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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刚刚……梦到了我妈妈。”他的声音因为缺氧而断断续续,如同呓语。

我感觉肚子里的所有物什都顶在了喉咙口,一说话就像要全吐出来。

他又握住了我的手。

我扭过头,看到他颤抖的睫毛,半眯的眼睛,弯弯的嘴角,他的声音在一片吵杂中传来,“我爱你。”

这副表情特别像音音,他俩从来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我抽出手,扭过头,求生的本能令我必须靠在椅背上,微微仰着头以求更好地呼吸。我突然想起,以前韩千树说过的话:驾驶舱的人没有机会留遗言。

当初听到他这样说时,我以为我能这样英勇地死,把最后的时间全然用作争取迫降,把最后的话全都留给塔台和我的副驾驶。然而何其悲哀,我死在了我最爱的飞机上,黑匣子却会记录我的主动撞山和不作为。

我死后,所有空难事故细节都会被破译,一切都会公之于众。我会成为行业的反面教材,没人知道我活着时都做了什么。

我还能留下遗言。

何其悲哀。

耳机里一片嘈杂,我想摘下来,却抬不起手臂,就在这时,突然听到声音,是中文,好像是我哥哥,“妍妍……”因为电波的缘故,这声音支离破碎。

我的心猝然一痛,明明亲眼看着他停止呼吸,亲眼看着他失去温度,到此刻却还是忍不住地抱有了希望——

我有些害怕,因为他不希望我这样。

电波里传来滋滋啦啦的响声,然后对方又叫了我一声,“妍妍,听得到吗?”

繁盛还是有求生意识的,他摆弄着耳机,显然打算回复。

我不知道要拉他还是怎样,时间太短,在我做好决定之前,那边就跟来了一句,“别胡闹,孩子还活着。”

他重复了至少三遍这句话,因为我始终没有回应。塔台那边也早就已经不确定我们的无线电是否还正常。

繁盛攥住了我的手,而我突然六神无主。

孩子还活着?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在骗我。

他不停地用我哥哥的语气说话,他很少叫我妍妍,他其实比较喜欢用“不要”而非“别”,大概因为前者没那么强的命令语气。总之这三个字是我哥哥最后留给我的话,今天是他走的第七天,言犹在耳。我从未觉得韩千树的声音居然这么像我哥哥……就像我哥哥还活着。

我望着越来越近的山峦,漆黑的,冰冷的,就像一只蛰伏的凶兽。我们已经降到了两千米之内,现在把飞机升起来风险已经是五五开。

可他不断地说话,不断地重复着这一句。我觉得他肯定只是在骗我,他们都要我活着,不管我活得多么痛苦。

却又忍不住地犹豫,如果我女儿真的还活着?我毕竟没有亲眼见到她的尸体……

这真是个诱人的可能。

我望着仪表盘,感觉有人在狠狠捏我的手。下意识地转过头,在一片漆黑中看到音音的脸。我看到他满脸期待,圆头圆脑圆眼睛,那时他还没有长成一个笨重的胖子,他还会给我跳舞。

耳机里又传来我哥哥的声音,他说:“妍妍,别胡闹,那孩子还活着。听到请回答……”

飞机降到了备降机场。

舱门打开,里面的人被抬出去。支离破碎,有的已经缺氧昏迷。

因为刚刚急剧上升,繁盛也昏过去了,不仅是脸,连手指都在发青。

我被扣上氧气罩,抬进了救护车,医生和警察围绕着我。

我没有昏迷,虽然身上只有磕碰造成的轻伤,却还是必须进医院。

医生帮我处理过,把我转进了病房。没看到繁盛,真希望他就这样死掉,然而这绝对不可能。

之后警察来了,刚问到我第二句,突然被人叫了出去。很快又有人进来,是王秘书长,说:“千树在外面应付警察,让我先带你走。”

我忙问:“我女儿呢?”

“什么?”他似乎并不知情。

“我说我女儿在哪?他说我女儿还活着。”

“这要等他从警察手里脱身才行,你这次不太好周旋。”他说:“先走吧,否则只能打晕你了。”

我这次已经违反了很多条法律,性质也很严重。虽然我很想见我女儿,但真的没法急于这一时。

我们从后门出去,现在已经凌晨五点,外面一片漆黑。

医院门口满是警察和记者,我们从后面绕过去,开了好久,依然没有要停的架势,我忙问:“这是要去哪?”

“先去参加葬礼。”他说:“你父母还不知道这件事,都在等着你回去参加葬礼。”

“好……”

“他应该没死,但受伤不轻。”他叹了口气,说:“没事的,放心。”

我到葬礼现场时,已经是早晨七点。

葬礼已经开始,来了许多人,有的是我父母的朋友,有的是我哥哥的,还有一些是我的。

我这样凭空消失,我父母可以想象有多愤怒。我妈妈给了我一个耳光,viola护着我,拉着我去换了衣服,用毛巾把我脸上的血帮我擦干净。

他们选了我哥哥年轻时的相片,穿着制服,很帅气。

我哥哥的灵柩摆在中央,他被化了妆,看起来好多了,那条狰狞的疤痕也被遮了个七七八八,左手臂处摆着他以前那条手臂的遗骨。这样他到了另一个世界也不会是一个残废。

他的身体四周满是鲜花,脸上结着冰霜,棺材里散发着丝丝冷气,他穿着飞行员制服,因为他最后太瘦了,本来合身的衣服看上去大了那么多,他的身边摆着飞机模型,还有lris的画,画着他们一家三口。

我跪在灵柩旁,望着他的脸,脑子里不停地回荡着那句“别胡闹”。我至今不知道我当时为什么没有哭,然而现在再见他时,眼泪就像被打开了闸门,突然间克制不住,全盘崩溃。我不敢弄乱遗体,只好握着他冰冷的手,最近脑子或许已经出了问题,我居然不停地想着睡美人。如果有什么人吻一吻他,或许他会活灵活现地坐起——他女儿肯定已经试过了。

我就这样跪着流泪,从头至尾没有人理会我,葬礼有许多程序,也非常喧闹。之后要去下葬,出门时,外面下了雨。

墓地还是之前那一块,墓碑重刻了,我哥哥没有信仰,所以葬礼遵循中国的传统。我们几个人都跪着,我父母描了墓碑。

全都结束时,时间已经是正午。

我们一起从墓园出来,我父母依旧不理我。

中午吃饭时,viola帮我解释,说:“千树说她被抓起来了,那边不允许她来,交涉好久才答应。”又对我说:“爸爸和妈妈误会了,以为是你自己不想来。”

我爸和我妈明显不信,我哥哥去世那天,我的表现依旧寒了他们的心。

我没有解释,就这样坐着,心里惦记着我的女儿。韩千树说她还活着,可我到现在依然没有见到她。

我不知道如果这只是他骗我,我又该何去何从。我会不会愤怒?会不会后悔自己在关键时刻升起了飞机?

我的头脑一片混乱。

终于,外面有车开了过来,看车型就像是韩千树的宝马,不仅这一辆,还带了保镖车。

我连忙站起身,刚跑到门口,就听到我爸爸愤怒的声音,“你又去哪里!”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viola已经跑了过来,他们的座位都不是正对着窗户而且也没有心情去看。所以他们都误会我了,她圆场道:“你有什么事吗?是不是那边催你?至少吃完饭再走。”

“韩千树来了。”我终于找到语言,“我有事……”

我话还没说完,门铃突然响了。

viola看了一眼屏幕,表情充满愕然,转头对我说:“他抱着一个孩子!”

我连忙拽开门,看到了韩千树的身影。

他刚刚进栅栏,怀里抱着一个小孩子,她穿得粉嘟嘟的,脑袋上带着小帽子,黑漆漆的眼睛就像两颗水灵灵的葡萄。

我正要跑过去,保镖却先他一步跑过来,与此同时,韩千树说:“进去再说。”

我连忙进去,他也随后便进来,保镖站了满屋子,孩子被这种阵仗吓到了,扁着小嘴哭了起来,韩千树一边抱着她哄,一边问我父母,“方便检查一下房子吗?”

我爸点了头,然后看向孩子,“这……”他看了看我妈,显然他们都很震惊。

“是我女儿。”韩千树说完,又看了我一眼,然后对我父母说:“是我跟徐妍的孩子。”

孩子在哭,我不好要来,只能看着她。她长得很精致,眉目如画,头发也好,眼睛像我,嘴巴鼻子像韩千树,也像他一样白。可就是好瘦,脸色也蔫蔫的。

她哭了几声就开始抽搐晕厥,我妈和我爸便没顾上问别的,先帮她急救,哄着她让她缓过来,让奶妈跟韩千树搂着她,把她哄睡了。这孩子跟音音当初不一样,因为身体弱,神经就特别敏感,我全程都没能接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