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的斜影透过天青色窗纱入了殿内,斑驳满地,如揉碎了的波澜金箔。
随着周涴沚声音的落下,殿内出奇的安静,唯有树木轻曳的沙沙声盘旋在耳侧,沉静中透着几分诡异。
而这份安静维持没多久,便被温染颜的笑音打破了,“周大小姐识得你们庄子上的那位嬷嬷?”
她的嗓音仍旧慵懒平稳,即便事态已经发展到此处仍旧波澜不惊,像是尽知天下事的运筹帷幄,让周涴沚越发猜不透她的心思。
与这样敏锐聪明之人交涉,总感觉会被啃得连骨头都不剩,被她卖了都得笑着数钱。
周涴沚深吸口气,平稳好情绪后才道:“那位老嬷嬷臣女识得,以前经常入太后寿安宫时偶尔见过,可近些年就不曾见了,想来是已经到了出宫的年龄,可就在国公府祭祖那日臣女又见到了她,不光如此,她还偷摸运来了一箱笼的账册来烧毁。”
她抿唇,又压着声说:“祭祖事毕,臣女暗中查了查,才知那位老嬷嬷竟不知何时被暗养在了国公府的庄子上,而她又曾侍奉过太后,太后又是永清王的亲母。”
周涴沚娓娓道来,而她的感官实在敏锐,三言两语就将此事又拢到了太后身上。
永清王的封地远在凉州,若无京中之人相助敛财,即便有心也是无力,国公府只是明面上的靶子傀儡,而暗中还得由太后这个掌权之人斡旋才是。
温染颜很快就想到,那日被请去寿安宫,未见到太后人时,就看到有宫人运着好些箱笼。
她原以为是些衣物,此刻想来,里面装着的怕是敛财的账册吧。
她定定看着周涴沚,一双眸幽黑的纯粹,像是把浓墨和暗渊一起搅碎在了其中,笑盈盈看人时犹外渗人。
“那本出账的呢,给我看看。”
温染颜又朝她伸了伸手,十指涂着鲜红的蔻丹,上又镶嵌金箔小花,衬得她十指越发纤长白皙,像一块清透的羊脂白玉。
周涴沚捻着衣袖一角,面露几番犹豫。
许是在思量着一下将筹码全部拿出,是好还是坏,至于温染颜虽深得新帝喜爱,但到了最后,是否能做得了这个主?
彼时,殿中的水晶帘忽而传来清脆碰撞之声,最先映入眼帘的一片殷红的衣角,紧接着,一只大手将珠帘随意撩开。
珠色碧波徜徉时,一张得天独厚的面庞暴露在空气中,棱角分明,俊美异常,天然浓稠的好颜色如茶靡花开,风华万代。
“什么账本?”
凤栖梧走近,浓墨一般的眸跟着望了过来。
温染颜看了他一眼,又将目光落到周涴沚身上,只笑不语。
周涴沚看到来人,忽而像是下定决心一般,直直跪卧在地,又郑重地从袖中掏出一本账册举高在头顶,恭敬呈上。
还未等他们接过,一番铿锵之言便从她嘴边吐出。
“臣女检举太后,检举我父周国公周知山,暗中敛财,通敌乱党,意图谋逆——”
斑驳的影子落在周涴沚的身上,她脊背挺得笔直,在交错光影中竟像是一截挺拔的松柏,稳重坚定的声音穿过白昼,在殿内响彻不断。
温染颜看着她单薄,却又挺拔如松的身影,唇边笑意越来越深。
让她拿出账本还犹犹豫豫的,原是在这儿等着呢。
在她心中凤栖梧才是那个能彻底做主之人,可若直接面圣势必会惹来怀疑,兴许还未到宫门口就被各方势力给拦了下来。
是以,她才采用这种迂回方式,即便被人知晓了行踪,也只会以为是两个女人的相争,毕竟空悬的后位摆在那儿,谁又会不眼红?
而她也料定凤栖梧下朝后定会来这殿中,直到此,才真正道明来意。
是有些小心思,但也表明了忠心,面对生死也总是得谨慎一些。
温染颜才不是那种小肚鸡肠,乱爱计较之人。
就在温染颜分神之际,凤栖梧已经接过了那本账册,他随手翻开,待看清上面的内容仍旧是一派漫不经心的模样,仿佛上面所写全是无关紧要的东西。
周涴沚原以为会等来一场帝王的雷霆震怒,可左等右等却无惊涛也无骇浪,平静的像是一片翠叶飘过小溪,细润无声。
她内心忽有彷徨,难道是她拿错账册了?
就在她不知所措之时,温染颜凑上去看,后又如说笑般道:“这账本记得好,购入军火所用银两写得清楚明晰,原来我们收缴的那批军火竟这般值钱。”
军火这种东西不可能放到明面上来卖,私底下交易,又冒着掉脑袋的风险,卖方又不是傻子,当然得狠狠敲一笔竹杠才好。
凤栖梧懒洋洋地敲击着账册一页,复又嗤笑道:“这么看来,我们赚了颇多啊。”
周涴沚:“……”
竟是讨论起赚了还是赔了。
她一开始拿到这本账册时,可是被吓得夜不能寐,食不知味,即便知道他们有所筹谋,面对这样谋逆的铁证,她还是被惊得血液冻结,慌乱失措。
每每入夜,她总会担心一睡不醒,直到入了宫门见了熟人,冻结的血液才回暖了几分。
长久的沉默下,周涴沚顶着压力,又道:“陛下,这些账册是我在国公府祭祖那日所得,绝无造假可能。”
凤栖梧闻声,这才得空给了她一个眼神,眉目冷淡,“料你也不敢造假。”
这是相信她所言了。
周涴沚不禁长舒口气,“陛下,国公府所犯之罪滔天,罄竹难书,祸及九族,臣女冒死检举不求其他,但求陛下宽恕臣女一命。”
说罢,她重重磕了头,力道之重额头都红了一圈。
凤栖梧睨视着她,眸光疏淡,声若冷淬,“你检举有功,若安守本分,国公府之事定不会牵连到你身上。”
他拢了拢衣袖,言语中似有敲打之意。
周涴沚心下明了,当即叩谢隆恩。
“陛下之命,臣女谨记在心,定会安守本分,不敢有丝毫妄念——”
得了帝王的承诺,周涴沚便再没有待下去的理由,福了福身便退了下去。
待人走远,长殿内就彻底安静下来。
凤栖梧随意地将账本丢在一侧,自此再未看一眼,仿佛那不是谋逆之证,而是最寻常不过之物。
地上的镂空大鼎中檀香袅袅,熏得殿内清新怡人,丝丝卷烟,如梦幻尘。
“那日进山祭祖,他们的账册真烧得那样顺利?”
温染颜又往大鼎中添了些香料,她站在熏烟中笑得狡黠灵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