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霆心中发堵。
折光神君这句话,说好听些,是拿他当小辈看待,说难听些,是从来没看起过他。
他抿唇不语,死死咽回一口血。
折光神君眼神犀利,轻易看穿他伪装的若无其事,淡淡笑道:“你的元神被极恶黑火重创,且去疗伤吧,若不及时救治,恐怕有殒落之危。”
闻霆犹如挨了一记耳光,脑子嗡鸣。
折光神君只差明着说,他有心魔,且心魔极重,因此才会被极恶黑火重创元神。
闻霆怕自己会喷出血来,施了一礼,转身便回寝宫。
刚迈进门槛,重重关上门,他就扶着桌案,哇地吐出一口血来。
缓了许久,他方好受一些,一只手颤抖地取出疗伤仙丹,一连吞了三瓶,混沌的神志才恢复清明。
他脸色极为苍白,慢慢坐下打坐。
不过片刻,外面传来叩门声。
闻霆不悦地睁开眼,一挥袖子,吐出的黑血消失无踪,他沉声开口:“谁?”
“父君,是我。”
“子让?你进来。”
子让推门而入,看到闻霆脸色泛白,眼神微微一黯,双手呈上一瓶仙丹:“父君,这是我跟九幽上神换的仙丹,可治疗元神之伤。”
闻霆问:“你用什么换的?”
子让搓了搓细腻的玉瓶瓶身,顿了顿,道:“我许诺了九幽上神一个条件,将来他若有需要,我帮他做一件事。”
他身无长物,所有的,都是梅姬和闻霆送给他的。
他只能拿自己的未来去交换。
闻霆收下了,微微点头,道:“你有心了。”
子让垂下头,腿动了动,却没有走。
闻霆压下不耐烦,问:“你还有事?”
子让深吸一口气:“父君,我已知晓一切。您和母妃,其实不必为了我这般冒险。”
他胸口沉甸甸的,从凡间到仙界,他胸口始终萦绕着一团郁气。
一重又一重的恩情,如山一般,压在他的心上。
爱,爱不得。
恨,恨不得。
搅得他一刻不得安宁。
闻霆和梅姬对他的恩情越重,他越是难以喘息。
从听说梅姬爬登天塔,闻霆去孽海摘孽海花,是为了他时,他便再也没有闭眼睡过一个好觉。
让他怎么办呢?
他痛恨闻霆磋磨、谋害漱玉仙子,可下一刻,闻霆却为了给他炼制真仙丹,毫不犹豫跳入孽海,九死一生采摘孽海花。
恨也不是,爱也不是。
他似乎从记事起,便一直处在这种矛盾里。
他的一生都被爱恨撕扯着,令他痛不欲生,只恨从没出生过才好。
闻霆淡漠道:“你不必记挂心上,我是为了你母妃才去了孽海,与你无关。”
子让没再说什么,行礼告退。
房门再度关上,闻霆拿起玉瓶,翻来覆去地看,低声道:“只盼你能记得你母妃的好,不要伤她的心。”
若是子让胆敢背叛梅姬……闻霆眼神一厉,眼底涌起浓烈的杀意。
哪怕有多年的父子情,他也不会放过子让!
子让退出闻霆的寝宫,先去看了看昏睡的梅姬,喂她吃了疗伤的仙丹,在她的床头坐了一会儿,便去了问心塔。
问心塔不远处,停芳沉默地坐在角落里。
子让摸了摸他的脑袋,无声地安慰他。
这件事,停芳是遭了算计,他比停芳更懂神仙的手段。
甚至,停芳在面对沈清姿时说谎诬陷,都可能是神仙耍了手段,对他下了什么暗示。
平时,停芳嘴巴欠了一些,可他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从不屑于撒谎。
那一天,他却接二连三地撒谎、栽赃诬陷,一点也不像他平时的耿直,还很怕死,可停芳由于逆转血脉,出生不久就处于痛苦之中,求生欲极低,他根本就不怕死。
子让猜测了这些,却没办法对停芳解释,因为他找不出证据,父君是不会允许他找出证据来的。
“停芳,我相信你,你那日所言所行,不是出自你的本心。待漱玉仙子出来,你诚心向她道个歉,原不原谅你,你都要诚心悔过,知道吗?”
“嗯!”停芳重重点头。
他背对子让,狠狠擦了一把眼泪。
连他自己都不相信自己不是个坏蛋,子让却相信他。
他从小脾气坏,天衢宫里,人人说他是坏孩子。
他亲耳听到鬼面具侍从们议论他,说他是魔尊的儿子,天生坏种,根子里就跟魔尊一样坏。
他们是神仙,轻易能感应到他的存在,却依旧肆无忌惮。
既然人人说他坏,他就干脆当个坏孩子算了。
天天这么痛苦,早晚都要死,他干脆见一个人就说一个人的坏话,看到别人痛苦、难堪、变了脸色,他心里竟感到一丝扭曲的痛快。
子让又揉了揉他的小脑袋,转身盯着问心塔的大门,宛如一尊雕塑,一动不动,就像这两年多来做的一样。
折光神君已到了天衢宫,子让更相信,他是为了漱玉仙子而来。
既然他来了,子让就放了一半的心,无论如何,折光神君是不会看着漱玉仙子去死的。
?
问心塔。
问心镜之中,几十朵极恶黑火不断穿梭过沈清姿的元神。
沈清姿有些恍惚地醒来。
眼前的一切在记忆中已经模糊了,却十分熟悉。
这是她的闺房。
她起身,赤着双足,坐到镜子前面,看到一张年轻稚嫩的脸,但那双眼睛却布满了沧桑。
“我,我重生了……?”
她扯了扯自己的脸,疼,而且脸上确实光滑细腻,凝脂玉肤,没有半丝皱纹。
前世,她嫁给了七皇子宋兮越,先做太子妃,再做皇后。
成亲后的第二年,她就生下了太子,宋子诺。
她感觉自己非常幸运,年少时遇到了相爱的人,两人互相扶持,恩爱两不疑。
成亲后的第三年,选秀呼声极高,朝臣们对她这个皇后独霸皇帝的宠爱,极为不满。
弹劾她吧,找不到理由,说她善妒吧,她也偶尔会上书请皇帝广纳新人。
这倒不是作秀,沈清姿自知身为皇后,她不可能一辈子独占皇帝,她乐意,朝臣和天下人也不乐意。
她忍着酸楚,写下奏折。
每次折子被驳回,她是既难过,又欣喜,还暗暗松口气。
皇帝纳新人,是早晚的事,可她希望这一天来得晚一点,让她和宋兮越再制造多一些美好的回忆,足够她余生不悔了。
朝臣们抓不住她的把柄,就抓沈家人的把柄。
无论沈家人做什么,总有一堆弹劾折子堆上皇帝的案头,但凡作奸犯科的,哪怕与沈清姿的血缘关系很远了,也会扯到是皇后纵容、长平侯府仗势欺人之类的。
一时间,沈家人战战兢兢,小心翼翼,沈家子弟受了欺负委屈,也不太敢还手,生怕为皇后招惹麻烦。
一些梦想女儿入宫得宠的权贵之家,便设局引诱沈家人犯错。
沈清姿与皇帝成亲的第九年,她的一个侄儿、一个外甥被设局指使奴仆杀人,大臣们一片呼声要求严惩,必须斩首以正视听。
沈清姿求了又求,皇帝还是砍了他们。
她的侄儿被斩时才十一岁,外甥仅仅七岁。
沈清姿一下子病倒了,病情来势汹汹,几度险些咽气。
皇帝连砍了五个太医,用了猛药才将她救回来。
因砍太医之事,她被冠上了狐媚子、妖后的污名。
藩王以清君侧、斩杀妖后为名起兵。
书生们口诛笔伐,写策论、写诗唾骂沈清姿是祸国殃民的妖后。
民间的男人们也觉得皇帝被妖后蛊惑了,否则一个正常的男人,天下之主,怎么可能这么深情,只要皇后一个女人?
他们甚至编造流言,说子诺也是妖孽转世,专门和妖后一起蛊惑皇帝,皇帝已经断子绝孙云云。
宋兮越平息了藩王之乱,手段狠厉,那些疯传流言的人才稍微消停一些。
他带沈清姿和子诺,下江南散心。
江南官员送上自家女儿侍奉帝后。
沈清姿知道他们想做什么,她不在意,已经心寒了。
宋兮越早就忌惮沈家的兵权,当年沈家能把他捧上帝位,就能把他拉下去,换子诺登位,所以他防着沈家。
杀她的侄儿和外甥,就是一次试探,试探沈家的底线。
事后,他也杀了那些设局的人,也对沈家进行了安抚,赏赐了许多财物,可有什么用呢?
她的侄儿和外甥,能复生吗?
她的家人,凭什么要为他们的感情卖命?
从前,她无数次回忆他们的相识相爱,每回忆一次都感觉美好甜蜜,可从她病愈醒来,她再想起那些,已感觉不到甜蜜,只剩下沉甸甸的苦涩。
江南千金们自荐枕席,她没有阻止。
宋兮越错把一个千金当成她,一夜恩宠,翌日醒来,他暴怒!
那千金掩着胸口,哭得梨花带雨,道:“陛下,是皇后娘娘默许的!”
宋兮越一个字也不信。
他已经向沈清姿许下了“愿得一人心,恩爱两不疑”的誓言,夫妻多年,她不可能不知道他的决心。
他问都没问,拔剑就要杀了这个玷污他的狐狸精。
可这千金的父亲花了大价钱,买通了他身边的一个心腹太监。
太监及时上前阻止,说:“陛下!昨晚奴才请示了皇后娘娘,的确是皇后娘娘默许的。”
宋兮越心神巨震,半信半疑叫来侍卫、宫女、太监,挨个问话。
从他们的回答中,他拼凑出一个事实,的确是皇后默许的!
他怒不可遏,冲到沈清姿的房间,把她从床榻上拖起来,摇晃她的肩膀质问她:
“是你默许那个狐狸精爬床的?你怎么可以这么对朕?朕就这般不值得你信任吗?你是不是心里有了别人,你不爱我了?”
一想到这个可能,他就怒红了眼,恨不得拔剑杀了那个勾引皇后的家伙。
一晚上没睡,疲惫不堪的沈清姿,能说什么?
只能沉默不语。
她只反驳了最后一句:“我心里没有别人,从来没有。”
皇帝不相信,如果不是移情别恋了,她怎么舍得把他推给别的女人?
他疯了似的,命手下去查那个奸夫。
不知怎么走漏了风声,还真有人给沈清姿安排了奸夫,还在大白天被皇帝抓个正着。
沈清姿十分震惊!
那奸夫与她只有一面之缘,江南七夕灯会上,她险些被掉落的灯笼砸到,这个男子扯了她一把。
而宋兮越抓到他时,他正藏在她的床底下,衣衫不整!
沈清姿百口莫辩,无论怎么解释,皇帝都不听,他只相信自己亲眼看到的。
皇帝怒发冲冠,严刑逼供她身边伺候的太监宫女,沈清姿也被幽禁起来。
每天晚上,他一身酒气,闯进她的房间,不顾她的意愿强取豪夺。
他掐住她的脖子,大拇指沾染到她唇上的血,轻轻一抹,抹在她的脸上。
他骂她下贱,恶狠狠说:“那个人,我已经将他五马分尸,剁碎了喂狗!沈清姿,你这辈子,死也只能死在朕的床上!”
沈清姿实在不堪折磨,逃跑过一次。
她也没想跑多远,因为她不能连累家人。
她只是想透一口气,顺便查查是谁在背后诬陷她,被关在内院里,侍卫重重,她连一封信都送不出去,更别说为自己洗刷清白。
结果,逃跑的第二天,她就被宋兮越抓回去了。
宋兮越彻底疯了。
他暴躁得像一头狮子,砸了她的房间,用陨铁打造的链子,将她锁起来。
沈清姿骂他是疯子。
他也回骂沈清姿。
两人互相伤害,到了这一步,宋兮越还不肯放手,他收了一堆江南女子。
回宫后,他又选了几位弹劾沈清姿最凶的官员的女儿们入宫,统统将她们封为嫔妃,大肆宠爱。
而沈清姿一回宫,就被关进了坤仪宫。
宫内宫外都在传:“妖后终于失宠了!”
普天同庆!
宋兮越这个人是有反骨的,从他以前力排众议,始终不曾纳妃便可看出。
大臣们让他纳妃,他纳了,几个宠妃为夺宠宫斗,宠妃背后的家族在朝堂上也互相争斗,他只当看戏,今天杀杀这个的志气,明天灭灭那个的威风,把一干管他后宫闲事的老臣们削了一顿。
沈清姿连番遭受诬陷、折辱,也起了火性,她一边联系沈家调查真相,一边安胎——是的,在这个关键时刻,她怀孕了。
她没有想过打胎。
她对宋兮越失望透顶,但胎儿是她的孩子,后宫如今妃嫔数十个,她的子诺需要帮手。
某一日,一位嫔妃的狗钻进了坤仪宫,那嫔妃得宠,嚣张跋扈,闯了进来。
她看到沈清姿挺着肚子,惊愕不已,出去就把消息告诉了皇帝。
宋兮越当晚就来了,还带了太医来。
沈清姿不知怎么有些忐忑。
太医诊出胎儿的月份大小,恰好与江南的时间对上,但也对上了宋兮越抓到奸夫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