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家人还在做着朱家会救自己的美梦呢,孰料朱老太爷转眼就上折弹劾黄家不仁不义、不忠不信,历数黄家二十大罪状。
于是黄家倒得甚至比当年白家还快,不出十天便判了满门抄斩。
而在这十天里,萧珩又拿出了第二轮证据,便是白景清和路寒霜的证词。
灭门近二十年的白家竟还有后人在世,这条消息顿时震惊朝野,众人无不唏嘘。
诏狱。
这大约是大梁最可怕的监狱。
狱中皆是罪行最深重、皇帝最厌恶的涉政罪犯,牢房半居地下,常年阴湿森冷,鼠蚁乱窜。犯人只要入狱,几乎无人能生还。
三尺见方的牢房。薄薄一层发霉的稻草,沉重冰冷的脚镣,便是房中全部物件。
牢中不设窗,黑暗不见五指。
少女随狱卒打着火把下来,好半晌才适应狱中幽暗的光线。
黄修齐坐在稻草上,听见窸窣脚步声,倏地抬起头,扑到铁栅栏前。
他罪行重大,从入狱就被关在这单人牢房里,四周别说人,连个鬼影子都看不见。
十天了,他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熬过来的!
已经十天了!四皇子和朱家一定在为他四处周旋,这来人定是来救他的吧!
像一粒发光的黄豆由远及近,就着渐渐清晰的火光,他看见一个少女朝他缓缓走来。
粗布麻裙,微黄面色,姣好而陌生的容颜在火光中忽明忽暗。
他茫然地看着她。
这显然是个平民女子,从步态来看,她也不会武。这是谁?
她走到他面前,举起火把照着他,目光无声在他脸上睃巡。
黄修齐皱眉退后半步:“姑娘...”
路寒霜微微地,徐徐地笑了:“我娘当年看上的,就是你?”
“也不怎么样嘛。”
黄修齐只觉得自己思绪应是被地牢灰尘蒙住了,好一阵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你,你是谁?什么你娘?”
“黄大人还真是贵人多忘事啊。”少女薄如春叶的唇勾了勾:“都下了狱,还想不起自己的元配嫡妻?”
黄修齐一愣:“她不是早就死了吗?你,你提她做什么?”
“黄大人,当年你背叛结发之妻,害死岳丈满门,午夜梦回,你可也怕过?”
地牢晦暗,火光白惨惨地跳着,一如旷野磷火幽幽,映得她面容凄白如鬼。
黄修齐面色微微变了:“本官不知你在说什么!本官一生问心无愧,岳丈和爱妻之死,与本官无干!”
“哈!”路寒霜一声暴喝:“到现在你还在撒谎,还在欺瞒!死到临头还不知悔改,我娘当年简直是瞎了眼!”
“你到底是谁?谁让你来胡说八道的?”黄修齐陡然气势一沉:“本官乃当朝内阁大学士,尔等无知小儿,安敢不敬!”
路寒霜一声哂笑:“父亲啊,当年白大小姐葬身火海,你就没怀疑过,她也许没死吗?”
黄修齐混沌的头脑像被人轰地一板斧劈开,眼珠子都发了直。
“景...景清没死?!”
“闭嘴!凭你也配叫我母亲闺名?”
像脑后一记闷棍,黄修齐浊目猛然闪过亮光:“你,你叫我父亲?景清呢?”
“你是我女儿,是不是?景清在哪里?”
那天殿上萧珩并未提到白景清,黄修齐一直以为自己是从浩海钱庄那头败露的,做梦也没想到当年白景清没死。
“不,不,景清...当年,她不是早已丧生大火...”他紧紧攥着铁柱,眸光疯癫地扫视路寒霜面容,眼中透出种种复杂的光。
“你,你并不像你娘...”
“你娘是一双月牙似的弯眼...柳叶似的眉...眉心还有一颗朱砂痣...”
“她脸颊白得像鸡蛋,笑起来一对梨涡最温柔,像一缕白月光...”
他低低呢喃:“你...这么多年,你们在哪里?”
“拜你所赐,我娘逃出去嫁了个农夫,操劳半生,前年已经死了。”
黄修齐愣愣地看着手臂粗的铁柱。
死...死了?
“她为何要逃走?”他倏地抬眼,火光映出眸中疯狂的晦暗:“当年我没有要杀她,我待她甚至比以往更好!她为何要逃走?!”
“哪怕是你祖父母都要杀她,我也顶住压力,一力护着她!我那样爱她,疼她!她为何要逃走?!”
焰火跳得无序又错乱,照出他面皮下失控的抽搐,像倒在草席上痉挛的瘟疫病人。
猛地,他瞳孔圆睁:“我知道了,是她听到了什么,是她知道什么了,是不是?”
“怪不得,怪不得最后那些天,她总是躲着我无缘无故流泪,怎么问也不说...”
他似哭似笑,喃喃着坐在地上,噌地又站起来:“她知道了,你也知道了吧?你是怎么来的?你来做什么?你想做什么?”
路寒霜略扯嘴角:“还不算太笨。”
“八皇子那里...是你去告密的?”黄修齐眼中满是千丝万缕的茫然:“可你是我女儿...”
“我不是你的女儿。”路寒霜冷冷道:“黄侧妃才是你的女儿。”
“不!”黄修齐轰然大喊:“你是我女儿,我们是斩不断的血缘亲情!你叫什么名字?囡囡,囡囡,是你告发爹爹的,是不是?”
“囡囡,我是你爹爹啊...我纵然千错万错,可我待景娘的心是真的...你相信我,当年的事,不是我要做的,不是我要做的...”
“你从外面来,可有听到黄家的消息?圣上查得如何了?爹爹几时才能放出去?”
“囡囡,你可知爹爹可是内阁大学士,是皇上左右手,你去为爹爹作证,将爹爹放出来好不好?爹爹让你做黄家大小姐!”
“你从此便是黄家最尊贵的嫡长女,连黄侧妃也比不得你!”
“只要你替爹爹作证,你要天上的月亮爹爹也摘给你...”
“是吗?”路寒霜淡笑:“我不喜欢继母,你休了夫人行不行?”
黄修齐面色微滞,片刻,又用力点头:“都行,都行,以后黄家你说了算,你不喜欢谁咱们就赶走谁。”
路寒霜哈哈笑出了声,笑弯了腰,笑得眼中波光翻滚,像霜打的麦秆在朔风中上下飘摇。
恣肆的笑声在地牢中回荡,像幽冥里窜出的索命哭声,听得黄修齐从脚底板窜上一股不可抗拒的惊惶。
“罢了,父亲,不劳您费心了。”
“我身为白家遗孤,昨儿已被圣上封了慧忠郡主,黄家大小姐之位,我不稀罕了。”
“至于黄家啊,听说被首辅朱大人弹劾,圣上大怒,昨天已经判了满门抄斩呢。”
“不,不——”黄修齐猝然瘫倒在地,老泪纵横:“不,你是骗我的是不是?囡囡,求你,算爹求你了,我错了,我不想死,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