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精神病人将自己的所见所闻以说故事的方式临时整理出来,这个过程被阮黎医生称为“自我纠正法”。它不仅仅对说书人自身,也对故事本身,有着极为严格的要求。对故事来说,在条理性和故事性之前,就有一个关键的先决条件,那就是“临时创作”,这个故事,不能是早已经准备好,经过雕琢的,而应该是即时成形的,而对于实施这个治疗法的医生来说,最重要的一个素质,就是分清楚,病人在说的故事,到底是“临时创作”,还是“早有准备”,亦或者“早有准备,却装作是临时创作”。针对三个不同的情况,在进行最终评估的时候,也会分出更复杂的评估过程。最糟糕的,自然是“故事是早有准备,却被伪装成临时创作”,而医生却没能分辨出来的情况,只要医生可以分辨出来,那么,哪怕故事是早有准备的,也仍旧会有收获。
疗法本身并不介意病人是否早一步知道这种疗法,正如我在进行这种疗法的时候,我是对此知之甚详的,阮黎医生曾经多次提起过这种疗法的原理和案例,足以证明她对病人是否知情,根本就不在意。
阮黎医生不时会在我述说故事的时候故意打断,然后提问一些在我看来莫名其妙,或者有些无聊的问题。对此,我能做的,只是照实回答而已,毕竟,就算敷衍了事,也不具备“敷衍了事”的作用。所以,反而不需要考虑太多。
晚间十一点半,阮黎医生终于停止了问询,将档案整理完毕,稍微严肃地对我说:“阿川,很抱歉,你至少在一个月内不能去学校了,我会向学校开出病假条。”
看来,在阮黎医生的诊断结果中,我的情况是相当糟糕的一类。
“我觉得自己没什么问题,我也不会随意去攻击他人。”我说这话时,心中十分平静,觉得这是自己的心里话。不过,阮黎医生仍旧坚持自己的看法:“这不是你想不想的问题,是否会攻击他人,更多取决于自己是否觉得受到伤害,和是否实际收到伤害没有太大关系。而觉得自己受到伤害本身,则是心理层面上的问题,从诊断结果来看,你现在的精神状态很有可能会放大自己受到伤害的心理。也许是幻觉,也许是他人不经意的一个小动作,亦或者别的什么,都会让你格外敏感,进入一种极端的自我保护状态。”
“你是说,我现在有严重的被害妄想症?”我说。
“要这么说也可以,其实被害妄想本来就是你的精神病态的一部分。”阮黎医生无可无不可地说:“当然,实际情况要更加复杂一些。你很认真地看待你之前说的世界末日故事,你在故事中经历种种不可思议,你认为那一切构成了现在的你,这意味着你的内心开始不平静,过去我们一起做出的努力,就这样被毁掉了。一个内心不平静,以非常识的世界末日为前提,决定要去做点什么的精神病人,是极为危险的。我想,现在的你应该清楚我在说什么。”
“妈妈,我们的分歧只在于世界末日是否存在。”我不由得说。
“不,我们的分歧在于,非常识的世界末日是否存在。”阮黎医生盯着我,表情严肃起来:“如果你的故事中,世界末日是因为一颗陨石掉下来,造成第n次物种大灭绝,或许会更好一些。”
“我不明白。”我说的是实话。
“很简单,常识的世界末日可以依靠常识去拯救,而非常识的世界末日,却要求一个人去做一些非常识的事情。”阮黎医生反问我:“你看过我这里的许多病例,知道非常识的事情到底有多么恶劣,你只是下意识不去想而已。人类的常识具备普世价值,是促进社会化共存的必要条件,那么,与之相对的非常识,自然会让人从普世价值观和社会观念中脱离出来,所有非常识的想法和行为,本身就是反社会反人类倾向的特征。”
“没这么严重,妈妈,我仍旧知道什么是普世价值和社会观念。我的故事里不也有许多人性化和正能量的体现吗?”我辩驳到。
“故事的基础结构是构架在非常识上的,而解决那些非常识的手段,也是非常识的,这才是这个故事的本质。你说的那些人性化和正能量的情节,也同样充斥着非常识的因素。阿川,你没有发现吗?这个故事里充满了极端化的人物和思维,而一个正常人,是不可能这么单纯而极端的——这些故事角色,除了你之外,都更像是将某一类意识特征提炼出来的模板,你的作文课里有讲解过吧,这种写法会让人物变得鲜明而具有代表性,可是,它本身是艺术加工的结果——你将艺术加工过的东西,当作是现实存在的东西,并以这样的东西为基础,去审视周围的一切,其结果会如何,不需要我再多说了吧?”阮黎医生如此说到。
我明白阮黎医生的意思,用艺术化的视角去观测现实,只会让现实变得“丑陋”,但是,这种“丑陋”不过是一种意识形态的错觉而已。从唯物学来说,“世界”只是一个中性词,它并不具备“丑陋”或“美丽”这些属性,它只是一种机制,复杂而广漠,没有特定的边际,因此无法在真正意义上被完全观测。所以,所谓“世界是美丽或丑陋”的说法,实际情况是“在某某人眼中,“世界”是这个样子”,缺乏“在某人眼中”这个前提,后半句的意义就无法成立。
我的世界末日故事,让阮黎医生认为,现在的我是以一种负面的态度和视角去看待周遭现实的——如果我说,周遭的一切都只是幻境,就连眼前的阮黎医生,也只是意识态的幻影,那自然更证明我的精神病态之严重性。
我的立场,我的认知,让我无法反驳阮黎医生。我和阮黎医生的“现实”,是截然不同的东西。
这真是我进入这个中继器世界以来,最为让人印象深刻的事故。
“在你可以接受现实以前,我希望你不要随便乱跑,明白吗?”阮黎医生严肃地说:“你和外界的疏离感、隔阂感乃至于排斥感,会让你产生幻觉,那些幻觉会让你陷入不得不使用暴力的情况。也许在你的眼中,一切都是正常的,但是,其他人看你的时候,可不会觉得正常。”
阮黎医生说得很有道理,我根本无言以对。如果非要说她有什么错误,那也只是对“世界常识”的认知和我存在分歧。可我却偏生无法肯定,若此时在她面前展现魔纹力量,会否改变她的想法。这个想法在浮现脑海的时候就被下意识否决了,一种强烈的直觉告诉我,这么做没用,到底为什么会没用,相信直觉的我终究还是没有尝试。
时间快到夜间零时,一系列的诊疗消耗的并不是体力,而是精神,无论我还是阮黎医生,都真的感到了疲倦。
“安心睡一觉吧,阿川。”阮黎医生收拾好资料,推开书房门走出去,“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你的病情有些反复,但过去不也一一解决了吗?这一次也一样。”
我端坐在椅子上,直到阮黎医生的脚步声彻底消失,这才起身离开书房,回到自己的卧室中。打开电脑,立刻收到许多邮件通知,很大一部分来自咲夜、八景、富江和左川,不过,并没有特别重要的消息。我随便回复了,就躺在**上,脑海中仿佛有许多东西在转动,可是它们是透明的,模糊的,没个正形,如同云雾一样,试图捕捉的时候就会消散,又在另一处悄然汇聚。
被这些不明白却存在的想法包裹着,不知道过了多久,不知道现下何时,也不知道为什么,当我有点清醒的时候,发现自己站在一条长长的阶梯上。向上看不到头,向下也看不到尾,漫长的阶梯只有两米宽,两侧之外是幽深而空虚的黑暗,一条条红色的方向箭头涂抹在阶梯中心线上,就像是刚刷上去,用了很浓的颜料,还没有干涸。
方向箭头就像是在告诉我,向下走。我没有考虑是否应该这么做,身体已经动起来,向下走。仿佛用了很长时间,我又清醒了一些,突然明白,自己正在做梦。而当我产生“梦”这个意识时,所有阻碍我思考的迷雾,似乎都在这一瞬间被吹散了。我这才陡然发现,这条无头无尾的漫长阶梯上,弥漫着灰色的雾气。这些灰雾如同泉水一样,仅仅漫过膝盖的位置,却相当深浓。
这是一次异常,虽然无法判断,是不是由中继器防御机制引起的,会否是“神秘”扩散,与电子恶魔有关的神秘现象,但是,自己身处在一个以“意识态”为主要表现方式的异常中,却是可以肯定的事情。而且,从过去的经验来看,以“梦”为主体的意识态表现,往往都会演变成噩梦,尤其在涉及这种深浓的灰雾现象的情况下,更是会出现一些莫名其妙的状况,例如无法用理性认知去解释的灵异现象之类。
这种异常环境,往往会让接触者在短时间内就产生大量的负面情绪,突如其来的危险,会让接触者根本来不及做好准备,而且,要达到特定的要求——这个要求也往往是不具备逻辑性的——才能脱离,如果运气好的话,唯一能让人感到安慰的是,这种噩梦不会一次就出现“梦中的死亡反映到现实中”的情况,也就是说,在噩梦里死个两三次,并不会产生无可挽回的结果。
这次噩梦,到底是针对我个人,亦或者,是一种波及更大范围的异常?我这么想的时候,看似没有尽头的阶梯前方出现了光亮。
我走进光亮中,眼前一片刺眼的白芒,等到这光芒消却后,展现在眼前的却是一片灰暗破败的城市场景。灰暗并不单单指光线,尽管头顶上方一直阴云密布,感觉不到阳光的热量,但更凸显这份灰暗的,是一种从气味、视觉、感受、声音等等感官因素散发出来的气氛。街道很安静,就像是很长时间都没有人来往,风吹过的时候,飞扬的纸屑,翻滚的垃圾桶,让人深刻感受到这里的衰败,阴影大片大片地笼罩了建筑,但即便是看不到的黑暗中,也是一片空荡,并不存在过去在噩梦中,时常出现的“被什么东西窥视”的感觉,只让人觉得,这里真的什么都没有。
因为空荡,因为寂静,所以当有声息响动时,哪怕是轻微的,也变得尤其响亮,而这种响声是空洞的,一点恶意都不存在,也不存在其他的任何刻意激起情绪的东西。没有人会因为在这寂静中陡然的响声感到害怕,因为,它本就不存在任何遐想的空间。可就是这种空虚,让我感觉到,内心中有什么东西在膨胀,那东西过去一直深藏在脑海的最深处,是被本能遗忘的部分,就如同要填满外界的空虚般,它正在浮动,上升,要撑破我的脑袋,一跃而出。
这种感觉并不是常识中的痛苦,但是,它比任何身体可以感受到的痛苦还要难受,也分外让人感到恐惧。
恐惧,来自人的内心深处,外界的因素只是诱因——这样的认知,在这个灰暗破败的城市中,变得格外鲜明起来。我忍受着这份内心深处的膨胀,仔细观察四周的细节,也只有从细节上,才能深刻体会到“破败”的感觉是从何而来。虽然知道这是一场噩梦,可是,景物的细节却并不朦胧,而是纤微毕露到了极点,仔细观察的时候,反而没有现实感,就像是一张太过专注于细致,却又格外死板的画作。
整个城市的色彩又浓又冷,我仿佛行走在一副想要表达极端负面情绪的全景油画中,既不真实又充满空虚的场景,只觉得整个人的情绪比平时还要激烈——我想,这种情绪的激荡只是一种错觉,只是,正常情况下有太丰满的资讯填充内心,反而让情绪的波动被掩盖了,而现在,失去那种掩盖,**裸的情绪波动,才会让人感到极为不适应。
这里什么都没有,我从街头走到巷尾,迷雾会在二十米的范围内,产生浓度上的剧烈变化,二十米之外的景色迅速变得朦胧,只剩下一个大体的轮廓,而二十米内的雾气却十分稀薄,能够让人注意到,却无法遮掩视野。当然,这些雾气也是灰色的。商店从模糊变得清晰的过程,是十分突兀的,明显可以感觉到二十米这个距离的转折点。
我提了一下垃圾桶,街道上响起哐当哐当的声音,这些垃圾桶就好似纸片一样轻,那些在垃圾桶翻滚时漏出来的垃圾,就好似被风吹起的树叶,于半空飘荡了好一会,仿佛它们的重力只剩下平时的十分之一,但是,我自身却没有感受到重力上的变化。与之相比,扎根于街道两侧的树木却是坚硬的,硬得让人觉得,它并非是正在生长的木头,而是固定在空间中的某种东西,这种怪异感,也只有在亲自试探了它有多硬后才会感觉到,单单是注视的话,是无法看出端倪的。初次之外,一部分商店可以进入,而一部分商店的墙壁和门窗,也仿佛和空间紧紧固定在一起,让人觉得无论自己多用力,都不可能将之打开和破坏——这部分商店,就像是电子游戏中禁止通行,没有实质内容的贴图背景。
不,或者说,如今所身处的这处噩梦中的城市,整个儿就像是人工制作出来的电子游戏场景。这么看待的话,反而会觉得,这里的异常就不再是异常了。
这样的念头,让我不禁联想到电子恶魔。虽然暂时没有证据,但是,电子恶魔出现在宛如电子游戏场景的噩梦中,不是很搭调吗?或许,这个噩梦中的城市,将会成为电子恶魔扩散的根源也说不定。
我来到一张城市地图下方,终于确定了,这个城市是以“拉斯维加斯城”为蓝本构成的,上面的英文地名已经写得十分清楚。然而,此时此刻,来到这个噩梦拉斯维加斯的人,似乎只有我一个而已。当然,这个城市场景很大,如果有来人,也很可能散布在不同的角落,但它不可能永远维持在这种空荡荡的状态,否则,它根本就没有存在的意义——这个噩梦拉斯维加斯一定是由意义的,而这份意义也将会以“人”的方式体现出来。
当我看完地图上的每一个地名后,天空的光线似乎明亮了一些,尽管总体而言仍旧灰暗,但这种变化在空虚的景色中,显得格外引人注意。我抬起头,就看到阴云被风吹开了那么一点,更高处露出另一种景色的一角。那并非是天空、太阳、云彩之类的自然景象,而是一个冰冷坚硬的人工造物轮廓。
“拉斯维加斯?”尽管在这样的噩梦中,任何怪异都不值得惊讶,但是,我所看到的那些东西,却一下子让我联想起更多的东西。我确定自己没有看错,天空的那一端,就是另一个拉斯维加斯城,虽然因为阴云和距离的关系,能看清的时间不长,然而,那比我所身处之地更加破败,宛如废墟一样的景象,就和我随同大部队刚刚突入拉斯维加斯时所看到的景象重叠在一起。
我此时看着那边,有一种强烈的即视感,就像是那个时候,我站在建筑废墟的一角,眺望天空的颠倒城市一样。也许,我如今所在的地方,就是当时的我们所看到的那个颠倒城市?而我们攀为了抵达这里,所攀爬的那栋和废墟大楼接驳的颠倒大楼,就在这里的某一处?我回想着那栋大楼的大致位置,展开速掠奔驰而去。
如果,实际情况和我猜测的一致,那么,当时攀爬大楼的行为,其实就是从外界现实进入这个噩梦场景的过程。意识态的梦和非意识态的城市,以一种怪异的方式连接在了一起,也完全可以解释,为什么队伍所有人最终都没能攀爬到那看似并不遥远的顶端,反而麻烦连连,有的和我一样被直接卷入中继器世界,另一批由铆钉率领的成员,却通过别的方法,进入统治局,以之为跳板寻找进入中继器世界的方法。
如果我们当时看到的颠倒城市,就是这个意识态的噩梦城市的话,如果电子恶魔真的是这个中继器的安全机制的一部分,而中继器世界已经出现的“神秘”扩散,以及猜测中的电子恶魔扩散也一如所料,乃至于电子噩梦和这个噩梦城市的确存在关系,这些种种或是已经被确定,或仅仅是猜想的因素,全都视为事实的话,那么,这个噩梦,有九成的可能性是中继器核心所在的地方。
不,这么形容不太恰当,或许应该说,中继器核心“精神统合装置”存在于任何地方,但是,真正可以接触它,真正让它可以用一种“可以接触的物件”的形态呈现出来的地方,就在这里。
精神统合装置和人格保存装置虽然在名称上相似,但是,其表现形态应该是不一样的,否则,对中继器的争夺应该会更加剧烈和直接,而不应该像现在这样,即便进入中继器世界,也仍旧对如何下手毫无头绪。而铆钉他们之所以肯定,必须进入中继器世界,才能对拉斯维加斯中继器实施攻略,那也意味着,各自掌握着一台中继器的网络球和五十一区,借鉴自己所拥有的中继器的特性,对“必须这么做”这一点,已经深有体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