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原地坐了很久。久到眼前画面又开始变换,这次变成了明帝的御书房。
“你这小子,梅二小姐是侯府嫡女,尚书之女,还是京城第一才女,有哪点配不上你了?你才苏醒就进宫来抗婚,你让朕说你什么才好?”
那九五之尊坐在上首,眼底隐有不悦。
下首男子跪在地上,带着大病初愈的苍白,眼中却是强抑的火苗:“父皇,儿臣不愿娶梅二小姐,儿臣心属的是梅家五娘。听闻四皇兄也更中意梅二小姐,请父皇...”
“胡闹!”
皇帝强忍怒意低喝一声:“梅二姑娘是吏部尚书最疼爱的女儿,品貌端方,才名远播,你放着她不要,却要一个庶女,你可知父皇将她赐予你的苦心!”
“你才刚解毒,就要为一个女人进宫给朕添堵吗?”
“父皇的爱护之心,儿臣明白。可纵使她再好,儿臣不喜欢,日后也终究是貌合神离,难道这就是父皇乐见的吗?”
萧珩眼中泛着苦,挺着病弱之身重重磕了三个头:“儿臣心中只有梅家五娘,若不能娶她,情愿终身不娶,求父皇收回成命!”
“糊涂!”
明帝手指着儿子,气得重重喘了两口气:“婚姻大事当从父母之命,何况圣旨已下,你现在抗旨不遵,难道要朕自悔旨意,贻笑于天下人吗?”
“兄弟换亲,亏你想得出来!”
“朕明白你心里不好受,可你不该为儿女之事失了分寸。况且即便你现在娶了她,十年后,二十年后呢?你如今这样...可有想过届时她该如何是好?”
这话出口,萧珩身躯一晃,面色如纸。
因为昏迷时间长,虽解了毒,他也无法再恢复原样。
太医诊断,他如今身体虚弱,随时有再度病危的可能。
良久。
“好吧,父皇,那么您就当儿臣这一趟从未来过。”
他自嘲地笑了笑,起身告退。
明帝的视线紧随他远去的身影,直至消失不见。他扶着椅背,想站起身来,却摇晃着栽倒在龙椅上。
......
当冬的脚步踏上大梁土地,燕京满城都染上欢庆的气息。
三皇子、四皇子和八皇子的大婚之期相继来临。
皇子们终于要成亲了,这是多么大的喜事。这意味着萧氏皇族在不远的将来,很快便能迎来新一代皇嗣,皇图国祚绵延不朽。
且看头日三皇子大婚,喜庆的红妆从城头铺到城尾,再看数日后四皇子大婚,喜庆的红妆又从城尾铺到城头。
定国公府千金嫁为四皇子妃,那盛大的排场,便是公主也不过如此了。
一片欢天喜地中,无人注意到,同一日,还有另一个少女在凄凉冷落中离开忠顺侯府,要做四皇子侧妃。
她坐在玫红色花轿里,不语,不动,不哭,不笑,像个失魂的木偶。
她手中捏着一叶刀片,轻薄锋利,离手腕仅有半寸距离。可是一直到花轿进了四皇子府,她也没有割下去。
她将刀片扔了,连同她所有年少的火热情怀。
小小花轿没入立着高大狻猊的皇子府朱门,街尾茶楼中,一个男子站在窗前,一动不动,一直看着她最后一台嫁妆送入四皇子府。
直到鞭炮散尽,人声消散,冬夜的寒风在街角呜呜地刮起来,他修长的背影始终分毫未动。
“殿下,四皇子府想来已经成礼了...您重病未愈,若被人发现不在府中养病,却藏在此处,恐怕不好,快回去吧。”
那抹身影没有动,紧握的拳头却已是鲜血淋漓。
“殿下!您的手...”墨风声音一涩:“殿下,您再如何不舍,也要以身体为重,斯人已嫁,您这又是何苦?”
“是我对不住她。”
他声音低得像一缕风。
“木已成舟,如今多想也无益了,殿下,您应当顾惜自己身体啊。很快您也该大婚了,届时...”
“我不会娶别人。”
“殿下?”
“我记得,昔年在北疆,我们得了一丸药,可以短时间内改变脉象,制造康健的假象。”
他目光空茫,抚过街角匆匆归家的贩夫,越过重重的宫墙院宇,穿透雾霭苍茫的夜空,落在了看不见的远方。
“走吧,我们回府好生将养。前几日北疆战事又起了,我也该请旨出征了。”
......
边境烽火狼烟,战势危急。大婚前日,八皇子和朝中将领一同带兵离去。
那些百姓不知宫中酝酿的阴谋,都以为八殿下此去必将很快得胜凯旋。谁也没料到,八皇子的离去,拉开了大梁十年兵连祸结,生灵涂炭的序幕。
一个月后,皇帝暴死,四皇子登位。
新帝大封六宫,梅侧妃获封娴妃。
十年宫闱的记忆,就像沼泽地湿黏的泥沼,每回一翻开,都在她心底泛起湿冷的腐臭。
萧玳常常召幸她,连朱璐这个皇后都不如她风光。外人不知他私下待她的手段,都说娴妃娘娘真是皇上的心尖宠。
她一头受着他“恩宠”,一头还要应付满宫嫔妃乃至皇后的妒恨,何曾过上一天好日子。
她看着自己弃下少时的孤直,变得圆滑,阴冷,自私,狡诈。她在宫中竭尽一切地拼杀,终于坐上贵妃之位,可还是没能敌过梅若卿一个笑靥。
八皇子被宣布死亡,八皇子妃成了皇上的爱宠。
娴贵妃兵败如山倒,受尽欺凌,终于被打入冷宫,在冷宫里咽了气。
她死的那天,满宫上下欢腾,皇帝册立新后,帝后伉俪情深,恩爱无比。
他们沉浸在权力之巅的无上荣光里,却不知美梦最易醒,善恶终有报,叛军的铁骑转眼便杀到燕京城下。
画面一转,她看见那玉面将军一骑骏马,冷视城门,身后是十年枉死之人血泪和仇恨汇聚成的千军万马。
他将面具一摘,露出似高山冰雪的容颜。
“暴君纳命来!”
“八皇子万岁!”
......
大军海啸般涌进皇城,杀到萧玳酣睡的安乐窝。
大殿里萧玳左支右绌,连滚带爬,抓起他和梅若卿的爱子就挡在剑上。
“萧珩!你这个贱种,你早已死在北疆,怎么还有命回来!你这个反贼叛君谋逆,弑杀太子,当五马分尸,千刀万剐!”
“呵,你弑君篡位,通敌叛国,残杀手足,夺人妻室时,可曾想到本殿还有归来的一日?萧玳,你死不足惜,死有余辜!”
那小太子的鲜血淅淅沥沥流到床脚,一个身着凤袍的少妇一骨碌从床底爬出来,哭着拽住萧玳袍角。
“皇上——我的儿子,您怎能用我的儿子挡刀,你还我儿子!”
萧玳被她一分神,顷刻便被萧珩打飞,重重砸在墙边书架上,喷出一口鲜血。
“梅若卿,你这个坏事的愚妇,你,你!”
萧玳疯狂摆动手脚试图起身,却不料笨重的书架摇晃两下,砰地翻倒在地,将他摔得头破血流。
一幅画从书架背面脱落,飘飘摇摇坠落在地。
那画纸张微微泛黄,显然已非新近所作,却保存得极好。
画上立着一个皎若秋月的女子,盈盈而笑,栩栩如生。
萧珩面色猛地变了,上前夺走那幅画,握剑的手隐隐发颤。
“哈哈,哈哈,那是你的心上人吧?贱种。”
萧玳趴在地上,放声大笑,连口中鲜血也懒怠擦:“你那样爱慕她,你可知她在床上是什么模样?她每夜躺在我身——啊——”
“住口!”
剑锋一扬,萧玳一条手臂被削飞出去,血流如注。
“贱种,你这个贱种!”他捂着断臂,满眼怨毒:“你再不甘又如何?她做了我的妃嫔!十年!”
“萧珩,你永远也不能再得到她,她是我的人,她怀了我的孩子,她是我亲口下令打入冷宫,是我亲口下令处死!”
十年风霜磨去了萧珩的少年之气,他冰冷的面容像尊千年石像,哪怕是这样剜心的话语,也未使他有半分动容。
他只是极淡地笑了笑:“将暴君萧玳,和罪后梅氏,押进天牢。”
“墨风,你去选两队容貌粗陋,身患花柳病的老翁老媪。往日他们如何对待她,如今就怎样还回去,慢慢招待他们,十年,不满十年不许让他们死。”
“是!”
“不,不,贱种,我是大梁皇帝,唔唔...”
“八殿下!”梅若卿凄呼一声,膝行到萧珩脚下,仰起玉面,泪光盈盈:“殿下,妾也是无辜受害的,是他将妾强抢进了宫,妾是您的八皇子妃呀...”
泪珠从她娇嫩面颊上滑落,如露滴芙蓉。
过去她只要一使这一招,萧玳一定怜惜不已,为她责罚梅清竹。
可接下来萧珩的话却使她险些昏厥:“再给他们弄些畜生来。”
“殿下,不要啊!妾是爱慕您的,妾是无辜的,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