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六年,六月十五日,徽城。
此时,烈日当空。
正值下午的上班高峰期,街道上行人来往匆匆,着急忙慌地往工作单位赶。
沈岁欢也在这人流之中。
只不过跟他人不同的是,沈岁欢是个“逆行者”,往家赶。
她背着硕大的行李包,双手紧紧地拽着网兜,透过网兜眼,可以清晰地看到印有富贵花的搪瓷盆和其他杂物。
在来来往往中,她显得尤为突出。
只是,众人都忙着上班,没人停下脚步看她。
沈岁欢步伐急促,呼吸沉重,密密麻麻的细汗布满了额头,浸湿着头发。
她急匆匆地穿过人流,最终气喘吁吁地小跑到轧钢厂家属院门口。
时隔半年,家属院的变化不大。
家属院的外墙上,印有“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八个大字,字是刚印上去的。
字迹白得发亮,隐约都能闻到刺鼻的油漆味,这味道混在燥热的空气里,显得更加刺鼻难闻。
家属院里,葱绿的树木被晒得失去了精气神,垂了下来。还有那先前就舒展着的娇嫩花瓣,都不自知地卷边了。
这些细枝末节,沈岁欢此刻都没有注意到。
她站在家属院门口,缓了口气,便步履匆匆地迈过门槛,走进大院,走过前院,穿过中院,终于来到了后院。
不同于前院的明亮,中院的宽敞,后院只有宁静。
但今天,前院和中院安安静静的,也没什么人,后院反而喧闹了起来,左邻右舍齐聚后院。
“朝阳啊,你怎么年纪轻轻地就去了呢?”
一声哀嚎响起。
是沈岁欢妈妈,张秀慧的声音。
震得沈岁欢一惊,手指瞬间没了力气,网兜里的杂物顿时掉了下来,搪瓷盆磕碰在石板砖上,发出声响。
声音沉闷,但在此刻却足够抓耳,围在沈家门口的众人纷纷转头。
只看见一个大概十七八岁的女孩,芙蓉面上一片红,扎着低马尾,穿着短袖长裤,背着行李包,“汗人”一般。
一大妈上身穿着深蓝色老式汗衫,下身穿着黑色宽松长裤,手里拿着竹制蒲扇,惊呼道:“是岁欢丫头回来了。”
站在旁边的刘奶奶,梳着老式盘发,点了点头,附和道:“出了这么大的事,岁欢丫头也该回来。”
看到围在门口的老邻居们,沈岁欢此时并没有心思叙旧,只是简单点了点头,就当打了招呼。
站在外面,沈岁欢什么都看不到,情急之下,她顾不上掉在地上的物件,直冲冲的,就准备往屋子里钻。
站在门口的邻居们见状纷纷避让,让出来一条小径,仅供一人通行。
沈家堂屋。
张秀慧眼眶通红,眼球上泛着血丝,头发凌乱,泛白丝,双手紧紧地抱着两个孙女,沈安安和沈宁宁,坐在地上。
衣服也有拉扯的痕迹,但好在没有破损。
沈嫣然和沈向阳两个双胞胎姐弟,一左一右站在张秀慧左右,神情跟张秀慧相差无几。
眼神里透露着疲倦不堪,但两姐弟依旧强撑着,守护在家人身边。只是衣角处有撕坏的痕迹,显得更加狼狈。
三人齐刷刷盯着对面的王丽,沈岁欢的嫂子,沈朝阳的妻子,一刻也不放松。
站在王丽旁边的,是王丽她妈王李氏和她的亲弟弟王胜利。
直到沈岁欢踏进门,僵局才被打破。
沈岁欢一进门,就看到堂屋祭台上的两张已经被放大的黑白照片,分别是沈建国和沈朝阳。
照片是前几年,沈朝阳要结婚的时候,一家人去照相馆拍的,穿着当时最好的衣服,没有一点补丁。
是沈建国和沈朝阳仅有的,最体面的照片。
沈岁欢看着照片上父兄爽朗的笑容,心一梗,眼泪不听使唤,滚滚地划过脸颊。
过了许久,她缓了过来。
强迫自己将视线从黑白照片上移走,步履蹒跚地走了几步,便走到了张秀慧面前。
她费劲地把行李包从身上下下来,放在地上,蹲了下来,伸手理了理张秀慧的乱发,小心翼翼道:“妈,我回来了。”
张秀慧像是才反应过来一般,动了动颈脖,视线聚焦到眼前,一字一句地说道:
“闺女,朝阳和你爸都走了,你嫂子要改嫁,安安和宁宁也要被抢走了。”
说完,她双肩一塌,双手覆面,终于忍不住痛哭了起来。
张秀慧从小性子柔弱,就不是个蛮横的人。
自从接到丈夫和儿子的噩耗后,她就一直强撑着精神,跟着轧钢厂的领导处理丈夫和儿子后事。
直到现在,看到能主事的二女儿,她终于崩不住了。
往日里温温柔柔的母亲,此时不顾形象,在众目睽睽之下痛哭流涕,沈岁欢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她轻轻地拍着张秀慧的背部,一遍又一遍安抚着:“妈,我回来了,接下来的事情我来处理。”
“妈,别担心,我回来了。”
“妈,我会留住安安和宁宁的,一切都会好的。”
“妈……”
在沈岁欢一遍一遍的安抚声中,沈向阳和沈嫣然也忍不住抹起了眼泪,一点都不像刚才打架那副狼崽子样。
仿佛二姐沈岁欢的回归,使得他们的底气更足了些,可以更大胆地流露出自己的脆弱。
一旁的沈安安和沈宁宁,瘦瘦小小的,也跟着抹眼泪,双眼茫然,鼻尖通红。
这些天发生的一切,对于才四岁的她们来说,实在是无法理解了,但她们同样感知到了恐惧。
站在门外的左邻右舍,纷纷停下了议论声,有年迈的妇人已经开始抹眼泪了,想起了往日时光。
年纪大了,眼眶就浅了。
顿时,只有哭泣声。
直到张秀慧慢慢缓了过来,这才渐渐地止住了哭声。
“嫣然,向阳,赶紧去屋里拿毛巾和水,给妈洗漱下。”
沈岁欢毫不客气地使唤道。
沈嫣然和沈向阳两姐弟异口同声道:“好嘞,这就去。”
沈向阳跟在姐姐沈嫣然后面,正准备往灶房走,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
转身跑到屋外,将沈岁欢原先遗留的网兜收拾收拾,带回到屋里。
当然,放在一旁沉重的行李包,也没有被沈向阳落下来。
根据沈向阳对二姐沈岁欢的了解,除了必需品,其他的都是带给家人的特产。
可不能让其他人给顺手牵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