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庙祝俯身把咿咿呜呜的风生兽放在我面前的蒲团上,继而起身面向所长:“这位施主,老衲看得出来,您绝非寻常人,能在此际得遇,也算是缘分。只求您能帮老衲这个忙,老衲今生虽还不起了,”他边说边后退一步,掸袖掸袍,恭恭敬敬的就要向所长长揖而下,“但来生必定结草衔环”
“不敢不敢,”所长连忙上前一步,抬手翻掌在他臂肘处一托,以巧劲止住了老者的屈身之势,亦止住了他的感激之辞,“老人家行此大礼倒是叫我折寿了。”
只见所长面带谦恭,对老者虽有敬重之份,却并无多少相帮之意,看得老者脸色一黯。他陡一沉身,双臂下压,试图再行大礼,却始终脱不开所长那看似轻轻巧巧的一拂。
“唉!”老庙祝叹了口气,放弃作揖重新站定,再不看亦不求所长,就定定的望着蒲团上萎靡不振的小兽。那爱怜、哀伤而又充满渴望的目光刺得我心头一痛,风生兽,被伤痛摧残得气若游丝的风生兽,眼前蛰伏的它,不仅仅是一只灵兽,更是一条生命,一条活生生的、能让这位老者甘愿受天罚也要使用禁术来拯救的生命。生命是何其宝贵的东西,怎能不救呢?我只是不明白,所长他,到底在考虑什么?是代价太大吗?还是因为救不了呢?我宁愿相信是因为救不了才不救,可听老庙祝的口气,却并不像是无能为力的样子。
是因为其他的什么原因呢?现下,还有比一条生命更重要的东西吗?我忽然有点憎恶自己的弱小,憎恶自己的阴阳眼,憎恶自己什么都能看见却偏偏什么都做不了,看着痛苦挣扎的死灵帮不了,看着肆虐施暴的恶灵除不了,如今看着命在旦夕的风狸救不了,如此,还不如一开始就不要看见,眼不见为净,可以少许多烦恼。
不过这个消极的念头在我的脑海里一闪即逝,我一直相信,逃避不是办法,上天给了我阴阳眼,就自有它的用处,我也一定能找到我力所能及的,尤其是当我认识了乐枫、百解、颜玲珑、夏少之后,至少我还可以委托专业的他们施以援手。
于是,我蹲在没精打采的小兽身旁,轻轻摸摸它低垂的脑袋,转而眼巴巴的望向所长道:“夏少你看,它多可爱!就算是我的委托好了,你要多少酬金都可厄,只要我贷款贷得起的数就行,夏少,我委托你救它一命好不好?”
所长深深的望了我一眼,并没有收起脸上浅浅的笑容,只是那双隐藏在镜片后面的乌眸,显得越发的幽深如古井,深沉得我完全看不见丁点笑容,更看不出里头蕴含了多少情绪。
他推了推眼镜,眼波微闪,俨然恢复了往日嬉笑不羁的模样:“老人家,我可没说不救它。不过,在这之前,”所长陡然肃容道,“要请老人家舍命将汲取的生气都归还,而且,作为救治风狸的代价”所长边说边向前迈了一步,一个旋身站在了老者面前。
他这么一站,我便再看不见他的神情,只能从侧后方瞧见他被光影半遮半掩的小半张脸,看到他的嘴唇翕动,就算能猜到他在对老者说代价,却无从知晓这代价到底是什么,他说得实在太轻了。
猛然间,老者的眼神迅捷的划过我落在小兽的身上,而在划过我的那一霎,本不该停驻的视线却似乎有一瞬闪过惊讶、郑重、理解与期待,但很快就被注目风狸时的慈祥和关切填满了,仿佛它在我身上的停留只是一个错觉,好像那些无从解释的意味深长都不曾为我出现过。
可惜当时的我并没有太多的关注所长向老者索要的代价,以为不过就像对月老那样弄些佛门中的秘宝、器物什么的,不会和我有什么关系;更没有去仔细的思索老者当时投向我的那一瞥的意义,还以为是自我幻觉;直到好久以后,在一个分崩离析、叛离交织的场合,我才从另一人的口中意外的得知了这个代价,才意识到原来我一直都在被保护着被宠爱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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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长默默的盯着缩成小小一团的风生兽,半晌忽尔问道:“可有名字没有?”
老者摇摇头,慈爱的目光始终落在它身上,他依依不舍的摸摸小兽的脑袋,轻轻的抱起它把它交到所长的手中:“它就拜托你们了。”
离开了老和尚温暖的怀抱,小兽不爽的扭了扭身子,似是有所知觉,又像是预感到分别在即,居然倏地昂首立起,瞪大了乌珠般的圆眼,朝老者呜呜的叫唤。
然而,老庙祝已是油灯将尽,纯粹是靠着一个执着的心愿拖着一副残躯。
“咳,我总算可以安心了。”伴随着他一声释然的长叹,老庙祝的身形开始慢慢涣散,魂魄渐渐从体内脱离,化作点点星光飞升入空。
我怅然的昂首仰视着渐渐溶于无色无味的空气中的星芒,希望我的目光可以送他最后一程,不料,一圈金光乍起,突如其来的强光刺得我本能的闭上双眼以手阖目,待我觉得周遭光芒消去,再睁开眼时,老庙祝已经溘然仙去,只余下一座盘膝而坐的槐木雕像,盘根错节、枝骨突兀,露出衣袖的手背上爆出道道皱纹似的裂痕。
老了,是老了,便是青嫩的槐木,也有干枯老去的时候,何况失了灵魂?可是,这木刻的像上,轻松的表情将微笑隽永。
所长无声地向他施了个礼,脸上是少有的肃穆和敬重。
“这世上,没有绝对的恶人,也没有绝对的好人。善恶之分,不过在于所思所想所念不同,你种下的因,如今已结出果。”所长怀抱着呜呜直叫的风生兽,郑重的说道,“从此,天地间仅余的这头风生兽,便起名为‘槐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