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朔二十八年深秋,燕平侯谢府里一派热闹繁华景象,阖府上下都在议论着三老爷谢潮荣大败高丽之事。唯有居于东边的汀兰院较为安静,较之其它院落而言,甚至可以说是有些冷清的。
谢繁华懒懒躺在贵妃椅上,面上敷着鲜花汁调配的香膏子,一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眨都不眨地望着一处,似是在凝神细想些什么。
案头上的香燃尽了,一直静静侯在一旁的小丫鬟金贵望见了,赶紧小声提醒道:“三小姐,一炷香的时间到了,奴婢替您将脸上的东西洗了吧?”小丫鬟有些唯唯诺诺的,一边小声提醒一边用眼睛去瞟主子,见她根本没反应,她则急得一下子跪了下来。
室内本就安静,只听得“扑通”一声,倒是有效地将谢繁华吓回了神。
谢繁华将眼珠子滚了回来,瞥了金贵一眼,方抬起一只手来,示意金贵将她扶起来。
金贵见三小姐终于有反应了,她则赶紧麻溜站起了身子,然后扶着她的手,小心翼翼地将谢繁华扶坐到一边的梳妆镜前。
脸上涂着白莲汁兑着蜂蜜调配出来的香膏子,薄薄的一层,使得谢繁华原本就精致漂亮的小脸蛋上更添了几分光泽,旁边小丫鬟金贵见了,那双眼睛都移不开,只觉得这三小姐简直就是天仙下凡。
四小姐买她回来的时候,可不是这样说的啊,四小姐说三小姐是个乡下来的丑阿妹,一脸麻子不说,肯定还是没见过什么世面的村姑,要她在三小姐跟前“好好”伺候着。
金贵虽则不多伶俐聪明,但也不算笨的,四小姐的意思她还是明白的。
可是谁知道,她还没做什么呢,这位三小姐回来的第一天就寻了个由头将她罚了一顿,到现在她的屁股可还疼着呢。
想到这里,金贵伸手摸了摸屁股,一张清秀的小脸微微皱着,十分委屈。
谢繁华将她脸上的表情跟一系列小动作都瞧在了眼里,一双美眸波光荡漾,随即嘴角也扯出个浅浅笑意来,出声道:“金贵,本小姐回来也有两日了,我待你如何?”
金贵闻言背脊一僵,再不敢望着谢繁华了,只低头说:“三小姐待奴婢极好的,三小姐还给奴婢赐了一个富贵的名字呢,奴婢可喜欢这个名字了。”
她原本不叫金贵,这个名字,确实是谢繁华赐的。
谢繁华微微点头,对金贵的回答尚算满意,伸手指了指一边道:“将水端来,给我把脸上这些东西洗了,敷的时间长了,怪难受。”见金贵迈着一双小短腿就去,然后端着满满一盆热水就踉跄着过来,谢繁华微微喟叹一声。
这丫头才则十一二岁的年纪,可能小的时候营养不良的缘故,人长得比实际年龄看上去还要小些。也没什么力气,端着水也是泼泼洒洒的。
谢繁华纳闷,那谢素华脑子被驴踢了?怎生找这样的丫头来当细作。
不过想想又觉得好笑,她上辈子可不就是栽在了脑子被驴踢的四妹谢素华手上了吗?那一世,过得怎一个惨字了得……
虽然重生了这么些年了,可上辈子的往事却还历历在目。有的时候,半夜醒来她都能被吓出一身冷汗来。上辈子的她,是一张麻子脸,虽则五官出奇精致,可是因着天花留下的一脸麻子,叫她一辈子都抬不起头做人。
姑娘家谁不注重容貌?大兴王朝的儿郎,又有谁不爱慕容颜美丽的姑娘?就包括早早便与她定了亲的未婚夫,那双眼睛也是从来都是盯在别人脸上的。为着她侯府嫡出千金的身份,他不会不娶她,可是因着她的容貌,他自然也不会多瞧她一眼。
上一世的她,自卑离群,甚至性格还有些孤僻。因此,不但跟丈夫的关系处得不好,她跟夫家上上下下所有人的关系都没有处好。她的丈夫娶了她回家却是从来没有碰过她,她一直郁郁寡欢悲天悯人,没几年就香消玉殒了。
原本想着死也是一种解脱吧,却没想到,竟然又叫她活了一遭。
她记得,再次醒来的时候,房间里冷清得很,根本没有什么丫鬟婆子跟前伺候着,只有她母亲陈氏跟母亲的陪嫁赵桂氏。当她的母亲一把将她揽进怀里埋头痛哭的时候,她才知道,自己得了天花才将捡回一条小命。
呵……天花,纵使再活一世,她还是逃脱不了麻子脸的命运。
不过,人死了一回后也就看得开了,再不济,也就是照着前世那样走一遭罢了,更何况,重活一次后,她便知道了夏盛廷不是自己的良人,这辈子不再嫁他便是。
况且,她重生之后,虽则还是六岁小孩的身子,但有的却是近二十岁女人的心智,岂能还如前世那般无动于衷任人摆布?前世得天花的时候年纪小,后来好不易捡回一条小命后,娘已经很庆幸了,别人必然是嫌弃她的小麻脸的,可是娘自然不会嫌弃。
她明白娘的心理,娘当时一定是觉得,能捡回一条命,已经算是菩萨保佑了,至于容貌,不是大事。年纪小,长得丑点没什么,可是后来年纪渐渐大了,她自然而然就知道女孩子容貌的重要性了。
所以,获得重生的第一件事,便是要摆脱那张麻脸。
她知道,舅舅是在乡下小镇上做药材生意的,常年会接触不少药材,所以她便寻了由头,回乡下好生静养去了。这一走,就是八个年头,如今再次回侯府,她已经十四岁了。
若不是母亲写信与她说父亲打了胜仗,要她务必回来论亲事,她则还想在小县城里多呆些时日呢。
阖府上上下下,都以为她谢繁华下乡是吃苦去的,只有她自己知道,那小县城里的日子才叫快活呢。她不但治好了那张麻脸,而且外婆跟舅舅宠得她没边,舅舅这一辈子都没有娶妻生子,因此将所有关爱都给了她,她不知道多幸福呢。
而且,舅舅很有做生意的头脑,如今生意遍布天下,就是天子脚下的京城,也有好几家他的铺子。她临走的时候,舅舅给了她一个盒子,说是送她的礼物,让她回了京城再瞧,她没忍得住,上了船便就打开盒子瞧了,原来里面是京城几家铺子的房契。
一夜之间容升小富婆,谢繁华当时激动得差点掉进大运河里去。
怪道还在县城那会儿,舅舅会经常带着她一起去打理铺子里面的生意并且手把手教她算账呢,原来就是为了给她铺子做准备的。舅舅附在盒子里面的信件也说了,给铺子的事情不要告诉任何人,连娘都不行。
所以,到现在,陈氏都还不知道自己闺女是富婆。
谢繁华将脸洗干净,掐着手指算了时间,想着差不多娘快要诵完经回来了,便对金贵道:“回到四小姐那里你知道怎么说吗?”
金贵点头如捣蒜:“奴婢跟四小姐说,三小姐是一张大麻脸,而且怕见人,所以见奴婢是个老实的,除了奴婢外谁都不肯见。”
“还算是个聪明的。”谢繁华微微抿嘴,一双乌黑透亮的眼睛转了转,然后唇角笑意更深,只朝着金贵挥手说,“如此,你便去四小姐那里回话吧。你若是做得好,本小姐可是有银子赏的,可若是将事情搞砸了,可仔细你的皮。”
金贵吓得小肩膀一耸,抖着腿就往外跑了。
前一世自己并没有去乡下外婆家住,而是顶着一张大麻子脸成天被谢素华取笑,如今重活了一世、且自己跟这位妹妹已有八年未见,她凭什么认为自己还是一张麻脸呢?呵呵,那谢素华竟然对自己容貌如此感兴趣,赶着趟儿来想看自己的笑话。
哼,那就走着瞧好了。
谢繁华伸了个懒腰,重又躺回太妃椅上,阖上双目细细琢磨着事情。
前一世,父亲也是在她十四岁的时候回京的,要说那个时候也是她傻,竟然觉得父亲回来了自己有撑腰的了,往后再也不必受欺负了。却怎么都没有想到,父亲在初次见到自己的时候,也是被自己那张麻脸吓了一跳。
而那个时候,谢素华就一直躲在父亲身后偷笑,那是一种得意嘲讽的笑。那时候她就隐隐有些明白,男人嘛,不管是父亲还是丈夫,总是喜欢漂亮女孩的。父亲不喜欢自己,连带着,到母亲这里来都成了敷衍。
母亲恨父亲的绝情寡义,恨父亲偏疼贺氏母女,也恨父亲毁了当初誓言。
上一辈子,谢繁华到死都不知道父母间到底有着怎样的誓言,可这辈子从外婆那里知道了。
父亲是燕平侯谢府三公子,谢家世代文儒,乃是百年世家。而母亲,只是江南水乡一名普通老百姓的女儿,两人身份过于悬殊,母亲原是没有资格嫁给父亲为妻的,可父亲为了能够娶母亲为妻,竟然在谢家祠堂列祖列宗灵牌前跪了七天七夜,最后晕了过去都是被人给抬出来的。
燕平侯跟谢老夫人总共生了三个儿子,当时已经只剩下这个幼子了,谢老夫人没了办法,才勉强同意儿子娶陈氏为续弦的。两人成亲后没多久,东边战事吃紧,谢三郎为了给二哥报仇,亲自领兵上阵杀敌。
才则第二年,便送回了贺氏。
那个时候,陈氏怀胎将足十月,而被送回来的贺氏,也已经显怀了。
后来父亲在外打仗一打就是十多年,母亲跟父亲分别了十数年之久,纵使当初再深的感情,也会渐渐淡掉的。再说,当时自己是麻脸性格也孤僻,父亲自然喜欢模样漂亮性格开朗的四妹,那贺氏母女最会说甜言蜜语,早将父亲的心一点一点的夺了过去。
直到有一天母亲为了自己,当着丫鬟婆子们的面气得动手掴了父亲一掌,父亲虽然没有对母亲怎样,但自那以后,他就再也没有踏入她们母女院子半步。母亲本就是农女出身,能在这大家族中活下去,原本靠的就是丈夫的爱,丈夫的爱没了,原本还愿意在母亲跟前做做样子的婆子们也开始给母亲甩脸子看。
母亲抑郁寡欢,哀伤过度,自己头天出嫁,她次日就撒手人寰了。
而贺氏,很快便被父亲扶正,成了整个侯府最掌实权的女主人。
这一辈子,她谢繁华再不要母亲早死,她要自己母亲成为整个侯府掌实权的女主人。她再不要嫁夏盛廷,只愿觅个疼爱自己的如意郎君,一辈子滋滋润润地过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