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翼一愣。他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从这位一向冷硬的父亲口中听到这么一句类似于服软的话来。
顾日冕没有接着往下说。当年他若是能放弃一些利益的算计,跟廖若雪离婚,娶了君澜,或许他也能过上这样安宁的生活。只是斯人已去,如今说什么都已经太晚了。
萧翼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仿佛在父亲的眼里看到了水光。可是等他仔细去看的时候,又似乎什么都没有。
顾日冕的失态也没有维持太久,他转过身,往另一间房走。一入门,他就看到了床上那个隆起的小包,然后是那张粉雕玉琢的小脸。“这是、欢欢?“
“对。我给她改了个名字,叫乐乐。”萧翼希望过去的一切就能永远地过去,不要再有人提起来,给乐乐带来二度伤害。
顾日冕也明白他的想法,点了点头。“改得好,改得好。髹”
所幸有个好叔叔,否则这孩子就毁了。
“她很喜欢良辰这个妈妈,在良辰母女的努力下,她已经开朗了很多。现在,她也愿意叫良辰做妈妈了。”
“殷良辰是个好孩子,你选媳妇儿的眼光不错。”
萧翼微微挑眉,没有细说当初的种种。开始并不重要的,真正重要的是过程和结局。
“我们出去吧,不打扰孩子睡觉了。”说着,他又到了另一个房间。看到床上的人,小声地问,“这就是你的小舅子?”
“是。他是个脑瘫儿,生活不能自理。现在正在接受治疗。”
顾日冕点点头,没有多做评价,转身回了客厅。要是以前,他肯定不同意萧翼把丈母娘一家子都接来一块儿住,不过现在他的心态变了。况且这个儿子从来都不听他的,即便全世界反对,也不见得萧翼能改变主意。
虽然顾日冕总是被这个儿子气到,但是相比于顾凯,萧翼跟顾城确实更像他。当然,他最中意的还是顾城,因为他是他和心爱的女人的骨肉。也许所有人都不相信,但他确实爱着君澜,只是他明白得太晚了。
坐回沙发了,顾日冕看了两眼电视就转头去看厨房。隔着玻璃门,他隐约能看到母女两忙碌的身影。他可以想象,萧翼回来就能够看到她们在忙碌,然后吃上一顿热腾腾饭菜的那种心情。“工作还是那么忙?”
“比以前好一点。我从军区转到了特警队,也忙,但多少好一些。”
顾日冕点点头。“少忙点好。人这辈子,活得轰轰烈烈固然重要,但还是身边的人最重要。别等到像我这样再来后悔,那就晚了。”
萧翼没有接话,他无意去评价父亲的生活方式。况且一切都无法改变了,再多说什么也没有意义。“在这边住一段日子吧?我知道你来过这里,但恐怕没有仔细地看过。”
“确实。不过我现在这状态,也不适合到处走。等将来吧,等我好了,再过来你们这里住个一年半载。”
“行。”萧翼知道他现在最重要的是好好接受治疗。只要这病治好了,其他的都可以慢慢来。
说话间,厨房里的母女开始陆续将做好的菜端出来。因为那道玻璃门拉开了,所以空气里顿时飘漾着浓浓的饭菜香味,勾人食指大动。
顾日冕微微一笑,说:“看来你媳妇儿跟丈母娘的厨艺不错嘛。”
“她们做的都是家常菜,但是味道很好。反正,我觉着比外面那些所谓的星级酒店要好得多。”
“那是因为你吃的不仅仅是饭菜。”
萧翼也笑了。同时心里有种无法形容的感觉,他们做了三十多年的父子,这还是头一次如此平心静气地坐下来谈话。这种体验很新奇,但又叫人心酸。
殷良辰端菜出来的时候,看到父子相谈甚欢的画面,也觉得很不错。
“爸,萧翼,可以吃饭了,坐到这边来吧。乐乐先让她睡,小孩子睡觉最大,吃饭第二。”
顾日冕低笑两声。“这个说法是对的。睡觉的时候被人弄醒,那是很糟糕的体验,估计她也没有兴趣吃饭。”
“对。被吵醒了,可是要闹脾气的。”
闲聊间,饭菜都已经上桌了。
殷良辰在相关的书籍上学到的,饭前先喝一碗汤,对身体最好。所以所有的碗都是空的,她就抓着汤勺一一往里添山药排骨汤。第一碗,自然是先给顾日冕的。“爸,你尝尝。这是山药排骨汤,据说冬天喝滋补的。这汤熬了好几个小时,味道已经出来了。”
顾日冕接过来,赞赏地说:“闻着这味道就知道肯定不错。我今天可是有口福了。”喝了一口,马上点点头。“不错。像萧翼说的,比什么星级酒店的饭菜可好吃多了。”
“你过奖了。好吃就多吃点。”易秀丽马上接道。
“亲家母你不用太客气,都是自己人,不必招呼。要是客气了,那就显得生分了,是吧?”
“是是是,都是自己人。”易秀丽没料到这位亲家公这么和气,她以为有钱人都是那种眼睛长在头顶上的。如今亲眼见到,才知道真正有身份有地位的人绝对不是目中无人的,那种是暴发户!
四口人喝着汤吃着菜,说些家常的话。气氛虽然谈不上多么热烈,但也很是温馨。
他们还没吃完,乐乐就醒了,在房间大声地喊爸爸,然后又开始喊妈妈。
殷良辰急忙放下筷子,擦了嘴巴和手,走进去给她穿衣服。虽然屋子里开着空调,但也得再添一件薄外套。
“妈妈!”乐乐爱娇地往殷良辰怀里蹭。
殷良辰接住她,柔软了一颗心。“来,妈妈给你穿衣服。家里来了客人哦,乐乐猜猜是谁?”
乐乐显然还没完全清醒,过了一会儿才两眼发亮,问:“是不是念念?”
殷良辰无奈,乐乐跟苏思念这两孩子一天到晚就惦记着对方。据苏十月说,苏思念也是一天到晚喊姐姐。“不是念念,是乐乐的爷爷来了。”
“爷爷?”乐乐歪着脑袋,似乎有些不明白爷爷是什么人物。平常见到老人家,她也会被教导喊爷爷,但还不知道自己的爷爷是什么样的。
殷良辰给她穿好衣服,牵着她走出房间,指了指顾日冕。“乐乐乖,快喊爷爷。”
乐乐看向顾日冕,不知道怎么的,下意识地往殷良辰背后躲。过去的事情她或许都不记得了,但有些东西是刻在骨子里的。
顾日冕看到她这样子,不免有些内疚。他知道,他们顾家对不起这个孩子。
殷良辰尴尬地对顾日冕一笑,急忙开始哄。“乐乐,怕什么呀?这是爷爷,乐乐的爷爷啊?”
乐乐怯怯地探出个脑袋,然后又缩回去,还是不肯喊人。
顾日冕挥挥手。“算了,别为难孩子了。”
殷良辰只好带乐乐进卫生间去洗脸漱口,又给她喝了一小杯水,然后把她安置在她专属的椅子里。
易秀丽早就拿乐乐专属的餐具装好饭菜了,放在了椅子的平台上。“乐乐先喝了这碗汤,然后再吃饭,知道吗?”
乐乐乖乖地抓住勺子,看了顾日冕一眼。见顾日冕对她笑,她又往殷良辰那边挪了挪。
顾日冕苦笑,但也没资格说什么。如果不是萧翼,这孩子如今不知道还在不在呢。他这个失职的爷爷,实在没有底气要孩子接受他。
“乐乐别怕,爷爷不凶的。来,乐乐喝汤。”
乐乐抓着勺子小口小口地喝汤,乖巧可爱。
顾日冕看着她那张粉雕玉琢却像极了季静姝的脸,心里纠结成一团。顾凯走了跟他一模一样的路,如今都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大人们都吃完了,移步到沙发。
餐桌上只剩下殷良辰还陪着乐乐,不时给她夹一点饭菜。
乐乐还是不爱说话,但是看到不喜欢吃的东西会拒绝。被殷良辰教育了一通,偶尔也会妥协地吃下去。
顾日冕一直在看着她们,面上没有表情,心里却是波涛汹涌。
等乐乐吃完了,殷良辰将她安置在萧翼身边。她很想叫乐乐去亲近顾日冕,但是又怕吓到孩子。
顾日冕突然问萧翼:“你跟良辰打算什么时候给乐乐添个弟弟或者妹妹?”
厨房的玻璃门没有关,所以殷良辰听到了,顿时身体一僵,心里某个地方开始钝钝地疼了起来。好在她背对着客厅,没有人能看到她的表情。
萧翼却清楚地看到了殷良辰身体一震,心里也不是滋味儿。“顺其自然吧。只要怀上了,就要。”
“那我等着你们给我报喜。人老了,就喜欢儿孙满堂,热热闹闹。而且乐乐一个人也孤单了点,还是得有个伴儿。”
萧翼没接话,他在看殷良辰。
顾日冕到底是上了年纪,又病了,所以没多久就昏昏欲睡了。
萧翼拿了睡衣给他洗澡。
趁这个时间,易秀丽已经把客房所有的被褥床单都给撤了下来,换上全新的。还体贴的放了空气清新剂,保证没什么味道。
顾日冕洗了澡出来,人就更累了,跟易秀丽打了个招呼就躺下来睡着了。
萧翼关上房门,看到殷良辰跟乐乐在沙发里玩游戏,他便坐到她们身边去。
“爸爸!”乐乐看了他一眼,甜甜地喊一嗓子。不等他应答,她又低头接着玩游戏了。
萧翼伸手摸了摸殷良辰的脑袋。“我陪她玩一会儿,你去洗澡吧。晚上你跟妈和乐乐睡,我跟良宵睡。”
“不用,我跟乐乐一块儿睡,良宵就让他睡沙发吧,反正沙发够大,还暖和。”
萧翼想想这样也可以,他毕竟还是想搂着殷良辰一块儿睡的,所以没说什么。
晚上十一点多,所有人都洗好澡躺到了床上。
殷良辰背对着萧翼的床位,装睡。这段日子,她努力不去想那个孩子。可自从顾日冕刚才提到孩子之后,她的心情就一直没有缓过来。
萧翼吹干了头发,钻进被窝里来。殷良辰身体不那么好,所以即便她已经躺了一段时间,被窝里依然没什么热气。他的脚碰到她的,顿时被那股子冰凉给惊到了。
“怎么脚还是这么凉?”说着用腿夹住她,把她整个人抱在怀里,手掌包住她的两只手。
殷良辰不吭声,接着装睡。其实,孩子的流逝真的不关萧翼的事,她不该迁怒于他的。可是她现在谁也不想理会,只想静静地呆着。
萧翼是个聪明人,自然猜到她这样子跟孩子有关系。自从父亲提到孩子之后,她就一直表现得很不对劲。面上没什么,可是眼睛骗不了人。
萧翼想把她摇醒,可是刚要动作,又停了下来。他能跟她说什么?那个孩子是她心里无法跟任何人诉说的疼,即便他是孩子的父亲也帮不上任何的忙。
他什么也做不了!于是他只能紧紧地抱住她,努力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她冰冷的身体。当然,他真正想温暖的是她疼痛的心。
殷良辰僵着身子,不知道过了多久,意识终于渐渐迷糊起来。她冰冷的手脚也在萧翼旺盛的火气温暖下变得热乎起来。睡着之后,她的抗拒就消失不见了,下意识地往萧翼身上靠。
萧翼在黑暗里睁开眼,低头看着怀里的人,无声地叹息,然后将人搂得更紧。他无意中失去的不是一个孩子,还有更多无法预估的东西。所幸,他没有完全失去怀里这个人。
“不,不是这样!孩子,不是这样!”殷良辰大喊大叫着醒过来,茫然失措,一脸的泪。
萧翼一把将她按进怀里轻拍着她的背部。“没事儿的,爷在这里。”
殷良辰在他怀里瑟瑟发抖,好一会儿都还是茫然的。
等她冷静下来之后,萧翼伸手给她擦去眼泪。“怎么了,是不是做噩梦了?梦到什么了?”
殷良辰抬头看着他,然后摇摇头。“我不记得了。”
可萧翼知道,那个梦一定跟那个无缘的孩子有关。至此,他才深刻地意识到,那个孩子的流逝到底给了殷良辰多么深的伤害。
明知道孩子可能存在缺陷,她独自苦苦挣扎,甚至在走进手术室之后又后悔了。可见,她是多么想留下那个孩子。然而最后却因为一场意外,孩子还是走了。而他误会她,责怪她,等于也切断了她向他倾诉这份痛苦的那条路。于是她只能把一切都藏在心里,独自舔舐伤口,对着谁也不提起一个字。
萧翼把脸埋在殷良辰的脖子里,感觉到眼眶灼热得厉害。他从不曾想过要辜负这个好女孩,可他到底不是个好丈夫。
殷良辰见他这样,心有不忍,于是反过来安慰他。“没事儿的,就是一个梦而已。现在没事儿了,我们接着睡觉吧。”
然后拉着他躺下去,这回是主动窝在他怀里。却不是寻求安慰,而是在安抚他的情绪。
“殷良辰,对不起。”
殷良辰听到他这么说。她突然觉得,也许他知道她梦里的内容,只是没有点破。她努力笑着说:“你傻啦?做噩梦又不是你来管的,你道歉干什么?”
“对不起。”萧翼给她的,依然是这个三个字。
殷良辰于是掐了掐他的腰。“你肯定是睡觉睡傻了。我不理你啦,我要睡觉。离天亮还很早呢,我可不想明天变成国宝。”
萧翼没再说什么,只是抱紧她。
殷良辰的手覆上他的手背。她觉得自己有点残忍,其实那个孩子的流逝不是任何人的错,她却用它来惩罚自己,也惩罚萧翼。她知道这是不对的,却无能为力。
凌晨,大家都在睡梦里,万籁俱寂。
殷良辰仿佛听到了自己和萧翼的心跳,让她想起那次产检听到的胎心音。她依然记得那时候的激动,恨不能马上跟萧翼分享那种心情,可惜她找不到他。
“你睡着了吗?”
“没有。”
“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当然。我是你男人,你想问什么都可以。不过有些涉及工作上的机密,我可能得简单带过。”
“哦。”殷良辰是知道的,所以从来没有问过他工作上的事情。
萧翼揉了揉她的脑袋。“好了,想问什么就问吧。”
殷良辰张嘴,快要发出声音的时候,突然又不想问了。有些东西,就算问了,又能改变什么呢。“算了,我还是不问了。我问的东西跟你工作有关,没准还是机密呢。”
“你都没问,怎么知道是不是机密?”
“我突然又不想问了。反正你工作上的事情我也帮不上忙,问了也是白问。不过,我想问另一个问题,你不要生气好吗?”
“不管你问什么,爷都不会生气。”
殷良辰还是沉默了一会儿,才小声地道:“你妈妈是怎么回事?她好像很不待见你。”
“她很偏心,从小就喜欢我哥多过我。可能是因为我不如我哥会表现,又或者是因为女人总是更喜欢第一个孩子。总之我从小就跟她不亲,后来去了部队,联系就更少了,一年也见不上一次面。不过,她真正对我产生这么强烈的仇恨,是因为顾城。”
“因为你跟顾城关系太好吗?”也对,自己的儿子居然跟丈夫的私生子情同兄弟,做妈妈的肯定是要生气的。
萧翼苦笑。这些事他真的不想提,但是他答应了她知无不言,只好都说了。
“不只是这样。我妈非常恨顾城的妈妈抢了她的丈夫,同时也恨顾城。我曾经说过,顾城受过很多的罪,那都是我妈跟我哥犯下的。顾城命大都躲过了,而且凭着过人的能耐混成了人上人,我妈也奈何不了他。但是,她从来没放弃过杀害顾城的执念,甚至为此做了很多错事。我为了不让她再犯错,就把她跟我哥一起关在了那栋别墅里。”
“难怪她这么恨你。”面对一个囚禁自己的人,还是自己的亲生儿子,任谁都会恨意滔天。
“难道,你打算一直这么关着他们吗?”
“没有办法。你也看到她的状态了,只要她一自由,就肯定会去惹事。我怕她伤害别人,我更怕她因此把自己给害惨了,懂吗?”
“我懂。”
“其实,真正的罪魁祸首是老爷子。可是我妈爱着他,舍不得对他下手,就只好怪罪别人了。顾城妈妈的死,就跟我妈有关,我却不能公道地将我妈送去接受制裁。”
殷良辰能够体会到他心里的痛苦,于是伸手抱住他的腰。“谁也做不到的,你别怪自己。”
萧翼摸着她的脸,低头亲她,然后抵着她的额头说:“殷良辰,我确实不是一个好老公。但是终此一生,只要你还是我的妻子,我就不会背叛你。当然,我也会努力去做一个好老公。我哪里做得不好,你告诉我,我改。我知道以前我做得不好,但是我希望你还愿意对我敞开心扉,让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需要什么。那个孩子的事情,我真的很抱歉,很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