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宝娴这会儿还在寝殿里昏迷不醒,宫女嬷嬷端着一盆一盆的血水往外跑,皇帝坐在外面,只觉得触目惊心,扶着额不敢看。
郭皇后跪在地上,后面跟着一众嫔妃,也伏在地上大气不敢出。
“圣人,轿辇被人动了手脚了,否则才用了多久,怎的就塌了。”
佟内监递给皇帝两块木条,中间有明显的锯痕。皇帝紧紧攥在手上,用力得几乎浑身发抖,然后猛地将其扔在郭皇后面前。
郭皇后虽被一吓,面上却毫无惧色,只是淡淡地看了一眼,随即叩首。
“妾失察,致使徐昭仪摔倒小产,然而妾送出时轿辇完好无损,定是有人嫉恨徐昭仪有孕,嫁祸于妾,还请圣人明查。”
“徐昭仪与皇后素来亲厚,这两个月来皇后还时常看望昭仪,定不会……行此恶毒之事。”一位妃子在后面颤颤巍巍道。
“圣人,昭仪素来身强体壮,根据当时随行的宫人所言,昭仪摔下来的位置并不高,况且胎相已稳了,应当不会轻易小产……”御医拱手道,“臣请彻查昭仪的饮食和殿内一应用具。”
皇帝越听下去,眉头越发紧锁,挥了挥手,“查。”
因为徐宝娴仍在里面昏着,内侍和太医们动作极为小心,生怕惊扰,从妆奁到香炉,一一查验,餐具和药渣这类最易生变的也自然没有放过。
可是查验之后却都没有发现问题。
“这……这倒怪了。”御医摸了摸耳朵。
佟内监想了想,道:“这个季节宫道也不会湿滑,且昭仪的供奉皆由六局严格把控,莫非问题出在六局?”
“传,尚食局、尚服局长官。”皇帝道。
四个女官没一会儿便赶到了,尚食局早做了准备,将徐宝娴这些时日的食单呈上,又将今日剩下的饭食也带来了,天气冷还没馊,太医围上去挨个儿尝了一遍。
“回圣人,这些,都没有问题。”
“将徐昭仪近日所穿衣……”
“圣人,圣人不可。”徐宝娴的一名宫女忽然跪过来,伏地道,“昭仪也是名门之女,今日许多人在场,若将昭仪贴身衣物随意翻看,待昭仪醒来,也会羞愤难堪,还请圣人……”
“你这是何意?”又一个妃子出声道,直起身子指着那宫女,“圣人也是为了徐昭仪的安危,如今皇嗣都没了,你说这些有什么用?莫不是其中有鬼?难道是徐昭仪陷害皇后?!”
“放肆!”
郭皇后强忍着怒意,回头瞪了一眼那妃子:“徐昭仪痛失孩子,这样的话你也敢浑说?”
她稽首,“此事事关重大,请圣人明查。”又起身看向那宫女:“圣人与吾今日俱在此,在场除太医外也无外男,徐昭仪的名声和清白定不会有损,若有人敢妄言,自有宫规处置,吾绝不会姑息。”
宫女着急,还想再说,皇帝袖袍飞动,内官们立刻进去翻徐宝娴的衣柜,将各式衣物在太医们面前摊开,太医仔细检查,也未发现异样。
“圣人……”
一道虚弱不堪的女声传来,众人忙看过去,徐宝娴不知什么时候醒了,在宫女的搀扶下站在帘子旁,脸色灰白,毫无血色,把众人都吓了一跳。
皇帝一阵揪心,忙起身上去扶住她,“卿身子虚弱,何必勉强自己下地。”说着将徐宝娴打横抱起,动作轻而又轻地将她放回床榻上。
徐宝娴的脸微微红了,这才有一丝血色。皇帝看得更是心疼不已,挨在榻边将她被冷汗浸湿的碎发拨到耳后。
徐宝娴努力挤出一丝笑容,气若游丝道:“此事与皇后无关,求圣人切莫怪罪皇后,妾有孕以来,皇后时常关怀,妾感激在心,您瞧,那株桂花,还是皇后昨日给妾摘来的。”
皇帝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桌案上的瓶子里插着一株桂花枝,一团一团金色的小花,此时大殿里寂静无声,回过神,才注意到被血腥气掩盖的淡淡桂花香。
“妾闻着皇后送来的花,便觉得安心,妾为了安胎不便走动,多亏皇后时常来陪妾说笑。只可惜肚子里的孩子没福分,不然啊,一定要它认皇后作干娘,报答她的恩情。若……若妾还有命……”
“不许再说这样的胡话!”皇帝打断她,徐宝娴的嘴唇干涩发白,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嗓子里飘出来的,毫无根基。
“徐昭仪,切莫胡思乱想,你一定会好起来的,孩子也……还会再有的。”
郭皇后走过来,站在皇帝身旁,关切地望着徐宝娴。
御医心头忽的一动,走过去用指头拈下一点桂花,放在掌心细细揉搓,又闻了闻,眉头微微蹙起,抬头问徐宝娴,“敢问皇后,您为昭仪带了多久的花?”
“自昭仪查出身孕来,怎么了?”郭皇后不解道。
御医一抖袖子,跪地道:“此花中有微量的麝香,然而桂花芬芳馥郁,麝香之量少之又少,故而不曾叫人察觉,然而若天长日久,必然会使昭仪滑胎。”
“你说什么?!”
皇帝一愣,扭头怒视郭皇后,郭皇后赶紧跪下叩首,其余妃子也纷纷效仿。徐宝娴一脸难以置信,看了看御医,又看向郭皇后,最后双目含泪望向皇帝。
“圣人……求圣人替我和这未出世的孩儿做主!”
郭皇后皱着眉,声音仍不卑不亢:“此事绝非妾所为,徐昭仪有喜乃是大梁的喜事,妾身为皇后,母仪天下,自当为保徐昭仪的胎尽十二分的心,绝不敢暗害。”
“查,查清宁宫。”
……
直到日薄西山,徐家五个人满面愁容地围坐在一起,才终于等来宫里的消息,说皇帝要搜查清宁宫。
“这如何使得!郭氏乃一国之后,又是圣人发妻,怎能说搜就搜清宁宫?”徐光舟猛拍了一下大腿,眉毛吊起来,明容感觉地板都跟着震了一下。
“大哥,稍安勿躁,稍安勿躁。”徐光舻摆了摆手,将清茶往徐光舟面前推了一下。
“此事做不好事关国本,你要我如何稍安勿躁。”徐光舟瞪了他一眼,徐光舻讪讪一笑,看向明容。
而明容又看向程夫人。对于程夫人来说,郭皇后有害徐宝娴的理由,也有不害徐宝娴的理由,只是她与郭皇后只有一面之缘,并不知其秉性如何,不敢妄加推断。
“妃子小产,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可若涉及到皇后,便是大事了。皇后与圣人新婚未满一年,圣人无论赏罚皆要慎之又慎。”明容缓缓道,“不知兴庆宫是否知晓此事。”
徐照朴语气一扬,“你要去找太后?”
……
徐宝娴小产的事情,自然瞒不过郑太后,只是郑太后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这等闲事还不至于惊动她,忽然听闻靖王妃求见,郑太后还挺讶异,便听闻是清宁宫出了事。
郑太后对郭皇后还是很满意的,却没想到会出这样的事。但不管郭皇后是否有罪,都不可轻易动清宁宫。
于是皇帝带着一众嫔妃和宫人站在清宁宫门口,宫女内官们刚要冲进去搜查,就被一个老妇的声音喝住,回头看时,女官往旁边退开,露出郑太后和明容。
“吵吵闹闹是出了什么事,竟然闹到皇后宫里来了。”
明容扶着郑太后,行至皇帝面前,众人纷纷行礼。
“瞧着也是家事,你们都不念着吾,只有靖王妃和吾一同喝茶,便带了一同来了,皇帝,不会怪罪吧?”
郑太后几乎没对皇帝说过这样重的话,皇帝看出来她是真的生气了,连忙拱手道:“儿子不敢,靖王妃替儿孝敬母亲,令儿惭愧,既是一家人,又有何妨。”
郭皇后仍跪在地上,郑太后走过去,将她扶起来,对皇帝说道:“她是你的发妻,纵然有罪,也该有体面在,如何便要来搜宫?”
“实是因皇后有害徐昭仪小产之嫌疑,儿不得已才……”皇帝皱了皱眉头,看向一众宫人,“还不退下去。”
明容在郑太后身后,与郭皇后对视了一眼,郭皇后微微点头,目露感激。
如今太后都发话了,皇帝自然不好再动清宁宫,只得让佟内监派人暗中调查,但他心里仍怀疑郭皇后,便冷了她好些时日。
徐昭仪身体素质确实不错,那日整个人跟从鬼门关走了一遭似的,只半个月便养得差不多了,召明容入宫来说话。
“姐姐留给本宫的人,用着很好,还要多谢姐姐。”
“妹妹这是说的哪里话,你我是一家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如今圣人独宠你一人,便是侯府也跟着沾光。”
当时,明容在第二日便知晓了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徐宝娴是自己喝了堕胎药,而桂花上的麝香也是她的手笔,为的就是攀咬郭皇后,哪怕不能定罪,也是重创。
要做的神不知鬼不觉,自然需要摘星楼的助力,而明容留她在徐昭仪身边听令,她当然也会帮着徐昭仪做事。
该说不说,她培养的人有几分本事。
“只是妹妹有一事不明,姐姐后来为何要搬来太后娘娘?”
明容笑了笑,半晌,才轻声道:“你才十五岁,做这样的事情,不怕吗?万一伤了身子,以后就难有孕了。”
徐宝娴一愣,笑着摇了摇头:“本宫家破人亡,除了侯府,有何顾忌,若不能在后宫中站稳脚跟,一世盛宠,又有什么意味?”
“原是如此。”
明容一下一下地点头,起身一福,“那便祝娘子,早日,得偿所愿了。”
赵叔元还未回京,河北道那里却传来消息,说是发生山火的地方抓到一只异兽,通体红毛,长得像猿猴,却又生得满嘴獠牙,人面豹尾,白头红脚,立起来有三人高,出动了五个县的猎户,才将其射杀,县令和州府不敢耽误,即刻便将那异兽押往长安。
异兽还未送到,消息却在长安传开了,大街小巷,王公庶民都在讨论,说这异兽究竟是什么。
“《山海经》的《西山经》中记有一凶兽名朱厌,正是形似猿猴,白头红脚,传闻此凶兽现世,必将有大战发生,所谓‘凫篌朱厌,见则有兵。类异感同,理不虚行。惟之自然,厥数难明’。诸位,这河北道的异兽,莫非正是此物啊?”
说书先生坐在大堂里,周围围了一群听众,有读过山海经的,也有没读过的,听完议论起来,热闹得快把宣明酒肆的房顶给掀了。
二楼的贵人们也纷纷走出厢房,倚在栏杆上聚精会神地听着下面的声响,时不时还插几句嘴。
“如今天下太平,海清河晏,哪里来的兵祸,老丈,可不敢妄言。”
一名男子抚摸着花白胡子,靠在栏杆边,笑着对说书先生道。
“娘子,你信吗?”山迎望向明容。
明容戴着帷帽,站在柱子后面看。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等那异兽运到长安,亲眼见见,不就知道真假了。”
说实话,明容小时候读《山海经》时便觉得好奇,这些奇花异草,飞禽走兽,究竟是想象为之,还是确有此物,只是时过境迁,难以考证。
她回去将这事儿说给徐光舻听,“二哥,你饱读诗书,可曾读到过这类异兽?我听说书的说是朱厌。”
“朱厌?若果真如此,阿爷和大哥岂不是又有事干了?”徐光舻开玩笑道,随即正色,“哪怕真有神兽,兵祸也起于人为,你若真信,倒不如去看看哪里有人作怪。”
没想到徐光舻思想这么超前,明容顿觉醍醐灌顶,对徐光舻佩服得五体投地。
这边异兽还未运到,那边蜀地地动山摇,河流堰塞又决堤,户部又忙的脚不沾地,往蜀地拨赈灾款,朝廷又得派钦差大臣,徐光舻上奏请求随行,又被驳回了。
“不急这一时,你且安心将礼部的公务做了,别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徐光舟无情道。
徐光舻撇撇嘴,只不过这次他显然没有上次那般意志消沉,第二天又乐颠颠地去公府报道了。
明容一下看出端倪,问白术是不是上次那姑娘又遇见了,白术神秘兮兮地点点头,说那姑娘还和徐光舻约好了,望日在芙蓉园一会。
明容没去凑这热闹,因为赵叔元书信先寄到了侯府,说他不日便到进城了,她就得收拾东西打道回府,给那小子接风洗尘去了。
而赵叔元还未进长安城,又不知哪儿传来的消息,说是从南阳一下子传开的,说那日南阳地动现奇石,上面竟有谶语。如今正被靖王带往长安。
天下竟有这样的巧事?
明容心下生疑,片刻间豁然开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