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刚吃过晚饭的林缈冷不丁地打了个喷嚏。
经过两天的休养,他的体力恢复不少,尤其是能够吃上热乎乎的饭菜还有肉食这一点真是太好了。
虽然之前那些果子吃起来也十分可口,但毕竟比不上吃惯了的荤腥。
还有就是温暖的被褥,将房间烤的热乎乎的炭炉。
每当他吃饱喝足,困意上涌地躺在被太阳晒得蓬松香软的被子,垫着高高的枕头望着上方的床帐发呆时,心底就情不自禁地涌起好像就这样过下去也不错的感觉。
——而且,他还多了一个名字。
听那个叫周婆子的说,这还是已经亡故的先夫人在怀胎时给尚未出世的孩子亲自取的名。
和他记忆中那个不告而别、徒留下一个个疑问的母亲不同,先夫人明确地爱着自己九月怀胎生下的孩子,甚至在虚弱地无法发出一丝声音的时刻,还撑着最后一丝力气,睁开眼睛深深地满怀眷恋地看了看那红彤彤的一无所知的小婴儿。
这是一个被母亲爱着的孩子。
虽然无法在母亲的怀抱与目光中成长,至少这个满怀爱意的名字可以陪伴他到死,每一次的呼唤都在证明着曾经有这样一份真挚到骨血里的感情,活生生地存在着。
他想,他喜欢这个名字。
——如果从一开始,这就是他自己的名字就好了。
正当他这样想着的时候,手心忽地传来些微的灼热刺痛。
少年登时一怔,摊开手掌放在眼前仔细观察,那道浅浅的伤口还在原来的位置,看样子也确实已经愈合,可是方才的刺痛感分明是无比真实的。
“真是的……”
他情不自禁地嘀咕出声:“莫非是看到我忘乎所以的样子,所以特意来提醒我的吗?”
像是回应他的心声一般,掌心随即再次灼痛了一下。
少年嘶了一声,先是有些恼怒,进而又有些无奈。
这感觉,让他想起那一晚在破庙之中,没有面孔青年一把抓过他的手腕,然后冷不丁地按在神像之上的感觉。
“明明说好了,要一起出去的,那个笨蛋现在又去了哪里呢……”
还有之前突然出现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把前者掉包了的家伙,在他耳边说的那些莫名其妙的话。
“什么谁输了,谁又赢了的,完全就是一头雾水,还有下一次……等等!”原本还有些犯困的少年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来,神情惊恐地自言自语,“也就是说还会再见面的意思么?!”
一想起那个人一边微笑,一边若无其事地往他被踩住的手指上施力的场景,他就感到一阵恶寒,感觉连带着那张印象深刻的恩人的面孔都因此在他的记忆中被玷污了。
“不行,绝对不行!”
他对自己郑重其事地说道,一边在脑海中仔细回忆着二者之间的区别,接着颓然地发现除却眼下的泪痣之外,真的好像就是一模一样。
“那么,暂且就把那个当做标志吧。”
少年拿定了主意,顿时松了一口气,软绵绵地想要躺下时,眼角忽然瞥见映在门上的一道人影,禁不住地惊叫出声。
“谁在那里?”
林缈有些戒备地问道,接着听见一道带着笑意的温和嗓音。
“回禀大少爷,小的是阿七。”
“阿七?”
“正是小的。从今天的开始,阿七就是大少爷的人了,大少爷有什么话,尽管吩咐,阿七自当为大少爷竭尽所能。”
闻言,林缈先是愣了一瞬,才想起来昨天跟那个便宜老爹说过的话。
他睡了一晚上,几乎都忘了,没想到这人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突然站在门外,冷不丁吓他一跳。
他唤了一声阿七。
随即听到一声毕恭毕敬的,大少爷请吩咐。
林缈望着门外的那道身影,有些无奈道:“你就不能进来说话吗?还有,能不能不要左一个大少爷,右一个大少爷的,听得我耳朵都起茧子了。”
话音刚落,就听见门从外面被推开的声音,接着一身深蓝色衣衫的青年从逐渐的夜色中走了进来,黑发黑瞳,更显得露在外头的皮肤在微光中显出一种奇异的莹白。
阿七走进屋里之后,就站定在一个稍远的距离。
他的个子挺高,身材是偏向少年的清瘦单薄,背脊却很是挺直。
此刻他正微微地低头,稍显腼腆地向下看着自己的脚尖。因此给人以一种温良驯服,甚至是柔弱可欺的印象。
这倒让林缈有些惊讶,之前在情绪混乱的状态下匆匆一瞥,他其实并没有看清楚对方的模样。
现在看着,倒是个出乎意料的顺眼的。
就是不太像田间地头常见的那种能干重活的人,倒像是私塾中那些跟着一个叫做老夫子的人摇头晃脑读些难懂文章的白面书生。
“干嘛那样一直低着头,还站的那么远,莫非是怕我突然变成个青面獠牙的怪物,一口吃了你不成?”林缈坐在床上,抬起头,半是好奇半是好笑地问道。
闻言,青年马上摇头,接着又像是有些慌张地解释道:“不、不是的,阿七并没有那么想,只是既然大少爷没有吩咐,阿七就不好自作主张,免得惹了大少爷的不高兴……”
“停停停。”林缈出声打断对方,“刚不是说了,不要叫大少爷嘛,听得我脑袋疼。”
“可是……”阿七顿了一下,“府里人好像都是这么叫的。”
林缈摆摆手:“他们是他们,你是你,不一样的。”
闻言,阿七像是愣了一下,在惊诧间蓦地抬眼望向不远处的少年,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闪闪烁烁,像是被星群映照着的晴朗夜空。
“在少爷眼中,阿七是不一样的吗?”他有些不解地问道。
“当然。”林缈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
听得阿七又是一愣。
正在青年犹豫着该说些什么接话的时候,少年又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他们又不像你,这么在我眼前晃来晃去的,只要我听不见,管他们做什么。”
少年说得理所当然,全然没有注意到青年闻听此言时,眼底闪过的淡淡失落。
“那……小的应该怎么称呼大少爷呢?”阿七轻声问道。
“嗯,这个,我也还没想好。”林缈坦然道,对上阿七愈发疑惑的目光,他忽而笑了笑,露出一侧的尖尖犬齿,“所以暂且就不称呼了。”
“不称呼?”
“对啊,左右这院子里平时也就我们两个,不是你同我说话,就是我同你说。也弄不出什么差错。若是那周婆子或者别的什么人来了,你再那么叫我也不迟。”
少年说着偏过些脑袋,看向阿七:“你觉得如何?”
阿七张了张口,收回了呼之欲出的三个字,转而垂眸轻声道:“阿七对此并无异议。”
“这就好。”林缈满意地点了点头,接着忽然拍了拍巴掌,然后冲着阿七招了招手,口中道,“过来。”
他从前被捆在密林里的破庙中时,时常这样招呼同处一室的青年,习惯成了自然,所以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而阿七也仿佛对于这个招猫逗狗似的举动毫无察觉一般地,径自走了过去。
少年招手的动作不停,阿七的脚步不停。
一直到整个人贴着床沿站定。
林缈才堪堪说了声好,然后就开始上上下下打量起近前的青年。
眼睛,眉毛,鼻子,嘴巴……和记忆中的那个人似乎并没有什么相似之处,眼下也没有那颗令他心有余悸的泪痣。
这是一张真的仅有过一面之缘的脸,斯文白净,眉目柔和,在赏心悦目的同时,却也是全然的陌生。
不是他们中的任何一个……
林缈思及此处,轻轻在心底舒了口气,也不知是劫后余生的心情更多一些,还是怅然若失的感觉更胜一筹,亦或二者皆有?
阿七感到少年的目光久久停留在自己的脸上,原本挺直的背脊不自觉地又绷紧了一些。他像一个泥塑的偶人那样,纹丝不动地立在原处,接受着那份直白且细致的打量。
阿七并不知道,大少爷为什么要这么看自己。
不过,他从前也确实也曾听其他一些人或直接或间接地提起过,他长得似乎还算好看这件事。
他刚进到林府那会儿,同一个屋子里的陈桂看不惯他,有事没事就喜欢把没用的小白脸挂在嘴上。
后来时间一长,等到陈桂知道了阿七的脾气,觉得他是个可交的朋友,才渐渐开始和其他人一样叫他阿七。
再后来在一起喝过几顿酒之后,严格来说,是在阿七单方面地请了几顿酒之后,这才一跃成为了对方口中的好弟兄,一辈子。
阿七其实是不在意的,他既不在意被当做小白脸鄙夷,也不在意人家把他当做兄弟掏心掏肺。
说来有些讽刺,似乎就是因为这份浑然天成的漠然,反而让阿七成为了绝大多数人人中的好人。
对此,他也并没有多大感觉。
他只是日复一日地完成上头吩咐下来的任务,该吃饭的时候吃饭,该睡觉的时候睡觉,他既没有什么远大的目标,也没有什么说得上来的嗜好。
有人打趣说,阿七这小子这是为了以后攒钱娶老婆做打算呢。
阿七虽然没有过那样的想法,听了却也不反驳。
在一帮喝醉了酒的同伴歪七扭八地从小馆子里勾着肩膀摔倒出去时,他便作为唯一清醒的那一个,在柜台前摸出钱袋,把账给算了。
当酒馆老板娘倚在柜台后风姿绰约地打趣,怎么又是他这个冤大头时,阿七只是笑笑。
他说,他不在乎。
他也确实不在乎。
可此时,当听见床上的少年仰着脸,黑漆漆的眼睛定定地看着他,笑着说出一句抱我时,阿七向来沉稳的心跳突然就不着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