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春她们这一代人,大概最大的共性就是善于和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了。这种神奇的特质似乎在那个年代的人身上都有。暂且不论文化水平的高低,就是那种自来熟的热情跟落落大方处事的态度,放在如今的世界简直不可想象。
尹仲印象中最深刻的是父亲家的那些难缠的亲戚,逢年过节不堪忍受的那种滋扰。
对,已经不是寻常意义的那种亲戚往来,是那种刻意的滋扰。边界感跟分寸,在那个年代农村的长辈与晚辈之间,几乎不存在,只靠着一层薄薄的被称之为礼数的东西在勉强的维持着。
尹云飞在他的家庭自然是最有出息的一个,至少他那些散布在穷乡僻壤的家族里如云的亲戚是这样认为的。
而且他最重要的是大方,要强,好面子,性格豪爽,钱财上挥洒成性,这在那些亲戚们眼里,无疑是可以救苦救难的金身罗汉了。
也不能单纯的怪这些亲戚市侩跟油滑了,是已经不是圆滑了,是圆滑到油腻的那种极致了,简称油滑。
圆滑你或许还可以上手摸一摸,能够清晰的感觉得到,那油滑就是望而生畏,恶心到极致那种了,让你连了解的欲望都没有了。
而尹云飞的那些亲戚,无疑是最让柳春头疼不已的。尤其是他当了副厂长跟工会主席之后,那些无时无刻不在蠢蠢欲动的家伙们来得更勤了。
他们是不怕什么山遥路远的,甚至披荆斩棘也在所不惜的,因为他们来一趟的成本仅仅是时间,但是每每收获颇丰。
在那样的年代,对这样的打秋风在无数的家庭似乎都是默许的,就是皇亲国戚也免不了有几个穷亲戚。只是在柳春看来,自己并非什么心有余力的小康之家,孩子们要吃饭,要上学,双方的老人需要供养,这些生活的开支再严峻不过。
哪有什么多余的财力去做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房亲戚的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这些尹云飞糙老爷们儿一个,几杯黄汤下肚没有不抛在脑后的。
所以这些打秋风的家伙一上门,就是要准备喝酒吃饭的,因为尹云飞一旦喝酒,挥洒成性那是肯定的。
甚至有些老家伙预先就准备好了,从帆布挎包里流水般的拿出高粱酒,预先煮好的腊肉香肠,甚至有的时候是从山中打开的兔子,野鸡什么的,有的时候也有狗肉。总之名目繁多,极具诱惑力。
要是柳春在家,或许尹云飞大脑里还残存一丝最后的理智。要是柳春正好在学校上课或者在办公室备课或者批改作业并没有出现在家里,这尹云飞可找着快乐了。
肆意的在家里抽烟,喝酒,跟家门亲戚谈天说地,喝高兴了还吹拉弹唱。这些都是前奏,人不会平白无故的白上门,白送酒食。
要么要帮忙,而且是免费的那种,要么就是要东西,在尹云飞的权力范围之内顺水人情,要么直接就是在家里转悠,自己去拿。
就这一点可了不得,有一回尹云飞那着名的幺舅公上门,看到尹云飞门背后的一大桶工业酒精非要捎着走。尹云飞怎么会不知道他想要干嘛,农村人嗜酒成性,想要拿回来兑水每顿都来上一杯过过瘾。
尹云飞每每苦口婆心的劝诫外加科普,工业酒精有甲醛,喝进嘴里眼睛会被烧坏,会成瞎子的。可是这东西怎么抵得过酒瘾发作,尹云飞眼瞅着那桶工业酒精不翼而飞,他好几个舅公都是有这般终日烂醉如泥的酒瘾,他到最后都不知道具体是哪一个弄走的了。
还有就是衣服,尤其是旧衣服,尹云飞的那些家门亲戚有种狂热的嗜好。男式女式都行,似乎在家里都是衣不遮体那种窘迫。
就这愚昧难缠至此,怎不让柳春如避蛇蝎。所以每每尹云飞喝得烂醉如泥的时候,柳春都躲了出去。她眼不见心不烦,婚姻里的这些糟心事已经不能打搅她内心的平静了。
所以很多年后,尹仲回忆起来有的时候会觉得老一辈的人是那么不值得。
他们有的为了家庭琐事穷尽一生的精力,有的为了生存而苦苦的挣扎,尹仲有的时候会疑惑他们为什么会生活成那个样子,说着言不由衷的话仅仅是为了一丝一毫的好处,四处赔笑应酬就是为了什么所谓的一线生机,为何那样的年代人们总是处于单纯与痛苦之中,这让人百思不解。
当有一天尹仲明白那是时代造成的时候,那一代人已经凋零殆尽,她们生活过的痕迹如同早已在风中磨灭一样。
曾经池小唐跟尹仲说过,说他父亲的妹妹原来是省重点中学的语文老师,退休之后不知怎的,连拼音都不会了,需要从头再说,因为不会拼音连智能手机都不会用了。
尹仲忽然想起儿时曾经跟家人去自贡看过灯会。灯会之名,当然发端于元宵佳节了。
母亲柳春当时形容小尹仲看到汹涌的人潮,那种拥挤那种粗俗与混乱,吓得哇哇大哭,连声说别去别去,她每每笑谈般的讲起,年少的尹仲总是觉得夸张跟羞涩。
时至今日再想起那些往事,觉得恍如隔世一般,那些故事跟讲故事的人早已经翩然而逝,多少年了,尹仲都没有再去计算时间间隔的欲望了。
只是他觉得那些逝去的人并没有消失,他们的影子还埋藏在自己太多的生活细节之中,而且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对过往岁月中人们的所思所想有了更深刻的理解,他彻底的理解他们为何会那样的生活。
年少的尹仲一度非常的不理解,为何大人们吵了架,都是女人先跑,然后男人去找,这何必当初呢,找的这么辛苦又为什么偏要让对方生气呢?
这样的生活怎么会有答案呢?
人们总是抱怨生活的诸多苦难,怀疑自己命运多舛是命不好,总之名目繁多,然后活得不快乐。真的只能这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