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全重新定义过的世界,和旧有认知定义的世界,虽然仍旧是同一个世界,观测到的事物也没有半点不同,但仍旧充满了无法言喻的奇妙,甚至让人可以觉得,一个崭新的世界正向自己打开窗口。然而,不作夫仍旧可以理性地知道,自己能够看到的东西,其实一点变化都没有。不作夫没有觉得同时存在两种认知是一件痛苦的事情,相反,这个时候一回想起过去只能用旧有的认知看待事物,那充满了错误和局限性的认知反倒让人难以忍受,他有一种“为什么不早点脱离过去那种认知呢?”的感觉,虽然很难说出口,但他的确感受倒了内心深处那一份庆幸——他知道自己在庆幸对这个世界有了一个新的认知,过去那种抗拒的心理,如今已经半点都没有剩下了。
即便如此,他仍旧感到恐惧。这种恐惧正来源于这般圆融的,毫无瑕疵的,坦然接受的心态。他很难理解,为什么自己会转变得如此迅速,也有想过,这究竟是不是一件好事。他对自己轻易就能抛弃过去的认知,用新的认知看待世界,乃至于觉得过去的自己是一个错误的心态,有一种奇妙的自我强迫般的质疑。他无法描述这种矛盾的心态,自己原本是没有质疑的,无论从内心的表面,还是从内心的深处,只要是自然而然的情况下,就连一点不对劲的感觉都没有——可偏偏在这样的心态下,一种主观的思考,却试图找出其中不对劲的地方。
无论是接受还是不接受,无论是变化还是没变化,无论是意识表面还是心灵深处,他都能感受到藏匿在其背后的深沉的恐惧。
“新世界……?所有人都见证过这样的新世界吗?”不作夫不由得喃喃自语,他现在去回忆在外边看到的那些研究人员正在进行的项目,那些曾经让他感到怪异,非是人类研究产物的东西,此时已经完全没有了那种怪异的感觉。也突然觉得自己可以理解,为什么那些同伴会接受这样的新理论体系了。即便如此,他仍旧无法完全理解那些曾经觉得怪诞,如今却视为寻常的研究。
他一开始思考,截然不同于人类旧有体系的新的理论体系就开始发挥其作用,为他提供一个看起来更加完美,更加宏大,更加开放的基础。即便如此,他仍旧觉得,有很多理论仍旧是艰涩的,所有按照新体系花粉的新定义,并没有让自己立刻变得聪明,而只是放大了自己的眼界。如井底之蛙终于跳出了井底,那不一样的天空和风景,全都让他恨不得立刻投入到研究之中。
不作夫觉得,那些同伴之所以狂热地沉浸在研究中,也正是因为他们也产生了同样的感受。然后,越发觉得,系色中枢实在是太过可怕了,也正是这些让人感到恐惧的地方,才真的充满了说服力,让人相信,在系色中枢的引导下,自己这些人一定可以做更大的成就。面对那致命的怪异和不详的未来,自己这些人还真有一搏之力。
“不作夫,不作夫——”系色中枢的声音传入不作夫的脑海中,让他顿时打了个激灵。
他抬起头,没有说话,他仍旧有些迷惘,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有一种力量在促使他去理解脑海中浮现的知识,一种旺盛的求知欲正在主导一切,不,毋宁说,他觉得自己此时最应该做的不是交流,而是将那些自己所不明白,却已经记住的东西全都消化掉。与此同时,他也深深为新的理论体系的渊博所倾倒,怀疑自己在有生之年是否真的可以消化掉已有的东西,然后将新的理论向更高更完善的层次推进。因为没能完全理解新的理论体系,所以,他不能从一个理性的论述的角度,去判断这个理论是否有所缺陷,但在同时,也有一种本能让他直觉得,这个新的理论体系真的如系色中枢所说,仍旧有不完备的地方。
正如同过去的人类一点点认知到量子理论的伟大、颠覆性以及在其深处蕴含的巨大的可能性一样。这个截然不同于人类旧有理论体系的新体系,比量子理论更有前景,不作夫感到自己跃跃欲试,已经迫不及待要进入一个新的科学时代。他觉得,系色中枢不愧是新理论体系的奠基人,就目前而言,系色中枢就如同过去开创了伟大理论体系的先驱一样,和同代的所有科学家拉开了一段让人感到绝望的距离,但历史总是在证明,后人总能够先驱者的基础中,去找到并补充新的理论缺失的部分,并将其推入一个更辉煌的殿堂。而自己,不作夫,很有可能就是这样一个后来的推动者。
这是多么让人兴奋啊,这是多么让人恐惧啊,兴奋和恐惧如犬齿交错。
“你可以理解吗?新的理论体系。”系色中枢的声音在不作夫的耳边轻轻述说。
“给我一点时间,一周,不,三天,只需要三天,我就能够参与研究工作。”不作夫有一种谜一般的自信,如果不是觉得有点夸大,他甚至觉得,自己只需要一天,就能够独立负责一个项目了。他开始觉得,让自己产生这种自信的,正是系色中枢之前提到过的,新的理论体系和量子理论部分枝叶相连的地方。尽管量子理论的这部分内容只占据新的理论体系的极小部分,然而,只要对量子理论进行过十年以上的研究,就能够将这部分内容视为基点,向那些难以理解的理论部分蔓延。
很不可思议的,量子理论的相关内容似乎就是整个新理论体系中最容易的地方,而以量子理论的内容为中心,向更难的理论进发时,所遇到的困难,也可以直觉预估到是一种渐进式的难度提升,只要脚踏实地,一点点去琢磨,总会有理解的一天——系色中枢已经把这些内容都整理好了,就如同从小学到博士,一路上所需要研读的课本、课外读本和论文,每一个阶段应该读哪些,都罗列得清清楚楚。
这种清晰到了怎样的程度?不作夫想象了一下:就相当于不需要从零去琢磨万有引力,而只需要记住先人已经给出的公式,并理解这个公式的意义。而这样的素质,凡是接受教育的人都必须有,更勿论研究人员了。
“没关系,不作夫,虽然我们已经十分缺乏时间了,但是,一周的时间仍旧可以挤出来。”系色中枢的声音传递到不作夫的耳中,让他觉得似乎变得温柔了一些。不过口吻怎样根本无所谓,迫不及待的心情让他想要立刻回到安静的房间里,细细地去思考。
接下来的时间里——不作夫沉浸在新的理论体系中,不记得之后的交谈用了多长时间——系色中枢又说了很多东西,但是,不作夫完全没能听进去。他不是不想听,也没有忘记自己和系色中枢进行交流的目的,然而,他的大部分注意力,都不由得被那崭新而开阔的新理论给吸引过去了,哪怕有意识想要和系色中枢交流,但却下意识忽略了许多话。
不作夫想,如果是过去的自己,一定会觉得必须提高警惕吧?但是,现在更多的却是“完全没问题”的心情。
虽然交谈的具体内容没记住多少,但大概的情况还是知道的,不作夫偶尔会想起来,自己跟系色中枢提到了桃乐丝,以及最先组建研究团队的主事人,所有自己无法理解的情况,都对系色中枢做了注明,但是,其中也有系色中枢拒绝回答或无法回答的地方。正因为系色中枢的表现不是那么的全知全能,反倒让他有一种安心感。
他们谈到过外星人,谈到过从未来回到现在的伟大种族,谈到世界末日,但是,更具体的内容,完全想不起来。当身体的不适让不作夫从那令人着迷的研究中惊醒过来时,他察觉到自己是在一个小小的房间中,身上的病人服也已经换成了其它研究人员同款式的衣物。自己似乎在不知不觉的时候,就已经融入了新的团队,开始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工作。他仍旧无法完全理解任何一个研究项目,可是,那种“非人可知”的怪异感,随着他逐渐可以理解的东西增加,也变得不是那么怪异了。
不作夫在床上稍稍歇息了几个小时,具体是几个小时,他没有数。今天吃了什么,住在什么地方,乃至于这个新基地有没有其它隐秘,他全都没有想。因为,这些事情在新的理论体系面前,都变成了“无关紧要”的小事。而自己此时全身心投入的才是核心大事。
不作夫睡着了,之后被其他人叫醒,相约对一个共同兴趣的理论部分进行探讨。他感到愉快,除了新的理论体系之外,什么事情都不用去想,也没精力去想。全身心投入对新理论体系的研究,让时间过的飞快。就在他觉得自己已经完全融入研究团队的时候,这一点,他不小心打翻了一瓶水,水打湿了旁边的一本书。他有点不太记得,这到底是什么资料的书本,也记不起来,为何将它放在这个地方。不作夫将这本书拾起来,正准备打开的时候,一种久违的恐惧和不协调感,如同见缝插针一样,从已经被新理论体系填塞得满满的内心中冒出头来。
这样的感觉,一下子就让不作夫大汗淋漓,仿佛如梦方醒。
“我,我这是怎么了?”他这么想着,肢体僵硬地打开了这本书。这本书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魔力,让人想到翻开阅读。于是,不作夫就这么做了。
随后,他知道了,这就是“高川”的日记,里面不仅讲述了从他的角度观测到的病院的种种异常,也讲述了他在一个囊括所有末日症候群患者的巨大精神网络中所展开的种种不可思议的冒险,甚至从自己的角度,提出了对“病毒”的思考。
在不作夫如今研究的新理论体系中,“高川”记载于这本日记中的猜想不是完全正确的,但此时的不作夫已经可以将其中的一些事情用新理论去解析,并得出答案。“高川”记录下来的,那些令人惊异的故事,正在不作夫的眼前褪去大部分神秘感,即便如此,仍旧有很小的一部分神秘,无论如何去解释,都难以圆满,仿佛蕴含着更深的意义——当不作夫试图去探寻这些更深层次的东西时,一种比以往所产生过的恐惧感都要巨大的且崭新的恐惧感,就如同山洪一样爆发出来。
不作夫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巨大的恐惧打了个措手不及,连脚都软了,根本就站不稳,向后退了一步就整个人跌倒在地上,高川日记也离了手。不作夫面部苍白,只觉得自己的心脏仿佛在一瞬间就停止了跳动,周遭的人看到这一幕,有几个关系较好的同伴连忙赶过来。不作夫感到他们在拉扯自己,在耳边叽里咕噜地说一些自己根本就没听懂的话,拉扯的力量越来越大,仿佛要撕烂自己的衣物般,而那叽里咕噜的声音也越来越模糊,仿佛变成了不似人的语调。而他内心中的那份已经足够深刻的恐惧,也愈发地滋长起来。
他大叫一声,挣脱旁人的搀扶,向角落里跑去。角落里有一片阴影,在他的眼中,仿佛那里才是最安全的地方。
被他抛下的人面面相觑,脸上浮现若有所思的神情,落在不作夫的眼中,只觉得这若有所思的表情,满含着恶意,极为可怕。
不作夫头脑混乱,只想问自己:到底是怎么回事?然后,他终于听清楚了那些可怕的同伴的声音:
“是感染了吧?”
“应该是,精神状态已经很明显了。”
“他坚持不了多久。”
不作夫在心中大声喊道:不!不!不是这样的!我还没有被感染,我不是末日症候群患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