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猛地睁开眼睛坐了起来。
大口喘息着的模样,活像一条刚从水里捞起来的鱼。
他平复了好一会儿,才有功夫打量四周。
青天,白日,院子里围满了人。
之前塞满耳朵的乐声已然停止,取而代之的是人群嘈杂的喧哗,一双双眼睛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或是讶异或是惊恐地注视着棺木中的少年。
有胆子小的,甚至两眼一翻昏了过去。
也不知是谁大叫了一声,诈尸了。
周遭围观的群众顿时如潮水般四散退去,人群挤挤挨挨,有人在慌不择路中跌倒,后头的人来不及刹车的,便一个接着一个,如同交叠的骨牌般尽数倒了下去。
惨叫呼痛声交汇成了一片,而在混乱的中心,少年依旧保持着刚刚苏醒时的模样,坐着,面无表情地旁观着这一出莫名其妙的闹剧。
半晌,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再拿开时,自己已经殷红一片。
……流血了。
还是这种颜色,怎么看都不会是死人能够做到的。
他想了想,慢慢从棺材里爬了起来。
过程并不是十分顺利,因为他的身上僵硬地厉害,关节处更是酸痛无比,像是被人打了一顿,没有做任何处理就直接睡下,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大概就会是这种散了架一般的感觉。
问题是,他不是应该在林子里么……
为什么突然之间,他就浑身酸痛地躺在了棺材之中。
周围还围着一群奇奇怪怪的人类。
余光瞥见一道鬼鬼祟祟的影子,正四肢着地小心翼翼地往远离棺材的方向爬去,他想也没想就叫住了对方。
“喂,那边那个——”
那身影闻言明显地抖了抖,却还是如同所有鬼怪小说中的人物一般僵硬而缓慢地扭过了脖子,脸上是一副欲哭无泪的表情。
“大、大大大、大少爷……”小厮模样打扮的家伙颤抖着嘴唇叫道,眼神飘忽不定,像是随时会两眼一翻昏倒过去。
“大少爷?”少年神情古怪地看着对方,不解道,“那是什么东西?”
“当、当然是、是在叫少爷您啊。”小厮诚惶诚恐地回答,随即看见少年纸白的脸上浮起一个更加古怪的笑容。
少年指着自己问道:“你叫我呢?”
“啊、啊——”小厮含糊应道。
“奇怪了。”少年眨了眨眼睛,似是探究般地俯身凑近了前者。
他的动作僵硬,活像是刚安上四肢,所以不甚熟悉,脸上的笑容更是在弯腰的瞬间,猝然扭曲,变成一个极为骇人的阴沉表情。
配合周遭垂挂的白色布幔,以及那口黑沉沉的漆木棺材,看起来阴森到了极点。
“我怎么不记得有这种事情,你骗鬼呢?”少年一脸阴沉的反驳道。
接着就看到面前的家伙像是被触发了什么关键词一般,咚的一声,两眼翻白直接倒在了地上。
好家伙,那声音脆的,听得少年的后脑勺也跟着一痛。他诧异地看着倒在地上人事不省的人,感到十分不解。
……难不成自己真有这么可怕?
明明他现在才是被包围了的那个好吧。
他试探着去摸对方的鼻息,想确认人到底死了没有。
谁知,手刚放上去,方才还四肢瘫软了无生气的家伙忽然就从地上蹿了起来,就连那些年他在山中见过的最最身手矫健的兔子,在这位仁兄的面前怕是也得甘拜下风。
目送对方火烧屁股般落荒而逃的英姿。
他慢慢从地上站了起来,随着嘎嘣一声,脸上的表情同时扭曲了一瞬。
——好痛。
好像是扭到筋了,刚才蹲下身时,他就扭到过一次,为此还特意在起身时放慢了速度,结果还是……
没等他唏嘘多久,一阵新的骚动引起了他的注意。
只见之前还乱作一团的人堆此刻向两边分开,一个颇有架势的中年男子从外面走进来,脸上的神情不似旁人那般惊慌,反而透着一种探究的意味。
与中年男子一同进门的还有一个道人模样的小老头。
刚一踏进门,那双眯缝眼睛就上上下下打量起了棺材边的少年,口中还道:“这位便是贵府上的大公子了吧?”
……大公子?
又是一个和大少爷一般令人摸不着头脑的词语。
少年正要开口否认,却听为首的那个中年男子先一步开口回答。
“这副身躯确是我儿没错,可缈儿七日前已死。究竟是与不是,还需道长甄别则个。”
闻言,那眯缝眼道人笑得愈发和善:“客气客气,既然如此,便让老夫来看上一看。”
说罢,身子一挺,背上一柄木剑嗖得飞起,在空中盘绕几圈后,忽然直直朝棺材旁的少年飞去。
后者显然是没有预料到这突然的变故。
抹着血的惨白脸上露出诧异的神情,却只是站在原地纹丝不动。
不知是完全没有反应过来,还是已经无处可逃。
眼看着那剑尖距离少年额头不过咫尺之遥,有些胆小的围观者禁不住抬手捂住眼睛,只留出几道指缝看着那边。
然而,想象中血溅当场的画面并没有出现。
少年还是那个少年,像是被先前的变故惊吓到一般,愣了半晌,才抬手摸向自己的额头,触手一片光滑。
他又困惑地望向那个煞有介事的道人,不知何时,那柄木剑已经飞回到了道人的手中。
感觉上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但在场的所有人都看到了,木剑凭空穿过少年脑袋的场景,四周寂静了一瞬,随即响起各种窃窃私语的声音。
满是讶异,不解,惊叹……
在众人啧啧称奇的目光中,道人微微一掐指,接着自言自语般地嘀咕道:“原来如此。”
“如何?”一旁的中年男子见状,询问道。
道人微微一笑,一双眯缝眼真成了两条细线,他微微一拱手,做了礼道:“恭喜老爷。”
中年男子微微扬眉,似乎是在用眼神询问何喜之有。
“依老朽之拙见,贵府的这位少爷并没有任何古怪,只是身子稍稍虚弱了些,接下来好生将养着,不出半月便可恢复如初。老爷子可以放下心来。”
听到这番道喜的话,中年男子眼中并没有露出明显的喜色,似乎还有所顾虑,嘴上却也客气地道了声谢。
“既如此……”中年男子沉吟着唤过一个管事模样的人,口中吩咐让府中的下人将周遭收拾收拾。
管事一一点头答应,然后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试探着询问:“那前院的席子?”
“席面召开,把菜换一换,就当……”中年男子说着,向仍旧站在棺材旁有些不知所措的少年投去一瞥。
后者同时抬眼,目光中是真切的茫然,像是完全搞不清当下的状况。
中年男子见状微微一顿,然后才把剩下的话吩咐了下去:“就当是庆祝大少爷重获新生吧。”
管事没有多话,领了命令就带着剩余的宾客向外头走去。
路过道人身旁时,更是一脸殷勤地摆着手:“道长辛苦了,还请随我去客房休息片刻,午膳很快就会开始。”
道人亦是笑得和气,满意道:“如此,甚好。”
等到院子里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中年男子这才走到少年跟前。
后者几乎是下意识地后退半步,膝盖弯冷不丁地碰上棺材外壁,差点没又跌回到棺材里。
“你……”中年男子似乎想说什么,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倒是少年先一步开口:“你对那老头说,我是你的儿子?难不成你是我的父亲?”
听到这话,中年男子的脸上终于有了不一样的神情,拧起眉头似要动怒,可是目光扫过少年的沾着干涸血迹的苍白脸庞之后,又堪堪忍耐了下来。
“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可是,这种话以后断断不可再说,念你方才死里逃生,有些神志不清,我这做父亲的不与你计较。道长的话,你应该也已经听见了。以后就在屋子里好好待着,不要再胡乱往外面跑了。”
这番话说得语重心长,听的人却只觉得一头雾水。
什么死里逃生,神志不清?
……还有这个自称是他父亲的男人,又是如何一回事?
他一只猫,又怎么会有一个人类的父亲。他的脑子里乱哄哄一片,还想问些什么。
中年男子却挥挥手,让人把大少爷带回房里,临了还不忘嘱咐一句:“记得备上些袖子叶,给少爷好好去去晦气。”
找来的两个小厮得令,二话不说,一左一右架起少年就走。
丝毫不顾后者激烈的挣扎反抗。
跟绑粽子似的将人直接扛进了一处安静的院落,随手把人往床上一丢,就走了出去。
不多时,又抬着个大木桶进了房间,接着就是一桶一桶热水往屋里送。
从床上爬起来的少年莫名其妙地看着这一切。
眼见着房间里氤氲起白色的水汽,那种梦一般的荒诞感觉越发浓重,直到他被扒了衣服往热水里按的时候。
那是真烫啊。
他几乎是本能地挣扎起来,水花四溅,弄得地上到处都是,一旁侍候着的婆子却像是早已见怪不怪似的,该加水加水,该搓背搓背。
等到一套流程下来,少年已经是面红耳赤,头昏眼花,差一口气大概就可以归西的程度。
他从前还是一只猫的时候,就很怕水,他不会生火,不小心弄湿了皮毛只能等着自然风干。那滋味着实不好受,尤其是秋冬时节,更是要命。
所以他向来秉持着能不碰水,就不碰水的原则过活。
也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人类都喜欢烧水洗澡,大概是冷水澡和热水澡之间存在着巨大的差别,洗热水澡也许很舒服?
他没有体会过,只能这么猜测,如今亲身验证下来,只能说人类确实是一个可怕的物种。
居然能对这种事情上瘾。
不过,能感觉到这么鲜明的痛感,应该也不是在做梦。
——所以是怎么一回事?
他好不容易从那片林子中走了出来,却好像来到了更加不得了的地方。
到目前为止,已经有好些人唤他大少爷,那个一脸严肃的中年男人更是将他看做自己的儿子。
可是……
“咕噜噜。”
正在思索间,肚子忽地发出一阵抗议。
他饿了。
这也难怪,今日份的果子,他才吃了一颗,其余的都在逃跑时掉在地里,摔成了烂泥,现在想想,简直是心痛。
“真是浪费啊。”他沮丧地喃喃着,想要出去弄点吃的,却被人拦在了屋里。
“老爷吩咐了,让大少爷好好待在屋里休息。”一个膀大腰圆的婆子站在门口如此回答,身旁还立着之前将他扛过来的两个小厮中的一个。
“可是我饿了。”他真诚地说道,“我不做什么,就想找点东西吃,或者,你们谁可以弄点吃的东西过来——”
那婆子却很坚持:“老爷说了,您不能出这房门一步,至于您说的事情,时候到了自然会有人将午膳送来。还请稍安勿躁。”
还什么稍安勿躁,要不是现在饿着肚子还浑身没有力气,他一准原地爆炸。不过,处境如此,再说什么都是多余的。
他拖着有些虚浮的步子,回到床边,倒头躺下。
回想着来到这里前的种种经历。
……事情究竟是从哪里开始不对劲的呢?
不是走在前头突然变脸的青年,也不是密林中突然冒出的破败庙宇,而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从他被扒皮断骨的那一刻开始——
本该死去的他不知何故又睁开了眼睛,在遍地的焦土和火光中,见到了那张至今记忆犹新的面孔。
会不会……其实他早就已经死了,而眼前的一切不过是他死后的妄想。
毕竟,猫也好,其他生灵也罢,真的有被弄成那么一副鬼样子,还能活过来的吗?
更何况现在的他,和从前的他光从外表上来看,没有丝毫的相似之处,除了耳朵和……
想到这里,少年突然一个挺身爬了起来。
因为他忽然意识到了一直被自己忽略的事情。
也怪他,和某个没有脸的怪家伙待得太久,对于正常人类的认知产生了偏差。反正以标准的人类外观来看,他们一个少了点什么,一个多了点什么,也算是怪得异曲同工。
二者彼此之间见怪不怪,不代表审美正常的普通人类也会这样认为。
可是,之前在院子里那么多双眼睛看着,他们的焦点都在于死而复生这件事。而不久之前,婆子拿着毛刷在被扒的光溜溜少年背上刷来刷去的时候,没有任何异常。
难道说……
他的心头一跳,有些忐忑地摸向自己的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