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正是深秋,苍穹犹如被铅色覆盖一般,带给人沉闷的压抑,秋风渐起时,有斑驳的黄叶打着卷儿落在秦峥脚下。
秦峥低着头,负手一个人缓缓走出永和宫,信步来到了丽水湖旁,沿着那湖边漫步,一时间秋雨细密织就,朦胧落下。
秦峥倒是也不惧这寒凉,只立在湖边,望着那犹如笼罩了一层烟雾的湖面。
这秋雨丝丝缕缕,轻薄浅落,如烟如雾,倒平空让人生出几分陌生的情愫,诸如幽怨,诸如伤感。秦峥伸出微凉的手掌,看那雨滴落在掌心,那凉意便遍布全身。
秦峥仰起脸,让那雨丝的凉意在脸庞蔓延,那斜起的秋风将衣衫吹得飘飞。
闭上双眸,秦峥深吸一口气,却依然无法排解那心底的憋闷。
就在远处,身穿绛红龙袍的男子,默然立在树荫下,远远地凝视着湖边。
却见微雨之中,那个女人孤绝而立,冷漠嶙峋,一时秋风起,宽袖长袍摇摆而动,飘渺遥远。
有那么一瞬间,路放恍惚间仿佛觉得那个女人生了翅膀,就要乘风而去一般,他伸出手,几乎想去将她抓在手里。
可是那修长有力的手伸在这寒凉秋雨中,终究僵在那里,半响后,默默地收回了。
路放冷峻硬朗的脸上缓缓泛起一抹眷恋而温柔的笑意,看了她最后一眼,终究是转身,去往了夏明月的锦林苑。
而就在锦林苑中,陶婉正在夏明月处小坐,她笑望着夏明月,眸子中有着探究,别有意味地道:“妹妹好夫妻,国破家亡落难之际,自有凤凰城第二十六管家老英雄救美,如今皇上登得大宝,你又得皇上如此宠爱,妹妹真个有福气。”
夏明月听着那别有所指的话语,却是心烦,她知道陶婉暗暗嘲讽自己先许路放,后跟他人,如今又给路放为妾受他宠爱,是个水性杨花之人。
她待要辩解,却无从辩解,心中越发憋闷,别人只知她久经沙场,谁人知道她如今竟还是完璧之身!
她不知道路放到底要如何,竟然彻底陪伴,看似温柔,却又疏离,而最让人费解的是,明明同床共枕,却对她连碰都不曾碰一下。
就在此时,忽又听得一声“皇上驾到”,夏明月顿时头皮发麻,怎么又来了!
今日皇后秦峥将她召唤到了永和宫,她已经知道自己如今是被人放到了火炉中烤着,这不知道多少双眼睛暗中盯着自己。此时此刻,若是真得独得帝宠也就罢了,偏偏这路放实在是叫人捉摸不透。
陶婉听得皇上来了,却是不走,只默默地将腰肢收了,作出婀娜之姿,又将高耸酥胸微挺。
片刻间,只听脚步响起,路放踏入门中,两个女子纷纷跪下,迎驾皇上。
路放淡扫了一旁的陶婉,道:“陶才人也在?”
陶婉抿唇浅笑,眸中有羞意,点头道:“是。”
路放道:“若是无事,陶才人先下去吧。”
陶婉身形微僵,但听得帝王之命,也只好道:“是。”却是暗地里几乎要咬碎了一口的银牙。
待陶婉走后,路放便漠然立在窗棂前,望着院中秋雨出神。
秋雨虽清浅,可是却寒凉袭人。
路放目光所及,却见有残叶落于院中,在那秋雨之下,随风微微颤抖。
路放的拳头在绛红龙袍袖下微微攥紧。
少年之时,恩师教导,为将者,谋定而后动,知止而行之。
幼时曾陪祖母读经,曰六度万行,忍为第一。
此时此刻,便是刀尖刺在心间,也必然要泰然自若。
可是……这女子之心,可若这天下一般用机智谋的?
路放垂眸间,心中却凭空多了几分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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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峥在湖边站了半响,阿慧终究不放心,举着油伞赶来时,却见那宽袍已经透着湿意,她心中发疼,便咬唇道:“皇后,回宫去吧。”
秦峥僵立在那里,半响却是开口问道:“皇上呢?”
阿慧皱眉,欲言又止,不过终究道:“听闻刚才曾经路过这湖边,如今又去了锦林苑。”
秦峥听了这个,却是没什么反应,只是淡道:“为我备马,我想出宫去走走。”
阿慧忙道:“只是如今正下着秋雨。”
秦峥却是不容拒绝的,道:“命人备马。”
阿慧无奈,只得前去,须臾功夫,秦峥骑了一匹黑马,面无表情地出了宫,此时傍晚时分,宫门已闭,不过皇后前来,只那眉眼一扫,无人敢应,众人都知道这皇后昔日入城之时,带着一千精锐,提着孟南庭项上人头入的宫。这样的皇后,谁敢轻易去惹?
当下只得重新开了宫门。
秦峥骑马,在这敦阳城的街道上溜达,道路两旁柳树此时已经在这秋风寒雨中瘦骨嶙峋地失了色彩,路旁的店铺因着天色已晚,也大多已经闭了门。
骑马行经正大街前,却见一个酒肆,犹自开着门,透过那隐约竹帘,里面有一个人正喝着闷酒,却是图招财。
秦峥见此,翻身下马,入了酒肆,坐在桌前。
图招财正醉生梦死间,猛然间前面坐了一个人,抬头时,却是皇后秦峥,不由嘿嘿笑了下,那笑却是带着醉意:“你怎么来了这里……”说话间,舌头打结,细眸带着几分寒凉。
秦峥不答反问:“你如今名动敦阳,多少朝贵都因你人仰马翻,你怎么竟独自一人在此喝着闷酒?”
图招财闻言,却是憔悴一笑,道:“便是名满敦阳,又能如何?不过是虚名盗世罢了,我图招财此生,终究是求仁不得仁。”
秦峥挑眉,淡道:“你如今要财有财,要女有女,又何必在这里妄自菲薄,为赋新词强说愁。”
图招财听了这话,却是冷笑,一杯酒下肚:“你如今身为一国之后,又得帝宠,自然不能明白我图招财心中的苦。”
秦峥抬眸:“哦,你有何苦?”
图招财又为自己满上一杯酒,捏着那杯酒,醉眼朦胧:“说了又用何用,我的苦楚说与谁人知!”
秦峥听了,想想也是,便要起身走去。
谁知道那图招财却将她叫住,道:“喂,回来!”
秦峥停住脚步,回来,坐下。
图招财惨笑一声:“想必你也知道,如今我要和路锦和离了。”
秦峥点头:“是,我听说了。”
图招财听了这个,越发笑了:“真好啊,如今我终于有了我家闺女,也不必再受那女人的窝囊气,真个好!”
秦峥望着他眉间愁绪,缓缓地道:“我也觉得极好。”
图招财听了那“极好”二字,却是越发愁苦,精神恍惚间,却是又灌下一杯酒,一边灌着,一边问道:“秦峥,我且问你,你可知道情为何物?”
情?
秦峥怔住,不由反问图招财:“情为何物?”
图招财沧桑笑着,那笑里却是看尽了世情的寂寞和疲惫:“秦峥,你虽如今贵为皇后,却一定不曾知道,这情之一字,柔到浓时,可让你柔情蜜意,百转千肠;冷到极时,可让你黯然伤神,彻骨冰寒。你若一旦陷入这一个情字,那便是一放难收,从此后陷于其中,再不能自拔,一生一世,心力憔悴。”
说话间,多少愁苦和黯然涌上眸间,图招财一杯浊酒,堪堪饮下,朦胧中望着眼前那女子:“你为何如今失魂落魄,与我一般流落到这小小酒肆中?”
秦峥乍听得那个“情之一字,一放难收”,竟然是整个人如遭电击一般,神思恍惚,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不知自己所为何事,更不知自己该去往哪里。
此时又听得图招财问起自己,恍惚间也不知道该如何去答。
图招财见此,取了一个酒盏,道:“来,与我一喝,同消这千古难解之愁。”
浊酒倒入酒盏之中,酒香蔓延。
秦峥抬眸望向细眸朦胧的图招财,收回心神,却是摇头道:“不喝。”
酒或能消愁,可是却亦能让人酒后乱性。
若是一个俊朗男儿在此也就罢了,偏偏是这图招财……
当下秦峥缩回手,取了一旁的酒坛子,抱起来,起身离开。
图招财正喝着时,这酒坛却被秦峥抢去,便喊道:“喂,你……”
可是还未曾说话,秦峥已经不见了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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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雨斜插,秦峥抱着酒坛子,一路马蹄轻扬,踩踏着这积满的落叶,来到敦阳城外一处山林里。此处因着下了秋雨,人迹稀少,只有偶尔远处官路上传来马蹄声或者悠扬的鞭声和吆喝声。
秦峥抱了那酒坛子,来到一处坟头前,那坟头上已经是杂草丛生,将一陇黄土淹没,唯有在枯草丛生中那个树立着的墓碑彰显着此处埋葬者的身份。
秦峥不顾秋雨之中凄凄芳草的寒凉,径自坐在那里,扬颈灌了一口酒,在那酒意中道:“爹,阿诺来看你了。”
秋风微起,细雨朦胧中,那个往日慈爱的人却是再也不会回应她了。
秦峥咽下一口酒,品度着喉咙间的苦涩,轻轻笑了下,道:“爹,你知道的,我找到娘了,可是她又不见了。”
她低下头,落寞地道:“她都不曾来坟前看你,就这么不见了。”
仰起修长的颈子,让那细雨轻扫着自己的脸颊,滴在自己的眼睑,她体味着这落寞的寒凉,淡笑着道:“我看那何笑心里是极爱她的,爹,你想来也是知道的吧?”
她咕咚咕咚灌了几大口酒,末了,擦擦唇角,干脆仰躺在那半枯的芳草之中,睁大双眸望着那灰蒙蒙的天际,她怔怔地道:“你是不是在天上,你一定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吧。”
再次喝下一口酒,却不经意间就这么被呛到。
她剧烈的咳着,咳得眼角仿佛都有了湿润。
她茫然地继续灌着那浊酒,让那酒的烈性在四肢百骸蔓延,良久后,颓然地闭上双眸。
芳草凄冷,却将她团团包融,她躺在那里,却仿佛回到幼时,就这么疼在父亲的怀抱。
对于幼时的秦峥而言,她没有娘,父亲便是她的天,是她的一切。
幼时的秦峥从来没有问过她的娘在哪里,因为她知道,如果问了,父亲的眸间会染上浓浓的愁绪,然后一声叹息。
她的父亲,等了那个一声不吭就那么无影无踪的娘整整十七年!
十七年的时间,一个俊美的青年熬成了一个缠绵病榻的老人。
秦峥从来知道,自己的父亲并不老,只是病了,那是心病,心病让他憔悴不堪,白发早生,那背也佝偻起来。
人世之间,有什么可以折磨一个男子至如斯疲惫?
时至今日,她已明白,那是一个“情”字。
这情之一字,柔到浓时,可让你柔情蜜意,百转千肠;冷到极时,可让你黯然伤神,彻骨冰寒。你若一旦陷入这一个情字,那便是一放难收,从此后陷于其中,再不能自拔,一生一世,心力憔悴。
秦峥的眸间缓缓滴下晶莹的泪珠。
好一个情字,好一个一放难收。
她猛然抬起手,狠狠灌了几口酒,那酒却是没了,竟然如此不经喝?
她起手将那酒坛子掷在一旁,恰中一棵大树,只听得砰的一声碎了。
听着那声脆响,秦峥的眼泪却是流得越发凶了。
她扑倒在那坟头上,将自己埋在凄草之中,忽然放声大哭。
哭声哽咽中,她拖着哭腔道:“爹,你告诉我,这世间,情到底是什么?是不是那十七年的无望的等候,是不是永不休止的煎熬,是不是你多少个日夜无眠的夜晚!”
她的眼泪,混合着秋雨一起浸在那枯草中,她紧攥着那坟头枯草,仿若幼时的那个小小孩童拉着父亲的衣袖,她委屈地哭道:“如今你沉睡在此,再也看不到这朗朗乾坤,可是你可知道,昔日你苦思之人,却依然年轻貌美,她依然会对着别人笑!你用尽半生去爱,用情至深,可是却只是别人那风流传说中的一个瑕疵。”
她捶打着枯草,瘪着嘴委屈地哭道:“你只是别人口中的厨子。”
秋雨打湿了她的发丝,凄草浸湿了她的宽袍,她却好无所觉,在那里纵情的痛哭流涕。
不远处,身穿绛红便袍的路放隐在树下,默默地望着那个趴在坟头的女子。
他自以为有逐鹿天下之能,文能安邦治国,武能开疆辟土,更能神机妙算算无遗策,便自以为若要谋女子之心,自然不在话下。
如今眼见她在寒草荒坟之上哭泣,却是哭得他心如刀割,疼不能自禁。
恩师教他,谋定而后动,知止而有得。可是他一动之下,却是伤彻心肺。
他的秦峥,纵然她峥嵘孤冷,他却曾发誓放在手心,一世疼宠,原看不得她受半分委屈,如今却只因为自己的自作聪明,在这凄凄荒草中痛哭流涕。
女子之心,原不是这辽阔疆土,更不是那锦绣河山,原本不能用这般心机去谋算。
他低低叹了口气,撑起一把黛色油伞,走到坟头前,为地上之人挡住这一袭烟雨。
趴在枯草中的秦峥此时已经哭得倦了,便趴在那里,让自己的脸颊贴在那寒草上,只默默地流泪。
恍惚间,却觉得身上不再有了细雨,更有一个人影站在一侧。
秦峥只凭那气息,已经知道来人是谁,却是不想搭理,只是侧首过去,将一个后脑对着他。
路放为她撑着那油伞,自己慢慢蹲在她面前,伸手要将她扶起:“秦峥,这里秋雨寒凉,你原本伤过身子,不该在这里躺着。”
秦峥背脊僵硬,透着疏离冷漠,却是根本不动。
路放无奈轻叹,语气中透着压抑的疼惜:“秦峥,你是生我的气,故意这样让我心疼吗?”
秦峥闻听这话,猛然抬首望他,那目光却是忒地陌生疏离,带着浓浓的厌恶和嫌弃。
路放的心骤然一缩,那握伞的手就紧了几分。
他心间泛起慌乱,忙伸手,要去牵她,口中道:“秦峥,你……”
秦峥眼睑微肿,脸颊犹自带泪,她寒霜一般的眸子盯着路放,冰冷地道:“你滚,滚开!我不想看到你!”
路放听得她这番话,却是彻底慌了怕了,当下一手放开那油纸伞,上前强硬地将她搂在怀里,口中硬声道:“秦峥,你简直是胡搅蛮缠不通情理!我做错了什么你让我滚!”
秦峥挣扎,抬手成刀便要劈去,路放心知她力气大唯恐正面迎击会无意伤了她,当下不敢硬敌,却是反手一个擒拿,将她双手擒住,然后再用双臂之力将她强行拢在怀里。
秦峥岂是轻易认输之辈,当下施展了昔日路放所教授之拳脚功夫,手脚并用,踢打路放。路放顾得那手便禁不住她的脚,两个人捆绑着挣扎打斗之下,最后脚下凄草湿滑,一个不稳,两个人齐齐跌倒在坟头上。
路放见此,干脆仗着自己身体强健厚实,将她整个人压在枯草和自己之间,又用双腿压住她的双腿,用自己的双手牢牢按住她的双手,这才彻底将她禁住。
秦峥粗喘着,却是挣扎不得,干脆不再挣扎,只是扭过脸去,不看路放。
此时此刻,这个男人确实让她有深深的嫌恶之感。
路放深沉的黑眸死死盯着秦峥眸中的疏冷,咬牙切齿地道:“说,秦峥,你说我做错了什么?那两个女人是你帮我纳进宫的,我不过是陪了她几晚而已,到底何错之有,你竟然这么对我?”
秦峥一怔,想着确实是自己所纳,又是亲自进口允了……
可是她想起那独守空房的委屈,想着在她寂寞之时,路放却和别人翻云覆雨,便觉千万分委屈不甘和恼怒涌上心间。
一时陡然想起那情之一字,心间竟仿佛被什么狠狠揪住般,脸上瞬间失了血色,浑身也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深吸一口气,她努力压抑下心中难以克制的情绪,垂下眼睑,掩盖眸间湿意,她硬声道:“你说的没错,原本不是你的错,都是我自己的错。”
自食其果,自作自受。
路放见她颓废落寞,心中却是再也不忍,忙捧住她脸颊,心疼地道:“不,不,秦峥,这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都怪我,你不要这样好不好?”
秦峥依旧一动不动,紧闭的唇一言不发,眼眸中皆是苍冷,无半分神采。
路放陡然想起之前在湖边她仿若乘风归去般的一幕,心便仿佛被什么抓着一般,忙将她搂得越发紧了:“秦峥,你要信我,除了你之外,我未曾和任何女子有过首尾!夏明月那里,我便是下榻她处,却从未曾动过她半分!还有陶婉也是,我看是看了,却连她一根手指头都没动!”
秦峥听着这个,眼睑微动,半响,才颓然地抬起眸来,凉凉地道:“你……”
路放见她理了自己,忙解释道:“我是气恨你纳了她们,便故意用她们试你,我千不该万不该,让你受这等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