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此为番外,与正传风格、文风、结构均大有不同,不影响正文阅读,可以跳过,兴许不够严谨……
若惹了观众姥爷们不高兴,请允许我提前说声抱歉。
不满意的观众姥爷们可以将这篇故事切割——
建议先阅读至18章后再观看此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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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雷森,格雷森,你必须醒来,或者就此永远睡去。
他张开眼。
冬季正中,他躺在森林里,雪地正中,不断有雪花融化在他赤裸的上半身上。
没有护甲,没有警戒,就这么睡在森林里?我一定是疯了,或者是想死。如果是后者,还不如找把铲子,把自己埋地里,这样倒是痛快些。
身下这片土地就不错,土质松软,长着细草、白蔷薇、鸢尾花……
他拔下依附在脚踝上不停蠕动着吸血的奇怪东西,轻轻捏死。
我身上发生了什么?他头疼得厉害,就像宿醉——不,不会是宿醉,我不怎么喝酒,唯一一次喝醉是在授勋的时候……
授勋?是什么时候?
脚踝又疼起来——他的脚还在水里,又一只红色的小东西爬了上来。
红色的——
血?
他这才注意到腹部,有一道鲜明的伤口。
他想起一些事情来。
他在空中飞着,像鹏鸟一样——不,也许没那么像,那是一种大鸟,但是转弯更灵活些——然后他看见了一头金龙,和它的巢穴,金色的鳞甲,金色的胡须,相当威严——
红色……
他撕下了它的头颅。
金色而威严的它,血液也是红色的。
他噬咬着它的头,啃食着它的身体,咀嚼着它的双翼,咽下它的四肢——
不。不是这段记忆。
他摇摇头,这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了——大概。太阳东边升起,西边落下,人类将之认为是一日。三百六十五日过去,便认为是一年。
但是人每天都会拉屎,为什么不将拉屎的时候算作一天呢。
他的头又疼起来。
他看见一群提夫林幼童……五颜六色的肤色,五颜六色的瞳孔,奇形怪状的角……披着狼皮革斗篷、熊皮披肩——记不清了,也许他从未看清过……
他们朝我丢石头。
他记得这个。
圆钝的、方形的、尖锐的……
尖锐的……就是这个。
他伏下身,变成一头龙……真是可笑,在人类社会已经老到只能扮演知识渊博的学者,躺在镶着金边的病床上,向表面毕恭毕敬但一只耳进一只耳出的废物领主说着肺腑之废话的年龄——
这年龄在龙类的社会里只是青年——那种别龙叫你低下头去,你最好乖乖照做的小屁孩年龄。
他飞了起来,隔壁有一大片焦黑的树木,还有正在烧着的一小片森林,一条浑浊的小河将那边的焦土与这边的白花丛隔开。
狗屎。
有了这指示物,很快就会有猎人找上门来——也许还会有些自称屠龙者的短命蠢蛋——每个时代永远不缺这种人,教会后边的墓碑上甚至不会为他们刻上“屠龙者”三个字。
不难想象那堆焦炭中间有几块提夫林版木炭……但我的伤是哪里来的?
他记不真切。隐约有几个成年提夫林在记忆里奔跑着,大叫着,精钢制的长矛向他掷来……然后是更多提夫林……更多弩箭、标枪、箭矢……
有些冷了。
红龙向来是怕冷的,更不要说失血过多的红龙。
他无力地坠下,变成人类模样,这至少是种伪装,比青年龙那鲜红的鳞片更不易被人类或其他类人生物袭击。
他身下白蔷薇染成红蔷薇——不,大多是黑蔷薇。
这里盛产猎犬。他想起来。也许要不了多久,就有一个猎人、屠龙者、猎龙者、或者是别的什么东西,来要了我的命。
他的感觉应验了。
旁边草丛传来一连串狗叫声,一只耷拉着耳朵的棕毛大型犬,夹着尾巴,弓着身子,朝他叫着。
叫吧,叫吧。他想,等我的诅咒发动了,就久违地尝一尝狗肉——碳狗肉也不错,反正龙的胃几乎什么都能消化。
“汪汪!汪汪!别这样!”
一个金发碧眼的小姑娘——一个人类村姑,跟在那只圣伯纳犬身后,跑了出来,见了他——尤其是见了他那血淋淋的伤口后,吸了一口凉气。
“……这位先生,请您不要害怕,汪汪只是找到了伤患,在呼叫我……它是一只搜救犬。”
那姑娘畏畏缩缩,“您愿意让我处理一下伤口吗?”
——
化形为人的伤口……包扎这种伤口有没有用,他不知道。
他从没有这么做过。死也许也不是一件坏事……可惜龙强韧的身体和恢复能力从未让他死过。
但冰冷的雪地、温暖的壁炉房,要问他想死在哪个地方,无疑还是后者舒服些。
温暖的壁炉房……那姑娘带他到了这儿来……在大厅的粗制沙发坐下。
房子里有其他人生活着的气息,比如门口边厚厚的鹿皮长靴、墙上又长又重的硬木弓、一件对她来说明显早了许多的大号胸罩……
“我可以……?”
那姑娘端了盆热水、肩上披着一条干净的毛巾、腋下夹着一坨纸包着的,黑黑的东西。
也许是草木灰。他想,有些偏远的地方、或者请不起正统牧师的人家,会烧些植物,敷在伤患处,作消毒止血之用。
他看着她不说话。
“噢,抱歉,您会通用语吗?我不会其他语种……”
她有些惊慌。
“……我……会。”
陌生的干哑声音把他吓了一跳。
“太好了。”她的脸上绽出笑容来,“可以让我为你处理伤口吗?我多少看过一些……”
看过一些——只是看过一些,就试图把别人的生命攥在自己手里。
人类就是这么傲慢的生物。
蝼蚁、虫豸、鸟兽、甚至他们自己的同类,只要他们权利手掌大到能包裹住那个生命的形态……
它们就是平等的,平等到捏死哪一只都一样。
“我可以……”
她又出声。
“不……你不能。”
沙哑的声音从他的喉咙里挤出来。
小姑娘的脸色有些尴尬。
“我……自己……来。”
他说。
至少人类的智慧有些借鉴的价值,比如草木灰。刚烧好的草木灰确实是处理伤口的好东西——除了很痛。
痛……伤害。
他不能被她伤害,否则好不容易找到的温暖房间会被他亲手——亲口毁掉。
真是奇怪,他不怕死,却怕冷。
——
“我叫妮娜,你呢?”
“这是汪汪,他想和你交朋友!”
“没有名字……?我明白,是失忆了吧!没关系,肯定有人会记得你的!我想想……扎卡里!你就叫扎卡里吧!意思是‘神会记得’!没关系,就算神也不记得了,我也会记得你!”
……
那个人类幼崽相当烦人。
在他养伤的时间里,她天天来骚扰他,她那只叫汪汪的狗,现在也会朝他摇尾乞摸。
她听说他没有名字,还擅自给他起了个人类名字。
哈!真是可笑。
卑微人类起的名字,高傲的龙族才不会应答。
他从未应过这个名字。
“就算神也不记得了”——
她真是高傲。他想,也许她是个龙族,基本只有龙族认为她比神更高贵些……不,也许事情更简单些,妮娜,她父母给她起的名字是“小女孩、无价之宝”的意思,她一定从小被宠到大……
小公主?小公主可不是什么美好的东西,她们大多要给家族联姻,送去比她们大得多的夫君的床榻之上,奉承地像夜莺一样婉转啼鸣……
“伤好了,我就会离开。”
他说。
她活泼的笑容有些僵硬,像路边冻死的狐狸笑脸。
据说有些冻死的人也会笑,但他没见过。
“是啊,扎卡里也有回去的地方……”
她说。
他不会应这个名字,而她不长记性。
“我的爸爸妈妈怎么还没有回来?”
她看着炉火,出神。
自他来到这个家里,从未有别人来过……除了那两个带着头骨,自称猎龙者的家伙。
“小姑娘,看到这个了吗?这可是龙的头盖骨!你有没有在附近见过一头受伤的龙?是一头红龙,它的鳞甲如火焰一般漂亮。”
他们问。
那根本不是龙骨——只是别的什么大型爬虫,粘了两根角。
即使在屋子里,他也能闻到那刺鼻的树胶味。
小姑娘一言不发,拼命摇头,也不让他们进来。
他其实不是很在意,若她知道了他的身份,若她告了秘,对他而言无非是失去了一个温暖的火堆。
但她拼命摇着头,使劲推上门——
他们只是轻轻扶着门板,而她却完全推不动。
也许觉得欺负小女孩不道德,也许没有饿到必须入门的地步——总之他们走了,再也没来过。
回过神来,他注意到小女孩妮娜还在看着火堆。
“你怎么想?扎卡里。”
她回头看他问。
他有些生气。
“他们是什么时候失踪的?如果是遇见我那日,他们到了隔壁提夫林那儿……那他们多半是死了。那天来了头红龙——然后火光冲天——我在河对岸都能闻到肉香味……”
他说。
他说得有些过了。那女孩看着他,勉强勾起的嘴角剧烈颤抖,豆大的泪珠从她脸上滚下。
泪珠的大小多半是一致的……没有什么大小之说,只是在她娇小的脸庞上显得大些……
以前有个黑头发黑眼睛的学者说过这事,水珠的大小好像是由什么该死的“张力”还是别的什么玩意决定的……
那个学者演讲完就被绞死了。亵渎海潮之神是死罪。祂想让水珠大就大,想让水珠小就小,才不是什么狗屎张力决定的。
小女孩终于维持不住难看的笑容,转而面对炉火,背对他,抹起眼泪来。
快感……
一种施虐的快感涌上他的心头——比自虐的时候要舒服得多。
他说:“你难过么?”
她不说话,只是手背抹着脸。
“难过的话,为什么不结束呢?”他说,反正你又不像我,你有得选。
他对自己话语里的魔力颇有自信,龙族么……天生是魅力出众的种族。
她不哭了。
“道路总是只有两条,一条是简单的,一条是困难的。”她说,“扎卡里,我救你的时候也是这么想的。”
她朝他笑——这让他感到恶心、反胃、或者别的什么感情……总之,得来不易的好心情就这么被她糟蹋了。
他如约离开了。
伤好之后,他找了个她外出捡柴的间隙,变作龙飞走了。
这是个寒冬——而她多半活不过这个冬天。他想。
她只是个人类幼崽,吃的大抵被消耗完了,而她孤身一人,周围没有别的成年人类——或者一头红龙。
那又如何?
孤高的人应当把他的头俯到雪里头去。他想。
——
他的日子要好受得多。
他遇上了一只银龙,那银龙朝他叫,叫他离开它的巢穴。
他撕开了它的头颅,饮它的血,吃它的肉。
平静下来时,他想,漂亮的银龙,血究竟也是肮脏的鲜红色。
他将它搜刮已久的宝库尽数吞入腹中。
他毫不担心那些坚硬的、锐利的、蕴含魔法能量的东西把他的胃袋划破——他可是龙。
食欲,是人类——不,是生物,是生物满足感的最原始来源之一,有时能消解苦闷。
但他的苦闷与命同长,只要他还活着,又怎么能消解得尽呢?
吃更多不就好了。他想。
他吃了更多东西:黑龙、白龙、绿龙、红龙、国王、领主、骑士、屠龙者、猎龙者、村民……甚至是气味与那小姑娘相近的东西——以及他们的财宝。
味道鲜美。他想着那小姑娘。
噢!该死!青年期!该死!
他打算不去想,但控制不住。
我得吃更多东西,他想,我威风凛凛,举世无双,天下没有比我更强的龙,也许提亚马特也不行。
但他终究倒下了,在一头铂金龙——天下居然有巴哈姆特之外的铂金龙——的巢穴里,埋伏了一头金龙、一头赤铜龙……
狡猾的畜生,竟然放弃尊严到这等地步,他想,居然还有一个屠龙勇士。
……作为龙已经两百年了吗?该死。
为什么人类不是用拉屎计日,那样我就肯定不会记错。
他无力地想。
他倒在路边,树下,人形——那些迂腐的家伙和他们的眷属们正四面八方地搜查着红龙的遗骸……就一点也没有想过红龙可能会变成人形。
他血流不止,巨大的爪伤从左肩一直延伸至右肋下,几乎将他整个切成两半——但他居然还活着。真不知该说是龙族的生命力顽强……还是那仙子的诅咒强力。
但这里是“善龙”庇护下的村庄。这里的人们见不得彩色龙类——而一只红龙濒死的消息应该已经传了开来。
看,他们那明晃晃的镰刀,那沉甸甸的大锤,甚至走路时铿锵铿锵碰撞着的盾牌——都会在他们发现他时,成为杀死他的凶器。
让我流血而死就好,他第一次向提亚马特祷告,失血过多的感觉像吸叶子……他没有吸过,他没那么多钱。
但他时常听所谓上流贵族们说他们那荒诞的盛会,烟雾缭绕,纸醉金迷,肉体陈横……
他的祷告并没有应验,也许是因为他从来不是一个虔诚的信徒。
有人看见了他,他与她对上了眼。
她是一个贵妇人,花边纱裙,说不定是丝绸质地……比不得那些真正的贵妇,但至少在这村子里算衣着端庄的了。
她打着阳伞,该凸的地方凸,该翘的地方翘,若不是这种情景,他确实有心情欣赏一番。
她走了过来。
哦,该死!她那阳伞的尖头很快就要变成要他命的物什……
他闭上了眼。
“扎卡里?”
她的声音里有些雀跃。
他睁开眼,会这么叫他的只有一个人。远在千里之外,那个小木屋里的小女孩幽灵。
“真是你!扎卡里!”
她笑了起来,顿了顿,然后说,“对不起,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我来帮你处理一下。”
他这才看见她另一只手上拿着一个箱子,她将它打开来,里面整齐地摆放着一些医疗用具。
“我……非人……”
他嘴里吐出干瘪的话语,胸口的伤口边缘隐约露出龙鳞。
“我知道……你还是当年那个模样……而我已经这么老了。”
她笑着说。有些黯然。
还是那么傲慢。自以为自己还记得那么多年前的我。
他鼻子里哼一声。
她用尽箱里的绷带,但血还是从缝隙里渗出来。
“我必须把你背回村子里。”她坚定地说。
——
他几乎昏死过去,但朦胧间听到有人在叫一个名字。
“扎卡里!”
她叫着。
他勉强睁开眼。
“妈妈!”一个小男孩扑在她膝盖上。
“扎卡里,叫你爸爸来,这里有一个伤患。”
她对那小男孩说。
他在背上动了动。
“啊,让你见笑了。”她的声音有些不好意思。
可不会见笑。他看着墙上的家徽想,鸢尾花,几乎是这片地区最大的家族之一。
他看向墙上的一幅黑白画。
她注意到他的视线,轻声道,“画得像吧?我最近有些喜欢画画。”
那画上还有碳和灯烟的味道……没有完全干透……她确实是最近画的。
至于像不像?他不知道,他从未看过自己的样貌。不管是龙的,还是人的,在镜子里映出他不认识的样貌会令他发狂。
“噢!七神护佑……”
楼上急匆匆跑下一个戴单边金丝眼镜的中年男人,那人吓了一跳,回头跟小男孩说道:“扎卡里,去拿东西来。”
“血……”
他说。
血迹一直跟着他进了她的家,这会让他们陷入危机。
“没有人会为医生治疗伤患而谴责她,扎卡里,我现在是个医生了,正牌的。这不容易,但我想我做了对的事。”
她笑了笑。
人类幼崽……现在应该叫成年个体……也许并不总是一直高傲。
他想,然后真正陷入沉睡。
——
“你为什么给他起名扎卡里?”
他第一次主动向她搭话。
“我许诺过,”她看着屋外,阳光下玩耍的小男孩,笑着道,“即使神不记得你,我也会记得你。”
明明是高傲的成年个体……不这么做就不记得么?
他想。
“扎卡里,谢谢你。”她看向他,柔声笑着说,眼神清澈明亮,仿佛回到了那个小木屋,那个瞳孔中壁炉火光的小女孩。
“道路总是只有两条,一条是简单的,一条是正确的。”她说,“那个冬天,如果没有遇见你,也许我会选择简单的那一条。”
他讨厌这句话。
道路总是只有两条,一条是简单的,一条是死路。
没有饱受过苦难折磨的人总以为自己能在苦难中获得新生,然后对别人的做法指手画脚。
这想法傲慢无比又愚蠢至极——苦难只是苦难,此外什么也不是。
那些鼓吹苦难的人应当放在火刑架上,受太阳之神的考验,而不是那些辛勤工作、努力钻研的女孩儿们——苦难带来新生,那你们新生去吧。
她是觉得自己过上了好日子,庆幸着自己选了“正确的那条道路”吧。
他有些失望。
“汪汪呢?”他故意气她。
“它……没能挺过来……我们的食物不够……”她黯淡地说。
“你吃了它。”
他说,这是个肯定句。
她眼眶泛红,微微摇了摇头。
是真话。他偶尔会为自己莫名其妙的力量感到困惑……但他至少明白,这力量能用来辨别真假。
她确实选择了困难的那一条。
救助我,活下来,不吃汪汪的残骸,以及再次帮助我。
他有些烦躁。
“伤好后,我会离开。”
他说。
她点点头,少许,她拉着他的手说道:“扎卡里,我……我真的很感谢你,那个冬天,是因为有你陪伴过我,我才有勇气选择了活下去这条路。”她的语言是无力的,但声音是诚恳的。
“不必谢我——就算为了一只猫、一只金丝雀,甚至只有汪汪,你也会鼓起勇气……而且你那时并不知道我是龙。”
“不,我知道。第一天就知道。晚上说梦话的时候,你说着龙语。”
她说。
只因为这个?
他差点说出口,龙语使用者多了去……而他们大多数甚至连伪龙都算不上。
“你至少没有伤害我。”
她又说。
“那是因为当时我还没有开过荤……而现在不是了。”
他说,“……无论如何,伤好后我会离去。”
——
他如约离去。
这次,她不知是没睡,还是已醒,早早在窗边朝他挥手。
他再度成为了令人与龙都闻风丧胆的掠食者——不过是在遥远的国度上。
那屠龙勇士给他造成的伤疤还没脱落……屠龙勇士……两百年才出一次的家伙……不是龙能正面抗衡的存在。
龙有漫长的寿命,也有提前终结他们痛苦的存在,这很公平。
龙真的很像爬虫。他想,尤其是它们向他俯下头颅的时候。
这些年迈的龙与年轻的那些不同,他们更高傲些,但是也更聪明些——尚未开智的年轻龙类们不知道为自己的软弱、怕死找些合理的借口,老的那些会。
它们声称侍奉尊贵的存在不是什么卑贱的行为——就像五色龙从不吝惜对提亚马特的尊敬。
它们在它们堆积如山的财宝边低下大蜥蜴般的头颅,恳求他不要吃了它。
他没有兴趣。
对方没有敌意,他要动手,可就得用手动挡——这太麻烦了,他只把宝库吃干净,休息一段时间,前往下一家,吃干净,再下一家……
它们开始传颂一头无冕之王——一头红色的、比普通红龙大一圈的龙。
它们甚至开始传颂,那也许不是一头红龙,也许是红宝石龙——或者是什么新的传奇品种……也许会成为提亚马特、巴哈姆特之后最受龙尊敬的龙……
他明白它们的用意。
龙永远耻于宝库被洗劫——不论它们给自己找了什么样的借口,被其他龙察觉时,耻辱就是耻辱——
但如果对方也被洗劫过?那么这两条龙就会达成一致——那是无冕之王,输给他并不是什么可耻的事。
但他没有名字,那些吹得天花乱坠的、有五色五头分别吐着五彩吐息的、身上鳞甲五颜六色的、无冕之王的传闻,落不到他头上来。
只有当又一头老龙被洗劫后,世间惊呼“无冕之王!”的龙才又多了一只。
然后呢?
他想。我现在是无冕之王了,然后呢?
他站在高山上。
就这么不断重复?从一处宝库到另一处……从春天到冬天……从山顶到海洋?
他吃得越多,就越难饱腹。他想起来,我最开始不过是想填饱肚子而已。
龙向来是不担心荒废时间的,他们的寿命足够悠长——但我不一样,我更高傲,我更残虐。
他怕起来。他怕那些财宝、那些珠光,再也不能填饱他的肚子。
漫长的龙生,如果连短暂的欢愉都得不到了,那和被卖在青楼的性冷淡妓女有什么区别?
龙和妓女一般……实在是过于悲惨的比喻。
然后呢?
哪怕是妓女,绝望的时候也有从钟楼上一跃而下的选项。
他总得找点乐子。
也许可以回到那头铂金之龙那里……将他的尖牙送进它的脖颈——
但也许那屠龙勇士还在那儿。他不怕死,但他是残虐的,暴怒的红龙,在他死前,他要见那头铂金龙、那头赤铜龙,那头金龙,先死在他面前。
此时的他怎么会想起那只人类成年个体?
鸢尾花,碳,灯烟的味道……
他想起来。明明那些囫囵吞下的财宝的味道他已都不记得,却记得那间漏风的小木屋,那只圣伯纳犬皮毛温暖的触感,那把洁白的阳伞,还有那个叫扎卡里的小男孩……
傲慢的人类。
他嘴角上勾,鼻中喷出烟雾。
他站在西北境察布瀑布的最上方,用暗熔岩球般的眼睛注视着那些因他的贪婪而忙于重新搜集财宝的各色龙……
他发现了新的玩具。
——
战争,权力集团实现目的的工具——人类总是喜欢美化这个。
明明是为了一枚金币,一寸领土线,甚至是与对方的妻子共度一晚就能发起的战争,却总被吹嘘得跟全类人种族命运悠关一般。
噢!我身披荣光的骑士们,沙起城的领主横征暴敛,领民们生不如死,我们必须出兵拯救他们。
他想,实在是愚蠢,说是战争,无非也就是几千、几万人的械斗,竟然有人信凭此能争得几十万、几百万人民的幸福?那必然不可能,幸福的总量是有限的,几万人的血,只能争来掌权那几十人的幸福。
用骨头和蛆虫滋养出来的幸福——终究还是要归还给泥土。
当一头红龙降落在沙起城外的战场的时候,龙炎落在跋山涉水而来、衣不蔽体的“军队”身上,发出诱人味道的时候,遇袭一方将领瞪圆了双眼的时候——他感到了久违的满足。
蝼蚁之间的玩闹,巨龙打个喷嚏都能将整个棋盘掀翻。
龙,龙。
无冕之王的史诗在类人生物之间也传开来。
他总是随性的,袭击龙巢的时候就是这样,袭击战场的时候也是这样。
白蔷薇的家徽、狮子头的家徽、金属十字的家徽,在他的龙炎下化作废渣。还有更多——鹿头的、鹰头的、狮鹫的、船锚的……他实在数不清……
多亏了那些被他洗劫的龙,现在大陆各地的战火接连不断——他们不敢举剑面向巨龙,只好向同胞发起冲锋。
他的乐子一直不会断。
屠龙勇士就要来了。他想。类人种族也是高傲的,没人愿意让一头红龙在自己头上拉屎。屠龙勇士的雇佣费用也不至于太高。
可屠龙勇士一直没有来。
他想,也许是因为我从不拒绝信使——他盘踞了一座太阳神的神殿,宽大的主殿对人类来说过于宽广,但对于一只想睡觉的巨龙来说是个好看的住处。
信使们为了各家领主的利益,总是带着许多新奇的玩意儿来,比如烤乳猪、波兰地红酒、全身皮肤白净的提夫林女孩儿……
类人生物虽高傲,可他们的创造性比龙类好多了。
红酒……
他又想起那鸢尾花家徽下面的酒柜来:沙起城的甜美干红、南岸的酸红酒、东方幽土大陆运来的烈性暮光白……
酒精对想要保持清醒的家伙来说是剧毒,但对不想清醒的家伙来说是至美之物。酒精可以消毒,也可以作为不那么有效的麻醉物,也可以作为想了结自己的蠢蛋的毒药。
真是蠢蛋。他虽然不怕死,但一点也不打算主动寻死,现在不会,以后也肯定不会。
毕竟有这么多有意思的贡品……
他闻了闻信使送上的鲜肉——
然后干呕起来……
该死!该死!他心想,一定是因为想到了那个该死的鸢尾花家,那个满是血腥味的手术台和眼前的肥美鲜肉叠在了一起。
台阶下的信使瑟瑟发抖,头低至地里。
然后呢?
他想。我已是龙族的无冕之王,也已是类人族眼里的无冕之王,即使我当堂呕吐,也再也不会有人嘲弄我。
然后呢?
他本以为他能永远快活下去,但是他吐了。即使是王城里的那些厨子也做不出令他满意的菜肴了,即使是战场那些焦碳的气味,也不能再勾起他的兴趣。
明明最开始,只是弄哭一个人类幼崽,就那么令人欢愉。
我大可作恶龙,焚尽大地,向领主们收受俸禄——但是然后呢?
我要变成妓女了,他忍不住想。
世上的路总是只有两条,一条是简单的……
他想,这条简单的路,我终究是走到了尽头,此后的无穷延续,不过都是在山穷水尽的终点处自娱自乐罢了。
“信使,告诉我现在有哪些战争。”
他开口问。
那信使从骚臭的地面抬起头来,颤抖着,向无冕之王汇报——
东边的绿帽战争,西边的继承人战争,北边由屠龙勇士带领的亡国战争……
屠龙勇士。
他想起来。每几百年才出现一只的奇妙个体,他们大多一生只能杀死一头大龙——屠龙勇士总是率先被投入到对同胞的战争中,屠龙的枪在刺向同胞时,可以轻易贯穿好几副重铁甲胄……
千年来,万年来,拥有屠龙勇士的国家总会发动侵略战争,未曾变过。
“我绝不会让你的剑与荣誉蒙灰。”某人曾宣誓过。
该死!格雷森怎么就拒绝了呢?你不过是千万年里的一粒尘埃,对长河来说毫无影响,但你若赢下战争,你这粒尘埃就可以镶上金子,镀进琥珀里,成为王国的传奇——
屠龙勇士……
他的国家已统一西土大陆的东北半边,他举枪面对的当然就是西北的国家……与那头铂金龙所处的国家对立。
这真是绝美的机会。他想,屠屠龙勇士龙,是个绕口的称号,但还不赖。
——
一头红色的巨龙毫无预兆地出现在亡国战争的主战场上,
炽热的龙炎喷向红龙徽章的士兵身上,精铁制的甲胄变成封闭烤箱,发出滋滋的声音。
他们从未见过如此长、如此宽阔,又黏着的龙炎。
红龙盘旋着,每一道龙炎都带走上百、上千条性命。
“屠龙勇士!屠龙勇士!”他们喊。
但是他们看不见那勇士,那勇士倒在地上,如其余的几百、上千具焦炭一般普通,一般漆黑。
人总是会老的,屠龙勇士也一样,也许勇士壮年时可以躲开龙炎,现在疏松的老骨头不支持这么做——但龙只会更强,越来越强。
“放箭!放箭!”他们又喊。
好,好。他想着,箭矢朝他飞来,而他视野变得一片通红,“死亡狂化”接管了他的身体,那些惊恐的、吓破胆的、眼中闪着贪婪的长弓手被龙炎焚烧殆尽。
“投矛!投矛!”他们又喊。
左半边着甲,而右半边持投矛的战士团排出来,他们训练有素,一齐掷出长矛,但他的面前兀然出现一大面冰墙,长矛扎进冰墙里,而下一轮长矛还没丢出来,投矛手们便被龙炎化作香肉。
“撤退!撤退!”他们终于大喊,但不用他们喊,红龙的战旗和徽章已经在溃逃,带着泥土的脚印踩在龙旗上。
龙炎又追出去几百米,死亡狂化才解除。他重新获得身体的控制权,往回飞。
“嘿!扎卡里!”
一个含糊不清的声音在朝他喊。
他看过去,是一个老婆子,脸上满是皱纹,咧着笑的嘴里没有一颗牙。
她干瘪得如此之小,几乎同那小女孩一样了,很难想象衣服下是什么情景。
他落在她面前,她两侧的侍卫身体僵硬,但没有拔出武器来。
“嘿!扎卡里!”她又说,颤颤巍巍的手从轮椅旁抽出一把泛黄的白伞,打开,“是我,妮娜,现在应说,老妮娜。”。这黄色是陈旧的痕迹,已洗不干净,洗不干净丢掉便是,他想。
他看见了鸢尾花。
在她胸前,在她两侧侍卫胸前,在她身后疲惫的战士们胸前,马具上、战旗上、城徽上、国徽上……漫山遍野,一眼望去,全是鸢尾花。
“女王……我想……”她身边侍卫紧张地开口,而她抬手止住了那人的话。
“扎卡里,我还记得你,你看,我做到了。”
她以那无牙的笑容面对他。
她做到了。他以龙的姿态离开时,比现在小一圈,还是夜晚,以人类的夜间视力,不该看得清,可她就是认出来了。
“我要走了。”他说。他没受多少伤,没有停留的理由。
“我明白,让我再摸摸你。”
她说。
他俯下头去。
他不想变为人形。
世上的道路总是只有两条,一条是简单的,一条是正确的。
女王……这是何等傲慢。千年来,能被这么称呼的有几人?他历史向来不好,但两百年来大抵是没有的。
鸢尾花的女王。
鸢尾花的女孩。他仿佛又回到那花丛里,头上别着鸢尾花的雀斑姑娘向他伸出手。
她摸上了他的脸颊:“摸起来真奇怪,和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样——我还以为会软软的,像皮草。”她笑着说。
走上两条截然不同道路的两个高傲家伙,各自走到终点的两个傲慢家伙,在此刻迎来他们关系的终结。
他不喜欢她那傲慢的道路理论,但也许,也许,同为高傲的愚蠢伙计,他可以认可她的傲慢。
他向她献上衷心的认同。
“我们不会再见面了。”他说。
时光流逝得太快,而她太老,就要死了。
“飞吧,无冕之王。”
她笑着说。
“死老太婆。”
他有意气她。
她笑着说:“死红龙。”
——不。
——不。
他在熔岩中醒来,头疼欲裂……像是喝醉了酒……
酒?更像在那河边,白色的刺骨的雪中醒来的感觉……
是在火山里——他展开双翼,岩浆的温度对红龙来说并不致命,但是发生了什么?他想不起来,真的想不起来。
这是他第一次完全失去记忆。
他抬头看,天上下着雪,却落不进来,雪花在火山口化开,不见痕迹。
白色的……鸢尾花呢?鸢尾花怎样了?
他振振翅膀,飞上火山边缘——与三头龙对上了视线。一头铂金,一头金,一头赤铜。
“汝这畜生,汝毁灭亡国之战,只为自己娱乐?她救过你。”
铂金龙说。
之后的事他不记得。
再次醒来时,他又在熔岩中,头疼欲裂,他飞上火山口,那里只有四大泊血迹。
鸢尾花呢?他还是想。
他凭记忆飞回那片战场。厚厚的积雪将战场掩埋,他用爪挖着,下面只有焦土……哪一片都是一样。
挂着鸢尾花国徽的城墙,如今挂着三头蛇的国徽,挂着红龙国徽的城墙,如今也挂着三头蛇的国徽。
“哈哈哈哈!”
他大笑起来,
“我明白了——是我想杀了我!”
然后他的意识再次断线。
他又在岩浆中,头疼欲裂。
死亡狂化会斩杀他所有的威胁——可这威胁若来自他本身?那死亡狂化也要杀了他——陷入循环。
鸢尾花不在了。
严寒没能杀了她,铂金龙的眷属没能杀了她,领土斗争没能杀了她,灭国战争没能杀了她,但我杀了她。
该死!该死!她不应该被送上火刑架!——她是真正的勇士!该上火刑架的——是我!是我!
他倒在岩浆中……然后再次失去意识。
狗屎。他醒来时说,狗屎!
狗屎狗屎狗屎——!!!
操!
然后呢?
他问自己。无冕之王想怎么做?
他们的血都是红色的,我的血也是红色的。我终究只是个爬虫畜生……这样的畜生要多少有多少。
可鸢尾花只有这么一朵——该死!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这么在乎这一朵鸢尾花!女孩们要多少有多少!只要他说一声,就会有无数的女孩送到他床上来!
道路总是只有两条——
该死!从我的脑海里滚出去!
他在山顶咆哮。
一条是简单的,一条是正确的。
龙炎染红了整片天空。
他累了,蜷缩在山顶。高贵的无名之龙,无冕之王,就这么冻死在山顶也不错。他幻想起来。
……正确的。
怀着浪漫色彩的人,往往会被她的浪漫主义逼死。
他想。
就是因为她怀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来接近我,才会害死了她。
我可不至于那么蠢。他又想。
走这种无趣又寻死的路,得不到任何人的支持,哪怕是最下贱的地精听了也要嗤笑几声。
我浪漫吗?否定的。饿着肚子的格雷森没空浪漫。
但吃饱喝足的他,浪漫吗?也是否定的。他只是头恶龙,没有权利追求浪漫。鸢尾花就是下场。
鸢尾花……
他又想。种些鸢尾花如何?到东边的沙起城,买一块地,要不了多少平……不过死路一条,人类绝不允许龙在他们身侧酣睡。
死路一条,听起来不错。
道路总是只有两条,一条是简单的,一条是死路。
我有什么是不可以抛弃的呢?他想。
誓言,早就抛弃了。
尊严……当然可以。
财富……我从未刻意收集过。
性命?丢了正好。
名字……我一开始就没有名字。
——不,我曾经有过。
扎卡里想。
当个蠢蛋吧。当个懦夫吧。当个自己的勇士吧。
——
一头红色巨龙落在三头蛇的城墙上。
“我是无冕之王。通告你们国王,我要找一个湖中仙子。”
“举弓!”他们喊。
……
红龙落在另一座城上。
“通告你们领主,我要找一个湖中仙子。”
“投枪!”他们又喊。
……
“通告你们领主,我要找一个湖中仙子。”
“……好。”
无名之龙的故事至此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