青瞳决定在归安县落脚之时,已到了夏季,她的肚子也有了凸起来的样子。归安县地处南方,气候湿润,尤其到了夏日里,便觉那拂面的风都蒸满了热气。青瞳在此地买了一处小宅子,又买了一个丫鬟,取名翠花。
取了名之后,青瞳也并不说自己的名姓,只问翠花:“你想叫我什么?”
翠花怯生生地想了各种称呼,青瞳都不满意,最后便让她叫自己姑娘。反正确实没成过婚,姑娘听着顺耳些。其他的奶奶啊、太太啊、夫人啊,听起来没有一个不怪的。
跟翠花认识之后,青瞳便带着她把宅子收拾一通,置办了些东西,也就住下来了。翠花是人牙子手里买的,外地人,沉默寡言不爱说话。也正因着这一点,青瞳才要了她。若是那咋呼的,往后必不省心。
翠花老实,只拿青瞳当主子,不该问的一概不问。其实她不知什么是该问什么是不该问,只是都不爱问罢了。她也没话主动与青瞳说,多半是青瞳问起她的身世,她才会说一点。不过是家里穷,遇了饥荒,养不起了之类。
到达归安县后,青瞳并不做什么,她手里有足够的银钱,最起码几年内花不完。但也行事低调,并不惹人注意。她一个人,怀着身子,到一陌生的地方,置宅子买丫鬟,说起来总会叫人心生好奇的。遂青瞳也不大外出,不去结识这里的人。若有什么需要,叫翠花办就是了。
怀孕是件极辛苦的事儿,也就是怀了身子,才知道这辛苦是怎样的一种辛苦。之前一段时间都在赶路,在路上没少吐,茶水不进的时候也有。这会儿安定下来了,肚子孩子也长成稳定了,比之前便好了很多。
先时青瞳脸色蜡黄,还生出些许斑来,到这会儿都好了不少。南方的水土又养人,过的是不算差的。只是,这湿热未免太难受了些。
夏日里的时候,青瞳便总是让翠花出去买许多冰回来,沉在井底存着,往房里摆了降暑。青瞳睡正房,让翠花睡耳房。后来青瞳的肚子越发大起来,行动不便当,便让翠花直接住到自己房里,再摆张床。夜里起来了,或是睡不着要找人说话了,都方便些。
在一起时间久了,翠花便没有开始时那么拘束,试探性地跟青瞳聊天,问她些问题。关于她的身世,关于孩子,关于孩子的父亲,青瞳嘴里都没真话,给翠花编了好些故事。有时候编过自己都忘了,翠花说出来,她便恍然应声,说:“怀了孩子脑子都不好使了。”
翠花只是轻笑,她知道青瞳瞒她呢,后来就不问了。青瞳对她不错,吃的穿的跟自己都一样。青瞳不是个喜打扮的人,衣裳数量以够换洗为标准,遂在做衣裳的便会做两套,给翠花也做一套。
翠花绣活针线好,没事儿便坐下来给青瞳肚子里的孩子做些衣裳、肚兜、虎头帽虎头鞋之类。颜色多是红红绿绿黄黄的,针脚细密,一针一线皆是用了心的。青瞳喜欢,便让她给自己也做些绣鞋。
在寿山的时候都是穿的粗布破鞋,后来到了上京穿的都是男人衣裳鞋袜。这会儿难得穿的都是女人家的衣服,说起来也是欢喜。再不喜打扮,女人心底里那种对美美东西的渴望,还是有的。
除了这些琐事,青瞳自然也还惦记着自己的前程,那书本可是摸着空就拿出来看看。没事了叫翠花磨墨,自己练练字做做文章。翠花没读过书,一个字都看不懂,青瞳来兴致了还会教她识点字。总之每天都一样,没什么出奇大事,打发时间罢了。
青瞳不与邻里认识,不走门串巷,人自然也都避着她。都说她是外来户,不知什么身份,几番猜测过后没了兴致,也就没人在意了。只知道,那宅子里住着个怀身子的单身女人,不知从哪里弄来的野种,躲到归安县生孩子来了。
青瞳的肚子越来越大,走路都有点岔着腿。晚上睡觉最为痛苦,不管仰卧、侧卧都不舒服,最后没法,翠花只得给她叠床被子在身后,让她靠坐着睡。坐着睡本就累,那肚子里的小东西又没消停的时候,简直活受罪。
每每痛苦得抓狂的时候,青瞳就瞧着自己的大肚子,后悔为这球出上京。更是想,这要是一下子消了多好的。天天搁肚子里挂着,累死亲娘了!生出来要是个不孝子,非拿棍子给打死不可!受这么多罪,就为让他来世上再折腾自己,想想图啥啊?!
一看青瞳暴躁,翠花就会上来柔声细语地安慰她,给她描摹孩子出世的美好场景。哪知,青瞳越听头越大,简直巴不得把自己肚子里这东西除之而后快。翠花汗了,安慰也不敢了。
到了八月份,南方的天气仍是热的,青瞳挺着大肚子又骂起这天气来了。没早没晚,没日没夜,就他妈没有凉快的时候。
这几日青瞳又在房里吐槽这鬼天气,骂得翠花只是暗笑,开口道:“姑娘不知道,这儿可是秋天也没有的。夏天将将过了,接着不几天,冬日里就到了,可冷呢。也是这湿漉漉的冷,贴在皮子上。”
青瞳默默地看她,有种想吐血的感觉,然后肚子便是猛地一阵疼。青瞳直以为又是那孩子动了,便忍了一下,仍是坐着和翠花说话。说了一阵,那肚子又疼起来,青瞳这才觉得不妙了。翠花还小,更不懂这个。她想起顾长生跟她说过的,要临盆前,总是要阵痛的,先时隔得时间还长,然后阵痛时间间隔慢慢缩短,到最后一直疼,便是要生了。
心里慌慌的,青瞳面上却还保持着淡定。想来这还得疼一阵子,到要生还得等呢。只等吃了午饭,才叫翠花出去找稳婆来。翠花服侍青瞳的这段日子常出去,也会留意打听稳婆诸事,这会儿便直接到那稳婆家里,请了稳婆来。
稳婆问了一下情况,估摸着青瞳这还得有阵子才能生,遂也不急,叫翠花先回去。翠花回去后与青瞳一说,青瞳应下来,便抓着她的手,一阵一阵地忍着腹部的阵痛。直到天色将黑下来,稳婆才上门来。又是忙活一通,烧了一大锅热水,准备各种接生物件。见青瞳差不多快生了,便卷起袖子来,忙活起来了。
翠花还是头一次见人家生孩子,在青瞳旁边看着,好似疼在自己身上一样。等到真开始生时,只见青瞳额头上全是汗,疼得抓着床单撕心裂肺地叫,又要在稳婆的指令下使劲。
拿了帕子,翠花咬着下唇帮青瞳擦汗,还在一旁不断鼓励她,让她不要怕。这都到这时候了,青瞳又哪里能感受到怕,只剩下听稳婆说话,使劲、喊叫的心力了。
孩子一时半会儿也不出来,翠花便是心急如焚,却并不能帮上什么忙。稳婆十分镇定,在无数次让青瞳使劲之后,终于看到孩子的头出来,欣喜若狂啊。顺产,头一出来,接下来便好办多了,稳婆只是兴奋地说:“头出来啦,再使劲,就快啦!”
青瞳使劲使得嘴唇发白,头上脸上全是汗,衣服湿了一大片。也不知又折腾了多久,喊了嗓子都哑了,才把那孩子从自己身体里挤出去。只那一瞬,大松一口气,青瞳突然觉得自己整个世界都亮了。
再不要生孩子了,太他娘的疼了!
孩子一边在稳婆怀里哭,稳婆一边喜道:“恭喜夫人啊,是个哥儿呢。”
管他哥儿姐儿的,青瞳如是想,却又立马来了精神——这可是她千辛万苦怀胎十月生出来的孩子啊!忙跟稳婆说:“抱来我看看。”
稳婆把孩子送到青瞳旁边,自又跟翠花把屋里收拾干净。翠花按青瞳吩咐的,不止给稳婆接生的钱,又给了些小费,喜得稳婆美滋滋的,看青瞳家里只有两个女人,便又坐下跟青瞳交代了许多坐月子要注意的事情。多半还是说给翠花听,毕竟是翠花服侍青瞳。
翠花听了,一条一条都记在脑子里。听稳婆说,月子做不好,要留下许多病根,以后可不易啊,翠花便是一百个上心。
青瞳不想再费事多找人来,便多给了翠花月钱,让她多辛苦一点,又要服侍她这个坐月子,又要照顾孩子。翠花也没带过孩子,都是生手,一点一点学罢了。有许多不懂的,便出去找那些生养过的讨教一番。
哄孩子的时候,翠花常“哥儿”“哥儿”地叫,便抱着孩子去问青瞳:“姑娘,给取个什么名字呢?”
青瞳笑得有点涩,开口道:“乳名叫小井吧。”
“哪一个jing?”翠花继续问。
总不能是“许璟”的“璟”,青瞳又笑了笑,接下孩子:“横竖都是二的井。”乃至于后来,家里下人都称小井为二爷,横竖都是二爷,这又是后话了。
翠花不懂,自叫“井哥儿”,又问:“那学名呢?”
许璟那厮那么装逼那么冷,就叫青冽吧。青瞳默默在心里想,却没说出来,只是道:“再说罢,也不急。”
想着这学名得留着孩子的爹取,翠花便也没再多问。连自己的名姓到现在都没告诉过她,孩子爹的名姓,就更不可能告诉她了。而且关于孩子爹的事情,青瞳跟她说的都是假话。便是再问,那还是假话。有个乳名且能叫着,就先叫着吧。
做完月子后,青瞳可以下床走动了,也便开始帮着翠花分担点事情。井哥儿的洗三、百日、满月,一样都没过。不过就是翠花出去买了个长命琐,其他什么都没有。
一直到周岁,抓周都是两个人在家里随便摆了些东西让井哥儿抓的。翠花看井哥儿抓了印章,欢喜说井哥儿是个做大官的命。
青瞳不信这个,道了句:“哼!周岁了还不会说话,这么蠢真是我生的么?这么蠢能做官么?”
也就是过了周岁,井哥儿还没开口说话,连声娘亲都没叫过,许也是没人教的缘故。青瞳不懂,翠花更不懂。俩傻子养出个傻子,只会爬来爬去,抓这个咬那个。如此,青瞳也还是要走了。
她十分郑重跟翠花说了这事儿,翠花不明白,只是问她:“姑娘为何不带我一起走?天涯海角,翠花不怕吃苦,都跟着姑娘。”
青瞳捏着她的手,“我把这里的宅子留给你,你看看能不能做点生意,好好过活。自己物色物色,找个好人家,安安稳稳过日子。你跟着我,必是没有安稳日子过的。”
难得遇到个对自己好的人,翠花十分想跟她走。但怎奈青瞳决定的事情,她一个都改变不了,最后也只能应下了。青瞳把身契给了她,把房子也留给了她,还留了点银钱。一时间,翠花就成个香饽饽了,有房有钱,亲事好说得很。
青瞳带着井哥儿离开归安县后,又是一月的舟车劳顿,到达另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她换了行装,恢复了男儿样子。这会儿井哥儿早断奶了,却还需要人照顾,青瞳便找了个奶娘给他。奶娘夫家姓何,丈夫是个做苦力的,生了女儿也将将一周岁,比井哥儿小几个月。
何妈妈教井哥儿说话,他说出来的第一个字是“爹”。
青瞳眨巴眨巴了眼,心想这真尼玛怪异,明明应该叫娘的。罢了,这辈子她都是做爹的命了,便笑弯着眼睛应了声:“诶~小井乖……”
“走,妈妈带小井玩去,让你爹看书考状元。”于是何妈妈就把井哥儿抱走了,根本不叫青瞳多接触儿子。也是的,在常人眼里,爹不都是读书养家的么?又哪有哄孩子的呢?罢了,青瞳也就恢复了日日啃书的日子。
不同翠花,这何妈妈是个极好八卦的,因青瞳是男主子,平时话才少。但若是逮着机会,她也会问,“小井娘呢?”、“老爷不准备给小井找个后娘么?”、“没娘的孩子是根草啊!”、“会长歪哒!”
青瞳想了想,看着何妈妈道:“有妈妈就够了。”
何妈妈红了红脸,“老爷莫瞎说……”
青瞳:“……”她瞎说啥了?
庄穆帝二十四年,青瞳离开京城已有三年,老皇帝身体抱恙无心朝政,退位做了太上皇,传位给太子许璟,人称庄和帝。从此,大庄朝又换了一任皇帝,举国皆知。却又不知,这新皇比起那旧皇如何,只看日后成果罢了。
青瞳仍是一味看书,把青冽丢给何妈妈带。何妈妈的闺女叫何碧晴,便是天天与青冽在一处,妥妥的青梅竹马。
何妈妈见青瞳有钱,又是个用功下劲考功名的,心里自然有私心。想着自己闺女和青瞳的儿子好了,那就是一门好亲家啊。再说青瞳一个男人带着个儿子,无官无爵的,就是有点钱,地位也没差到哪去。
如此,何妈妈便是对青冽一百个尽心尽力,更是叫俩小家伙的处得极好。青冽从会说话开始,身边的最亲密的小伙伴,就是何碧晴。何碧晴叫她井哥哥,青冽便一直叫她晴妹妹,互相关心互相爱护。
庄和帝二年,青瞳携子青冽于深秋赶赴京城。何妈妈一家甚是忠心,抛下乡间小宅,与青瞳一同随往,一路上极尽照顾。
于年底到达京城,置下宅院,采办了些东西,过了个简单的新年。何妈妈一家没见过京城此般繁荣气派之景,欲走动玩玩,怎奈人生地不熟青瞳又不准他们乱跑,免得生出乱子,遂也没能出去。
青瞳仍旧啃书,于二月春闱中一举中了进士,何妈妈一家欢喜,然后便发现家里门要被媒婆踏破了。可惜,她家老爷并没有续弦的意思,便都给推了。
青瞳入京后未有多走动,她不知这上京在她走后的四年间都有什么变化。粗粗打听了一下,国公府顾老夫人去了,连孝期都过了。在庄穆帝退休后,她干爹也辞了太师一职,只吃些国公的食邑。想来平常无事,也不过去宫中陪太上皇下棋。
逸王妃又生了两个孩子,加上沛姐儿,两女一男,男娃最小。而宫里,孙宝贞无所出,还是做了皇后,而孔黛因着有龙子,也成了身份尊贵的贵妃。算算时间,孔黛的孩子竟是与自己差不多时候怀上的,青瞳望望天,算了,没什么好再去想的。
庄和帝三年,四月,殿试在大庆殿举行,此乃庄和帝许璟登基后第一次主持殿试。不仅如此,他还知道,他日思夜想了四年的女人回来了,还会在殿中参试。
一袭威严龙袍加身,冠冕垂珠,许璟坐在龙椅之上,接受殿中考生礼拜。进士三百,皆于殿中。而那个人,与其他两百九十九人着一样的青边白袍,却还是一眼就撞进了他眸子里。
四年的等待思念怨恨愤怒,在这一瞬间,都化作了眸子里的一汪春水,温柔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