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栈。
顾长生洗干净了手,已是后半夜。
随手熄灭灯烛,只有朦胧的月光映在窗子上。
三月初的京城早晨还很冷。
打铁铺子已升起了炉灶。
中年的打铁匠明显也练过一些功夫,在小贩都穿着厚衣服的这时节,他穿着褂子,两条胳膊赤着,一边粗声教训学徒连个风箱都拉不好,一边在旁边挑挑拣拣那些铁料。
大早上很少有客人上门。
更少有女客上门。
今日却有一个女子站在店门旁,目光打量他店里的一些兵器。
打铁匠扫了一眼,没有招呼,若想要买什么,顾客自然会自己提出来。
他本就是不爱说话的一个人。
他这铺子里主要还是订做,别人拿来好一些的材料,他帮忙打制收工费,店里的东西不多,只挂了寻常几样兵器充门面,不是好材料,手艺却精湛。
“那把剑,什么价?”
女子指了指挂在里面的一把剑。
铁匠瞧一眼,摇头道:“不卖。”
顾长生撇了撇嘴,早知道将昨晚那两把刀收起来,此时要交换肯定乐意。
想找一把趁手的兵器,还挺不容易。
她有点想念自己那把剑了。
“给我租一下行不行?”
顾长生想了想笑着道。
铁匠动作顿住了,这说法他听着很新鲜,租?这世上只听说过租铺子的,租车的租马的,哪里有租兵器的?
他有些好笑道:“你拿这剑做什么?”
顾长生道:“自然是杀人。”
此话一出,店里陡然冷了几分,铁匠莫名地摸了摸臂膀,看向这女子,又看向那把剑,摇头道:“不是好剑,就摆出来撑个门面。”
顾长生不在意道:“现如今没地方也没时间去找太好的剑,这把就不错。”
铁匠认真看了她一眼,“等不及么?在我这里打一把精铁剑只要七两银子,若你自己有材料,则只要一两银子。”
“都一样。”
铁匠一时没反应过来都一样是什么意思,此时交谈这几句,见她确实是来买剑的,虽然有点古怪,想了想从架子底下抽出一把铁剑,“这把材料好一点,就是手艺不怎么样,你要的话收你个材料费。”这是他那学徒打出来的,本也要回火熔掉,此时还节省了损耗和回火。
顾长生瞧了一眼,确实不错。
付钱持着铁剑离开,铁匠望着她的背影,莫名感觉到了几分萧杀。
摇摇头将那感觉甩出去,他收起银子,继续催促学徒拉满风箱。
旭日渐渐高升,将早晨的冷意驱散不少,今天没什么风,到了巳时穿着厚衣服的人已有些热了,便脱下厚衣服换个薄衣。
负剑吃过饭,路过一处小楼,顾长生目光一转,愣神间以为自己看见了花无缺。
一身白衣,温润如玉的年轻人坐在二楼窗前,脸上带着淡淡笑意,那一身气质,若不看面容,遮起脸来,真让人差点恍惚认错。
此时他正微笑着望向外面,那双眸子没有光,也没有焦距。
他是一个瞎子。
顾长生转过目光看向小楼的一层,大门敞开着,里面种满了鲜花。
花满楼……
据说花满楼所住的小楼大门永远敞开着,等有需要帮忙的人进来。
这是一个热爱鲜花,也热爱生命的瞎子。
收回目光,顾长生大概猜出了他的身份,只是想着他一身气质……
姓花的都会这样么?
花满楼静静地闻着花香,忽然微微侧头,道:“有高手!”
“嗯?”
陆小凤斜坐在他身后椅子上喝着酒,闻言瞥了他一眼:“什么样的高手?”
花满楼道:“你明知道我是个瞎子。”
陆小凤笑道:“那你怎么认出是高手的?”
花满楼指了指耳朵,侧头静了一会儿,面色凝重道:“是一个很高的高手。”
陆小凤挑了挑眉,奇道:“有多高?”
花满楼却轻轻摇头。
陆小凤差点跳起来,他与花满楼乃是至交,自然明白花满楼是什么意思,那便是很难估量……
他诧异问:“总不能比木道人还要高。”
花满楼眉头微蹙,困惑道:“不一样……有点奇怪,总之是个高手。”
陆小凤早已挤到窗前朝外瞧去,熙熙攘攘的街道上,却哪还有什么高手的影子。
花满楼虽然是个瞎子,却比大多数眼睛好使的人更加敏锐。许多人虽然有眼睛,却还没他这个瞎子看得清楚。
陆小凤毫不怀疑花满楼的判断。
摸了摸胡子,他摇头又躺回椅子上,喝酒。
下午连一丝风都没有。
顾长生抱剑坐在珠光宝气阁后面的山脚下,面前已伏了四具尸体,皆是黑衣蒙面。
被杀手组织盯上可不是一件好事。
尤其是在这样的一个江湖里。
对上这种组织,越是给他们时间准备,就越是容易出意外——若是计划足够周密,霍休甚至能设计让陆小凤出手,说不定还能引动西门吹雪。
与绝代双骄的江湖不同,这里真真假假,正邪难辨,玩的就是心眼和算计。
既然莫名其妙被缠上——
不想要意外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对方意外。
黄昏渐近,她望了一眼夕阳,在那片橙红完全隐没后,便绕到了山后。
山并不高,山势却很拔秀,上山数里,她便坐下休息,等着夜幕完全降临。
天黑了,山上的一点灯光便分外明亮。
青衫人影抬步过去。
树林里蹿出几个黑衣人,只是他们冲到眼前了,也便倒下了。
那柄铁匠学徒打造的铁剑,在他们身上留下了致命的伤口。
脚步没有丝毫停留。
一步一步慢慢走过去,姿态好似散步般随意,给人带来的压力却是沉重的。
走出树林时,她身上没有沾染鲜血,却带着浓重的血腥气。
穿过树林就来到那亮着灯光的地方,这是山后的一处小楼,很多人都知道,这是天下第一富豪霍休的居所。但甚少有人知道,这里同时还是青衣第一楼的所在。
也几乎没人知道,天下第一富豪霍休,就是青衣楼的总瓢把子。
都喜欢在山里挖洞……是什么毛病?
顾长生甩了甩剑上的血迹,望向这座小楼。
小楼里静悄悄。
朱红色的门是关闭着的,她迈步上前,轰然一声中,木屑纷飞,就这样走进去了。
眼前,是愕然的,猝不及防的青衣楼好手。
-
霍休在密室里等着手下的通报。
却久久不见人来。
忽然间,他抽抽鼻子,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从甬道那边飘进来。
这个近七十岁的老人豁然变色,死死盯着甬道方向。
怎么会?!
不,绝不可能!
从跟踪,接触,到打上门,短短两天时间,这是怎样的反应,怎样的果断,又是怎样的速度?
就是独一无二的陆小凤,配合剑法绝世的西门吹雪,也绝不能做到!
但还能有谁?
霍休面色骇然,他忽然发现,自己鲁莽了——不,不能说是鲁莽。
天底下怎么可能有这般人?
这般只是被撩拨一下,便短时间寻到此处,悍然出手上门的人?
杀手玩的就是隐蔽和筹划。
青衣第一楼若这么容易被人寻到所在,青衣楼也早已消失了!
但那人已然来了。
一把平常的铁剑,剑锋染血,而执着它的,是只白皙秀美的手。
一袭青衫从甬道里现出身形。
甚至没有来得及启动机关。
霍休死死盯着她的脸,面上是怀疑,是惊骇,是不可置信。
一个近七十岁的老人,按理说已经见过足够多的事,尤其他还是天下第一富豪,青衣楼的总瓢把子,经历和见识远比常人多,本不应该有多少让他感到吃惊的事。
可他已像活见了鬼一般。
“意外吗?”
那人甩了甩剑,“说实话,我也意外,你……”
话语倏的顿住。
她整个人也呆愣住。
这地下的大厅里,青衣第一楼所在,正中间的墙上,有一副很旧的画像。
画上是一个青衫女子。
她双臂环抱身前,手中持着一把古朴的带鞘长剑。
英姿飒爽,眉目如星。
地下密室里,时间好似静止在这一刻。
霍休缓缓退后一步,一柄铁剑已如闪电般钉在身前。
“说。”
那人一步迈出,真气爆发,与先前看似散漫不同,厚重如山的气势扑面压来。
“这幅画,哪来的?”
霍休的冷汗瞬间下来了。
一定有哪里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