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祷,训练,用餐,祈祷,训练,用餐……
在车辙般咕噜周而复始转着的枯燥生活中,小绵羊最喜欢的是在家族的庭院中休息。
哈萨尔矿城是黄色的。
街道是土黄色的泥砖,从矿坑中走出的哈哈大笑着的矮人们身上沾着土黄色的泥,看他们啪嗒啪嗒走上街道,灰和泥引出大大小小的鞋印,就不难理解这座城给人的感觉。
米果酿是黄色的,过节时小伙子们小姑娘们往自己赤裸上身抹上的迷彩也是黄色的。
小绵羊不讨厌黄色,只是在红黄蓝中他更喜欢绿色。
训练场旁的庭院是绿色的。
像与墙外的尘土气完全隔绝一般,这儿甚至几乎没有一点黄色。
各式各样的植株是娇嫩得要淌出水般的亮绿色,蔷薇花红白相间,人造小溪清澈透明,映着天空微微泛蓝。
庭院正中有一只眼睛。亮银色,在正午的阳光下闪着夺目的光芒。
独角鹿家的人常来这个雕像面前祈祷,小绵羊问过他们,这个令他毛骨悚然的、不论什么角度总能感觉它在盯着自己的三角形雕石中的非人眼睛,到底有什么祈祷的价值。
他们回答,等你长大了,遇到凭自己的力量也无可挽回之事的时候,自然会乞求神明的声音。
他还真不想长大。
小绵羊开始脱护具,练习用的护具比作战、竞技的护具要差了许多,但该有的部件是几乎没少。他熟练地脱去肩甲、手铠、胸铠、内锁甲衣……直到整个上身赤裸。他将它们随意丢在草地上,感觉身上心上的负重都宽松了许多,才在长椅上横躺下来。
即使练习用的是木剑,家主和教头们仍然极度担心他们的安危,勒令他们必须着甲——据说前几届甚至还穿的是正统全套甲胄。
真是累死个人,穿这么厚实,不说举剑战斗,就是举着一根头发丝,他也撑不了几分钟。
“又在这里偷懒?小绵羊少爷。”一个他很熟悉的声音在朝他笑。
最开始,小绵羊是对他的蔑称,他的剑就如绵羊的叫声般软绵绵的,不说他的哥哥姐姐,就连弟弟妹妹们刷剑的姿势都比他像样许多。他也曾为之生气过,私下找教头提升训练量,但只有进食量稍有变化,他的肌肉,他的体型,他的力气,都没有什么变化。
他索性大大方方承认了这个外号,事到如今,他也不觉得这是什么蔑称了。
小绵羊咯咯笑着,没有反驳。
来者倚靠在他躺着的长椅背上,对方比他高大许多,一只手就能把他抛到天上去。对方身上穿的可不是他这种廉价的练习货,而是正式的亮白色铠甲。
“布莱顿哥哥,听说你拿到了参赛资格?”
小绵羊朝他问。
“嗯。”对方平静地微笑着,稍稍点头。
“酷……”
小绵羊真心称赞。
布姆赞全国比武——基本上称得上国内战士、武者能拿得到的最高荣誉,冠军可受封爵位,可加入王国的近卫军,能获得“王国骑士”的至高头衔,由国王亲自授勋。
只有各地最骁勇善战的几名战士能获得参赛资格,光是能参加这五年一度的大赛,都是莫高的荣誉了。
“我也许不能再教您剑术了。”布莱顿垂下眼帘,向他轻声说。
小绵羊当初就是与布莱顿在这庭院认识的,还没对方膝盖高的他不知怎么了就吵闹着要向这外姓门客学习剑术,气得教头大发雷霆,直到现在还叨叨他拙劣的技术就是跟外人学坏了来。
只有小绵羊知道个中原因。
布莱顿与其他人都不同——那些暮气沉沉的小大人被鞭子和胡萝卜催促着向前奔波,但小绵羊第一眼看见布莱顿,就看出来,对方眼睛里燃着火焰。布莱顿是自己在向前走,他行走的身姿简直就是前行的灵魂本身,在小绵羊的眼里,那身姿夺目无比。
这霍华德男爵家来的独子,通古斯大爆炸英雄的后裔,从南方而来,投奔独角鹿家,接受训练——那些同期生偶尔发出嗤笑,愚钝的木头,就是把剑磨锋利了,也只是任人宰割的鱼肉,独角鹿家有许多好手,这外姓小子一定会被揍得体无完肤。
小绵羊是先听了这些传言,才见的布莱顿·霍华德。那一瞬间,他甚至没反应过来这人就是传言的那位。
他嚷嚷着要向布莱顿学剑术,布莱顿明面上大声拒绝,私底下却陪他跑来这庭院“偷闲”。
“不能再教我剑术……”小绵羊瞪大了眼睛,“——你的意思是……近卫军长已经找你约谈过?他看上你了?我的天!”小绵羊弹坐起来,脸上满是震惊和喜悦,“我的天呐!我的天呐!布莱顿!!!这是真的吗?!”
布莱顿微笑的表情微微迟滞,他的眼睛向自己的左下角转去,过了小半秒,又笑起来,说道:“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吧。”
“我的天呐!!!”小绵羊的尖叫声像个大姑娘——他还没有变声,大声说笑的时候确实像个女孩,偶尔也有人拿这个来取笑他——他大笑着又叫又跳地与布莱顿相拥,完全没察觉到铠甲硌得生疼。
这五年来,小绵羊多想大声和别人说,教头教的剑术狗屁不通,多想和别人说,他的布莱顿哥哥有多么多么强,有多么多么帅气——这一切的一切只因为布莱顿那个“霍华德”的姓氏就被掩盖了。
直到昨日——
布莱顿的剑一一击破独角鹿家的好手,那些笑容满溢的老贵族在看台上说着笑话,然后渐渐说不出话,最后笑不出来。
城邦会战的领奖台上,冠军位飘扬的是一面大家都没见过家族旗帜——是霍华德家的。
小绵羊本以为这已经是布莱顿带来的最大惊喜了,没想到今日还能听到更劲爆的。
“我真为你高兴!”小绵羊抹了抹笑出来的泪,声音都有些哑了,“可你就算进了近卫团,也能时不时回来呀,到时候我们再抽空练剑好不好?”
“小绵羊少爷哟,”布莱顿坐到他身边,将他搂过来,使劲揉了揉他的头发,“我终究是受了卡文迪许家的恩惠……抢了你们的参赛资格本就是大不义——你的老头子们可不喜欢我再跑回来。”
小绵羊“啊”了一声,后知后觉的忧愁才缠上他的脸庞。
“你早该担心担心你自己了。”布莱顿说,“每一年的各项比试,你都是倒数第一。”
小绵羊又咯咯笑起来:“我早放弃啦,我已经9岁了,还有不到一年就要参与受选……已经来不及了。这一届的好兄弟姐妹可多着呢,怎么都不会是我继承那个尊贵的头衔。”
“你倒是看得开,那可是远超什么‘全国冠军’的名号……你父母亲要是和你一样看得开就好了。这些年我可没少听他们埋汰你,说是给他们直系卡文迪许家丢脸。”
小绵羊听了只是摇头笑:“他们每年都会生一个弟弟妹妹,他们才不把希望放在我身上咧。”
屠龙勇士。
剑指天下所有威胁,荡平一切不公义和罪恶——
卡文迪许家五十多年来的孩子们,都是听着屠龙勇士们的故事长大的,那些威风凛凛的英雄故事像长在心口的蘑菇般随年月生长。
要问小绵羊想不想当一位屠龙勇士,他当然也是想的。预言的时期将近,他们这一届是这么多年来最有希望的一届。
小绵羊也见了许多极有潜力的兄弟姐妹,比如沉默寡言的,总是戴着龙角头饰,不分昼夜练剑的二叔的儿子,小绵羊的大堂哥,比如总是挂着一幅迷人的笑,让所有人愿意为她付出刀剑和鲜血,天生具有领导魅力的三叔的闺女,小绵羊的二堂姐……他们总是包揽了每年评核的一二名,大堂哥夺首的次数要多一些。
他们这一届共有十三人,除了这两位最有可能的,还有许多能人,比如八岁就把守卫打得嗷嗷直叫的,比如七岁就能潜入酒窖偷喝小绵羊父亲珍藏的美酒的……
他们十三人有十二个了不起的外号,只有小绵羊一个人冠着一个蔑称。
“啊!少爷您在这!”
庭院里又跑来两个小孩子,他们同布莱顿一样是外姓子弟,独角鹿家也会给他们的盟友安排训练,“独人屠不得龙”,正如独角鹿家将他们的子弟当作屠龙勇士予以严苛训练一样,这些外姓子弟大多被当作支援屠龙勇士的“伙伴”而予以训练。
这两个孩子是和小绵羊玩得最来的几个之二,他们中的一个梦想能当吟游诗人,弹得一手好琴,一个梦想着能当牧师,路上见到形状合适的石头,就找树枝绑起来,当钉头锤耍。
“看起来超过休息时间了。”布莱顿大笑起来。
“……糟糕……”
小绵羊的声音有些颤抖。
——
“看来也不是这一届啊……”
看台上的叹息声此起彼伏,让他想起来年初艺人表演的扇子舞,那时卡文迪许家上下洋溢着快活的空气,扇浪精巧地此起彼伏,衬着贵族老爷们少见的粗鲁的大笑声。
即使前些日子南方港口刚爆发了和罗斯柴尔德家族的冲突,即使才死了许多骑士,直到受选大会开始前不久,这整个会场都还快活地笑着。
他被安排在最后一个登上受选台,在他上台前,看台上的看客们眼中早就失了光芒。
小绵羊不再去看那些人,每年他们总会失望一次,这只不过是反差最大的一次罢了。
小绵羊没什么兴致,把奶妈和教头吩咐的登台礼仪抛得一干二净,他快步跑上台去,匆匆在硕大石板上手印槽里按了一下,果然没什么反应,便快活地转身离去,脸上甚至还挂着咯咯的笑容。
他快活得脚下生风,今日过后,训练就不再是强迫式的,有追求有抱负的,可以继续训练,像他这种有自知之明的,可以学些文化知识,辅佐他们有能力的兄弟——
就在他快要走下受试台的时候,万千道目光忽然向他刺来。
“龙屠者”,他的大堂哥,头饰被他抓在手中,脸上满是泪痕,七年来,小绵羊是第一次见他在人前落泪。他此时止了哭声,神情愕然,目光向小绵羊刺来。
“挥旗者”,他的二堂姐,本来哭得梨花带雨,她的追随者们围着她好声宽慰,七年来,小绵羊是第一次见她低下头颅。她此时落了手帕,表情木讷,目光向小绵羊刺来。
……
愤怒,不解,不甘,嫉妒,难以接受……小绵羊忽然感觉到了许多视线,不管他的眼睛逃向何方,总能看到许多道视线,连他几个玩的好的玩伴,此刻眼中也闪着恐惧的神色。
整个会场站了起来,万千目光刺向他,无声的庞大压力骤然降临在小绵羊的身上,他硬生生止住脚步,感到血液都要凝滞了。
他不明白为什么……直到从他背后传来的光芒晃了他的眼。
小绵羊回过头,那面纯灰黑的高大石板,那面集合了青杜鹃和独角鹿家许多法师毕生心血的,纯色的石板,如今亮起了光芒。
如许多卡文迪许家人一样,小绵羊也从未见过这石板亮起来的样貌,一度以为它不过是个垃圾货……
那面石板上亮起了一棵树,从那个凹槽开始,往上延出枝干,生出花朵,引来鸟,唱出鸣啼,往下生出根须,深扎大地,伸出石板本身,探到台上,受试台的坚硬砖面莫名裂开,就像真有根须扎到了石里……
小绵羊害怕起来,吸气总感觉没能将空气送入肺里,他无助地在整个会场寻找熟悉的身影,直到礼服被汗浸透,他也没在会场里找到那个熟悉的人。
他这才想起来,是他催促布莱顿早点离开,免得赶不上全国大会,是他和布莱顿说不用看受试结果,让布莱顿宽心……
“屠龙勇士……屠龙勇士!屠龙勇士!!!”
不知是谁带头喊了起来,震耳欲聋的呼喊声,夹杂着让人发狂的氛围,响彻了整个哈萨尔矿城。
小绵羊在盛大的欢呼声中窒息,高台上散着璀璨光芒的石板随台砖的崩塌落向地面,以那轰隆巨响为号,他的父亲母亲,他的奶妈,他的守卫,他的……
整个世界向他倾倒而来。
——
他不再享有庭院独处的时光,甚至不再享有小绵羊的名号,他的名字如今变得很夸张,比国王的都要尊贵。
翠绿庭院里,他和布莱顿常坐的长椅上坐了他人,也是个外姓子弟,那人用历史教本当枕,脱了鞋,脚搭在扶手上,正在睡觉。
他只是朝那边瞥了一眼,正要换别处休息,可他的吟游诗人朋友快步上前拍醒了那人,叫道:“请你去别的地方休息,这里是这位大人钟爱的地方。”
他没来得及制止。
那人身躯一抖,跳起来,长松了口气:“嗨……吓我一跳,还以为是教头呢。”
他听了,不由得咯咯笑起来,他想起不久前,也还被教头呵斥得狗血淋头。但他的牧师朋友很快拉着他的手说:“大人,这样笑有失体统。”
那人似乎这才注意到他这边,看见他身边魁梧的护卫,缩了缩脖子,连忙翻身抱着书想跑。
“等等,请别走,是我们不好,打扰了你的休息。”小绵羊连忙拉住他劝慰道,然后又对守卫说,“你们站远一点放哨——你们该不会觉得我打不过比我小几岁的孩子吧?”
“不敢……听令!阁下!”
守卫站远了些……牢牢把控着庭院角落。
“你可以叫我小绵羊。”他笑着对那人打招呼,引来两位朋友的眉头紧锁。“阁下!”他们大呼,却也不敢违背他的意愿。
“你的护卫可比你的名号吓人多咧,你肯定是卡文迪许家的人吧。”那人后怕地扶着胸口,“抹布,我叫抹布。”
他不由得又笑起来:“你的名号也不咋样。”
“可不是嘛。要不是听说屠龙勇士已经定了,管教松了许多,我可不来这里。”抹布掸了掸书上的灰尘,打了个哈欠。
是《龙的历史》。记载了几片大陆发生过的龙乱,整本书的历史横跨了七八千年,一直记载到四十年前的通古斯大爆炸。人类的谋略、智慧、野心、美好愿望,在这些毫不讲理的怪物威胁下不值一提,它们扇着翅膀从天空落下,两国血恨交织的灭国战争便迎来血的终结。
“我也听说过这个——我是说,枕着书睡觉,梦里也许能梦见知识。”他说着,对方和他笑起来。
笑毕,抹布摇了摇头:“我可不是为了这个才拿它当枕头的。这本书除了当枕头舒服以外,简直一无是处。”
小绵羊脸上的笑顿时敛住。
话音未落,小绵羊就发现两位好友的脸都已经骤然变色,他们将手放在木剑柄上,身体绷紧,抿着嘴唇。
《龙的历史》是一本血与泪的史诗,他们从小读到大,看人在龙的面前是多么耻辱般的弱小,在书中挖掘龙的弱点和杀死它们的方法……
听对方侮辱这本书,没有哪个为书中故事悲恸过的孩子能不升起怒火。小绵羊也是如此。
“这样说不对吧?”这是个问句,他希望对方能收回前言。
“你见过龙么?我见过。”抹布神秘兮兮地说,“不仅见过,我还摸过。”
“不可能。”
小绵羊连连摇头。
布姆赞的龙,除了四十年前带来数万死亡的红龙,就只有盘踞在南方的那头大恶龙。卡文迪许家往来宾客,都说那是只睚眦必报的可怕存在。
“去,不信我啊。”抹布从怀中摸出一个匣子,打开,里面是一枚暗红色的龙鳞,比小绵羊的巴掌还大许多。
两个伙伴的眼睛都看得直了。他们从未见过真正的龙,连龙鳞也只在绘本里见过,凭他们的眼力也看不出真假,只是小绵羊随身带着的匕首连一丁点划痕都刮不出,这才让三人信了。
“这龙鳞可是他亲手给我的。”抹布说,“龙要是真那么凶恶,怎么可能让我活着离开?可事实上,我们聊了很久。”
抹布开始讲南方那头红龙,扎卡里,给他讲过的一些故事,小绵羊听得出来,抹布也并没有完全记下,许多细节经过了他自己的加工,尽管如此,还是听得小绵羊时不时笑出声来。
“龙并不都是恶的。”抹布最后说,“与龙相关的好童话故事也不少……就是不知怎么了,哈萨尔城就是见不着——”
“乔纳森大人,该回去训练了。”吟游诗人好友终于听不下去,开口说出了他的名字。
抹布的脸瞬间变得毫无血色。
看了他的变化,小绵羊只好点点头,站起来,转身离去。
“大人,今天的事可千万不能和老爷他们说,千万千万,您一定要记住了。”
他们走远一些,守卫还没跟上来前,吟游诗人好友在他耳边说。
“这是为何?”小绵羊眨着眼睛向他看去。
这位好友一脸苦涩,看向牧师好友,那位好友也是一脸复杂,他们两人细语片刻,最终只是说:“少爷,说出去会让您受罚的。”
“我又不怕受罚——我受过的罚还少么?”
他银铃般的笑声响起,迈出大无畏的步伐。
“哎……少爷,您会明白的……我们倒是不打紧……哎……”
两人看着他离去的身姿,长长叹了口气。
——
他还是和父母说了。
他一向藏不住东西,更别说那天晚上父母的神情十分严肃,整个晚饭如同审讯一般……小绵羊努力过,但被几番追问还是忍不住吞吞吐吐地说了出来……意外的是,并没有什么呵责。
什么嘛,他们也是会错的啊。
他不由得想。他拿这事去和他俩炫耀的时候,他俩倒是满面愁容。
“笑一个嘛!”他带头朝他俩笑,终于是把他们也逗笑了起来。
几个月后,在下一个死气沉沉的晚宴上,他听到了抹布的死讯。
父亲怕他不知道抹布的真名,两个名字都说了两遍。
小绵羊的喉头发紧,这是他第一次觉得吃不下饭,家里的大厨们手艺精湛,但精湛的厨艺治不了耳鸣——听了死讯,他的脑袋就一直在嗡嗡作响。
“为什么?”他只能挤出一个词。
见他停下刀叉,父亲给他递来手帕,他看着这方方正正的手帕,想不起来该如何使用它。
“龙祸。他们一家人南下的时候,被龙袭击了。我们的人赶到的时候,只剩下烧干净了的残骸。”
“龙不总是恶的。”
“他死了。”
“哪一头?”
“南方那头,自称扎卡里的。”
说着,父亲斟满一杯酒,递到他面前,他以前从未被允许喝酒,更不要说这种烈酒。
“不可能。”他连连摇头。
“他死了。”父亲只是说。
“多吃些,长得快。”母亲劝他。
但他脑海里是一片火海,他向盘子里的牛排看了一眼,像是脑中火海烤出来的肉块,这让他胃部一阵痉挛,当堂吐了出来。
他的老奶妈,父亲,母亲,全都皱起眉头来。
他吐得太厉害,吐完的时候,眼眶里全是泪,他很清楚,这不是哭出来的眼泪。
“我吃不下,别来送餐。”小绵羊狼狈地擦擦,丢下一句话,快步逃回房间,他听到背后传来的话:
“听屠龙勇士的。”父亲的声音响起。
——
《龙的历史》有精装版,整个布姆赞也不过寥寥几本,在他的卧室里就有其中之一。
书中插画是微微隆起的浮雕,他的小手向摸去,能感受到龙粗糙的鳞片,向龙炎摸去,能隐约感受到火焰的温度,向地上的人们摸去,能感受到冰凉的,寂静的死亡温度。
小绵羊放下书的时候,已经完全动不了。
像油尽灯枯的老头一般……他忽然想起来,他一直没有吃东西。
他好像在赌气?
他想起来,却又想不起来。是为了什么呢?
如此茫然着,他打开门,门外跪坐着一个年轻貌美的侍女,她们不敢打扰他,又不敢什么都不做,只能长长在他门前跪着,以免老爷生气。
“我饿了……拿些吃的来。”
他喉里发出的声音把他吓了一跳。这个声音生涩发紧,充血又生疼,哪还像个被戏谑为小姑娘的声音。
仆从们乱作一团,去找吃的、去找老爷……老奶妈飞快跑来,摸了摸他的喉咙,又叫他说了几句话,然后惊喜地尖叫着跑开。
“老爷!老爷!少爷变声啦!”
——
“现在可没人敢叫你小姑娘啦。”布莱顿朝他打趣道。
“也没人敢叫你外姓人啦。”他笑着,笑声压在喉咙里。
听说布莱顿赢得了全国比试的时候,小绵羊难得地笑开了花,吵闹着要来看看——这次全然没有半点阻挠的声音。整个卡文迪许家,如今只有听命声。
他早知道布莱顿很厉害,但没想到这么厉害——全国比试可是高手云集,那些叫得出名字的大家族有好几个甚至都没有名额……他觉得布莱顿应该能拿个前四——好哇!他倒是拿了个第一!!!
小绵羊真想像上次那样,用力给布莱顿一个大大的拥抱——
但今非昔比了。
他如今也穿上了厚厚的,漆黑的铠甲,他骑着马从黄色的哈萨尔矿城的街道走过,所有黄色的人的目光都锁定了这套威风凛凛的盔甲。
两个全身甲胄的人的拥抱未免有些不方便。
“这身盔甲好生威风。”
布莱顿摸着他头上的龙角盔,啧啧称奇道。
“我一眼就看出来这盔甲不是为我准备的。”小绵羊一说完,他俩便大笑起来。
打造一套盔甲可不是几个月就能完成的,他早在训练场里听他人聊过,卡文迪许家早就计划着打造一身黑铠——尺寸和外形设计都偏向了他的那位“龙屠者”大堂哥。那时他们还从未想象过,屠龙勇士居然不是那一位。
倒是他这个不思进取的小绵羊。
他的目光飘回那一日,从他手中生长出光树,万千人向他欢呼。
小绵羊忽然心有所感,抬起手来,过了几秒,一只羽毛洁净的白鸽,衔着一根树枝,以他手指作杈,停在他举起的手上。
“真了不得……现在我有时都会泛起向你跪下来的冲动。”
“你可别向我跪下来。要怎么让那些人起身,可已经让我很头疼了……有的人我得表现得和善些,有些人得让我给他们传几句话……布莱顿好哥哥要是朝我跪下来,我可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哈哈笑着,驱马加速,身后想拿掉鸽子的侍从也慌忙加速跟上。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冲进全国比试的会场,王国护卫和独角鹿家守卫面面相觑,末了,只能看了一眼那领头的龙角盔骑士,相互摇头叹气。
“来吧!布莱顿哥哥!国王忙于朝政,授勋一拖再拖,想必你的身手已经生锈了吧?要不要我指点你一二?”
小绵羊翻身下马,落到比武台上,那灵活的身姿看傻了一众围观者。
“区区十一岁小绵羊也敢挑战当届冠军?”布莱顿畅声大笑,一步一步登阶上台,两人拔剑,笑着冲锋。
——
“我还以为能赢。”
小绵羊躺在台上,动弹不得。
“你还……早得很呐……哈哈……哈……”
布莱顿笑了两声,也在他身边躺下。已经有守卫把他胡闹的事传到父亲那里——也许还有国王那里。
父亲一定会呵斥他,不顾屠龙勇士的形象……本来他应当在隆重的欢迎会上,由他父亲像吟游诗人般的说着诗词,在庄严的氛围下,同国王见面。
现在见面也许会提前了。
但他现在不想去想那么多。不想去想那么复杂。
他朝夜空伸出手,心中一动,手指微微挥了一下,也不知道是巧合,还是别的什么,天空划过一道流星。
“不可思议。”布莱顿赞声说。
“流星?”他问。
“你。”布莱顿说。
他有些不明白,但大致明白。
以变声为开端,短短一年间,他人看他的目光从怀疑、不解、嫉妒,逐渐变成了恐惧、敬佩……
他身上的铠甲变得越来越轻,手中的剑也变得越来越轻,以前总不理解那些哥哥姐姐弟弟妹妹是如何穿着这些厚重的铠甲,轻盈地舞着剑。
现在他倒是不明白,为何一年前的自己做不到。
约束躯壳的绳索一旦解除,那些剑术倒是自己从脑子传到了手上。
教头瞪大了眼睛,大堂哥二堂姐惊愕莫名……但他只想把这个消息告诉布莱顿。
父亲迫不及待地给他套上这套不合身的铠甲,禀报了国王,获得申请……如今身处此地。
“你是我们的希望。”布莱顿看着他说。
“我不明白。”他是真不明白。但布莱顿待他如平常,这让他感到无比欣慰,王城的夜,空气比哈萨尔矿城的清新太多太多。
“你有一天会听取神谕。万千年来,屠龙勇士大多都听到了神谕。遵循你愿意追随的声音,祂的力量会引导你荡平诸邪……”布莱顿柔声说。
“我已经听到了,我拒绝了。”小绵羊说。
布莱顿先是瞪大了眼,然后畅快地大笑起来,直至眼泪都笑了出来:“你?拒绝了?哈哈哈哈哈哈!小小绵羊什么时候有这等气魄了!!!我真为你骄傲!快和我说说,为什么拒绝了!”
“我不知道我该宣誓什么,誓言会给予力量……我想做的事很多……”
“我知道!我当时也纠结了许久!哈哈哈!很多人都有这种烦恼,但是拒绝?哈哈哈哈!”
小绵羊微微愠恼起来,用拳攮他——
实在是有好久没生过气了,在哈萨尔矿城,他只能看见躬着的身子,避开的视线,顺从的口吻……
小绵羊口中发出咯咯的笑声,两人打闹起来,全然不像两个骑士。
“乔纳森!”
一声愤怒的吼声喝止了他。
他迅速坐起,单膝跪地——父亲来了,在他身边的是当今布姆赞的国王,亚历山大十三世。
恶寒——
有些大不敬的,在他看见国王那双淡金色的瞳孔的瞬间,传遍他全身的感觉,只能用“恶寒”两个字来形容。
“……这是犬子。”父亲尴尬的表情难以掩饰,他对国王深深弯下腰去,开始了他长篇大论的演说……
布莱顿坐了起来,小绵羊不想迎上国王的目光,只好偷偷向布莱顿看去。
布莱顿浅浅笑着,目光直直锁定国王。
——
一封信被交到了他手里。
印泥已经被拆过,这对他来说并不算少见。
如今他的身份是屠龙勇士,他的生命安危抵得过所有护卫的脑袋。
小绵羊理解这个,但他翻过去,看了一眼寄信人的名字,还是惊呼道:“布莱顿哥哥的信!怎么不直接拿给我看!”
说着,他便要迫不及待地开信来看。
但父亲抓住了他的手:“在你看内容前,我必须告诉你……”
他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
这封信不是由侍从,而是由父亲交给他,本就让他觉得十分奇怪……此刻这份不安越攀越高。
“布莱顿叛国了。”父亲说,他听不见这几个字。
小绵羊甩开对方的手,展开信:
“亲爱的小绵羊,如果这封信到了你手里,说明我刺杀国王失败了。”
第一行赫然写着这些字。
“忘了我吧,忘了我教给你的那些剑术,你很快便会超越我,很快便会远远凌驾于我。”
“我衷心感到欣慰,即使我失败了,希望仍存于世上。”
“不要调查,什么都不要调查。你还是适合当一只小绵羊。”
“——布莱顿。”
宅邸的空气沉闷得让他喘不过气来,他揪着自己的衣领,转头向父亲问:“发生了什么?”
“授勋仪式,他将剑架在国外脖子上,杀光了来救驾的所有护卫,直到被增援淹没。”父亲说着,鼻中哼出不屑的声音,“我早说过,外姓人不可靠,他一定是他国间谍,蓄谋已久……”
“他还活着吗?”
“他的耻辱将钉在王城,游行七天,过后处刑。”
“——写信向国王求情,以我的名义。”
“……你在对我说?”
“是。写信。”
“判决已经下了,即使是国王也不能……”
“写!信!”
“……卡文迪许家不能替一个叛国贼……”
“以!我!的!名!义!”
小绵羊咆哮着。
老卡文迪许像一只被狮子喝退的狼,畏缩了一下,咧着尖牙利嘴,却还是夹着尾巴逃跑。
信由他穿着黑铠,亲手送到国王手上,国王盯着他看了许久,长长叹气,连连摇头——最后同意了他的恳求。
布莱顿被剥夺一切权利——包括通过劳动获得报酬的权利,他要活下来,只能去当冒险家,通过跨国的冒险家工会势力获得报酬,又或者流亡出国,再或者一错再错,当土匪,当强盗。
但他好歹让他活了下来。
他呆呆地向两位好友诉说这件事的时候,他们都连声叹气。
“对布莱顿来说,死了也许更轻松。”他的吟游诗人说。
这是他们第一次互相打架,这一架从深夜打到了天明,天亮的时候,小绵羊的眼睛红红的。
“你不明白,你穿着龙铠,越过卡文迪许,向国王臣服,意味着什么。”那位吟游诗人朋友轻声说着,替他整理衣着。
“我不明白,我不明白啊。”
他用手臂遮住眼睛,牙齿咬着下唇。
几个月后,布莱顿的死讯传到了他的耳中。
“被谁?”
“扎卡里。”
不久,在全城人的见证下,他立下了誓言。
——
十六岁那年,刚过全国大会报名年限,他便报了名。
他踏上颁奖殿堂的时候,全国上下无一人感到意外。
他和两位好友踏破绝境,突出重围,斩杀恶兽的那些冒险故事,早早传遍了全国上下。
殿堂里洋溢着六年前那种,受试台上那种快活的空气。
他还穿着那套漆黑的龙角盔铠甲。是同样的款式,但不再是同一件铠甲。
自十一岁那年穿上盔甲后,在外人前他再也没脱下过盔甲。
独角鹿家为他时刻准备着合身的铠甲,不计代价,不计成本。
均摊给全国许多贵族的屠龙勇士培养资金在他十岁那年,便都倾斜在了独角鹿家身上,据说好几年前那场卡文迪许和罗斯柴尔德的恶战,也是因为独角鹿家出了屠龙勇士,王家出手,才使战斗的天平得以倾斜。
如今他早就是独角鹿家的骄傲,是布姆赞王国的骄傲。
国王在问他想要的赏赐。
“我已准备好了。”
他在大厅中说。龙角盔下的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
“准备好什么?”他父亲皱着眉问。
国王只是看着他,和蔼地笑了。
一支一百人的屠龙小队组建了起来。
其中有一半是邻国那巴的人。
他们远度国外,来征讨那巴。在两国指挥官争吵着指挥权的时候,他正盯着脚边的小花。
花茎已经断了,粉白色小花垂垂亲吻地面。
“秋英,花语是‘永远快乐’。”吟游诗人在他身边说。
如今他们两位已经成了名正言顺的职业人……宣誓毕生追随他的屠龙事业。
“都闭嘴,听我的。”
龙角盔下发出的声音让两方噤若寒蝉。
一行人继续向前进发,在他们走过的地方,那朵粉白色小花立了起来,已然没有受伤的痕迹。
——
战斗以阿隆戴特斩下硕大的头颅为句号。
他拎着巨大的头颅,在仍然喷溅着的血幕中回过身,八十七人朝着这血腥的一幕献上尖叫,欢呼的尖叫声。
“只折损了十二人!只折损了十二人!”书记官激动地翻开《龙的历史》,“损失率是两千年来第二低!”
他提着龙头的手垂了下去,龙的脖颈喷溅出的温热血液沿着铠甲缝隙附在他身上。
“……死了十二人……”他低声喃喃。
两位好友一左一右地朝他抱了上来。
“我们还活着。我们会慢慢完成你的誓言。”他们两人说。
他紧紧地抱住了他们二人。
——
训练场旁的庭院如今成了名胜古迹。
有谣传说屠龙勇士正是向这眼睛雕像许愿,才受到了七神的垂青。
屠龙勇士常来这里休息的事实助长了这个谣言。
吟游诗人瘸着腿走到他身边。
“怎么了?”龙角盔下传来低沉的声音。
“训练的时候不小心……别担心,牧师已经处理过了,休息几天就好了。”对方在他身边坐下。
他满覆铠甲的手搭上对方的腿。
“……天,这是怎……”吟游诗人怔住,微微动腿,已经没了痛楚。
他看着雕像不说话。
“听说国王拒绝了你再组建一支军队的请求。”
黑色的龙角盔点了点头。
“……倒也急不来,就算是炮灰,补充也是需要时间的。”吟游诗人说着,自觉失言,向他看去,那龙角盔确实看向了诗人,但倒也没说什么。
“你说的没错,终究是我太弱了。”他将头转开,又看向眼睛雕像,那里有许多人在朝它顶礼膜拜,“我还是得依靠你们。”
“但是我等不起了。”龙角盔下的声音一如既往低沉。
“……”
“我没听清。”
“……”
“这样啊。”
“……”
“我知晓了。我同意。”
“……”
“好。”
“你在和谁对话?”吟游诗人看着他对空气说话,终于忍不住插嘴。
“不重要。”他摇摇头。
吟游诗人微微一笑,起身要走,却被他拉住。
“为我弹一首吧。”他说。
“怎么忽然这么说?”诗人不解。
“我怕我听不到了。”
“呸呸呸,少咒我。”诗人笑着拍开他的手,还是坐了回来,“但我可没有琴。”
话音刚落,他脚下的蔷薇疯也般地长出来,皮刺敛去,纠缠成一把琴的模样。可没有琴弦。
他又在空气中随手抓了一下,手从琴上抚过,手离开时,琴弦已上好。
“……怎……”他听到诗人口中卡了半个词,又听到对方很快噗嗤一笑,开始弹起琴来。
诗人叫骂着,这琴的音一点也不准,一点也不好弹。
他则在长椅上合上眼睛,沉沉睡去。
——
国王向屠龙勇士发来出征的“请求”。
内忧外患,他实在腾不出手来组建屠龙队。
信中是这么表达的。
但这封信让独角鹿家的人抓耳挠腮——屠龙勇士失踪了,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连他的两个好友也不知道。信丢失了去处。
过了一年,屠龙勇士才重新出现在王城门口,他丢下一个比上次更大的龙头,转身徒步向北方走去。
据目击者称,屠龙勇士铠甲上的血已凝成厚厚一层,黑红色,搞不好比铠甲本身都厚。
他独自去狩猎了一头成年黑龙,铠甲已破烂不堪。他迎着一路高声赞誉走回那座土黄色的城,城头巷尾的人们也出来欢迎他。
他潜入训练场,享受片刻难得的平静,又向庭院走去。
风给他带来消息,庭院里他的两位好友在吵架。
“我们必须得劝住他。”
“为什么就不能让他做他想做的事?”
“因为我们必须为他着想。”
“你是以什么立场说的‘为他着想’?朋友?”
“为什么不行?作为朋友希望他活着有什么问题?”
“问题在于我们他妈的不是他的朋友!我们只是安插在他身边方便控制他的内鬼!”
吟游诗人大声喊着,即使用耳朵也能听到,“我们他妈的他妈的也不过是控制他的工具!难道你就看不出来他的痛苦么!难道你是真心为他着想,而不是上头希望困住他么!”
“我!希望!他!活着!”
牧师也回吼。
他身上的隐身术解除了,小雨开始冲刷他盔甲和身上的血迹,在身后变成红色的涓涓细流。
“……等等,里侧有人。”两人慌张的脚步声传来,两人亮着武器出现在他面前,然后怔住。
“……你都听见了?”诗人哑然一笑说。
他们两人放下了武器,任由他走向他们。
他用力抱紧他们:“我们能赢。我们能赢。”
——
他们从教堂里活着走了出来,身上的卷轴几乎所剩无几。
他终究没能杀死那头恶龙。
布莱顿站在它那一侧。
他早有消息,布莱顿还活着,但他只当那个只是同名同姓的陌生人,毕竟布莱顿不可能十年不给他来任何一封信……
可那分明是布莱顿。
分明是……
“乔纳森,不要听信魔龙的话语。”牧师朝他说。
“我们相信你,乔纳森,”诗人也补充道,“我们可以一个月后再来,我们还会胜利。”
“是,但不要去查。”牧师再次插嘴。
九年前布莱顿的信里也这么写着——“不要调查”。
“你决定吧,乔纳森。我们永远支持你。”诗人拦住牧师说。
他小心藏好破碎的铠甲下露出的细小鳞片——尽管他们应该已经看到了。
他们十年前就看见过龙鳞,四年前的战斗里与龙拼死搏杀,他们现在很清楚龙鳞是个什么样。
他们回到了哈萨尔,他回到了那个庭院,坐在那个熟悉的长椅上。
“还不够。”他说。
“……”
“……我已没有筹码了么?”
“……”
“他们不行。”
“……”
“我明白了。”
“……”
“……你说这是真相?你说这是真相?”
他笑起来。
“乔纳森大人……国王又寄来了一封信,说是最后一封了……我们……不,还是由您来决定吧。”诗人提着琴坐到他身边,牧师坐在扶手上。
三人随琴声哼起歌。
——
他来到暮光港口,从街头走到巷尾,身后是无数眼神空洞的群众。
他来到通古斯遗址,行过之处生出花朵,从花朵中倾听风雨声。
他将阿隆戴特丢入海里,可是一回身,剑又出现在鞘中。
“阿隆戴特,当那个时候来临,请你离开我。去寻找下一个希望。”
他做了他能做的事。他做出了他觉得正确的选择。
他看向东方,王城似乎伫立在白骨之上。
他的反抗,会导致燃起更多圣笛。
也许还有别的手段。他还想和他们俩再商讨商讨。
他回到哈萨尔,独角鹿家的城堡里一片死寂。
他开口询问,过了很久,父亲才告诉他友人的死讯。
“又是龙?”他问。
“不……叛国罪。国王亲自下的令。”
国王盛情宴请两位屠龙伙伴,就在宴上搜出他们通敌的证据,风声还没传到哈萨尔城,他们的人头就已经落了地。
他龙角盔下的表情不为人所知。
“我累了。”他轻声说。
十岁那年身体里涌出的不可思议的力量,似乎就在此刻消耗殆尽。他再感受不到花草细语,再看不见朦胧幻觉,再感受不到春意的流动……
有人看见屠龙勇士坐在屋顶上,如扬雪一般撒着撕成一片片的《龙的历史》。
有人说,这一幕不是发生在哈萨尔,而是发生在暮光港口。
然后,再也没人看见屠龙勇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