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瑞雪。
茅山万宁宫外的树木,披上了一层银色的霜衣。
九叔伏在桌案上,正在处理宗门内部的事务。
曾经的短发如今已经蓄长,半白的头发,如今也已经几乎见白。
一阵冷风从殿外吹进来,九叔突然觉得有些寒意,抬头朝殿外看去,却突然看到一个人影立在门外,嘴角含笑正看着他。
“小墨?!”
“师父,好久不见了。”
九叔起身来到门口,上下打量了一番,“你出关了?”
“嗯。”楚墨点头,“师父,弟子有些话,想对您说。”
九叔颔首:“好,我们师徒也好久没聊天了,今天正好走走。”
两人离开万宁宫,往外面走去,一路来到了积金峰的峰顶。
立于峰顶,俯瞰远处的山群风景,眺望雪落苍穹。
“师父,不知道为什么,弟子忽然想起以前了。”
九叔一笑:“是啊,为师也想起第一次遇见你的时候,当时你父母惨遭鬼怪杀害,你坐在地上,手里拿着鸡毛掸子,一脸的呆愣。”
“当时弟子第一次见鬼,可懵逼着呢。”
“哈哈哈,我也是第一次看到,有小孩儿见了鬼,不哭不闹,反而一副怀疑人生的样子。”
“当时要不是师父您,恐怕我就要到阎王爷那里喊冤了。”
“你啊,缠人,当时非哭着闹着拜师,还装模作样要上吊,摆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真让你见了阎王爷,估计阎王爷都得头疼。”
想起以前的事情,九叔的嘴角不经意的翘起,现在想来,当时真庆幸自己心软,收了楚墨为徒。
两人就这么聊着过去的往事,聊了很久,连雪什么时候停了都不知道。
许久之后,九叔搓了搓手,说道:“行了,外面冷,如今你出关了,今后门里的事儿,你可逃不掉了。”
“抱歉,师父,弟子........要走了。”
“走?去哪儿?”
楚墨没有说话,只是看着阴沉沉的天空。
九叔脸上的笑容渐渐消散,忽而也看向了别处。
“是嘛.......要走了啊,很好啊,师父为你高兴、骄傲!”
“唉,你天赋这么好,走到这一步也很正常,多少人梦寐以求啊!”
“这尘世啊,也没什么好的,如今你圆满得道,师父真高兴,嗨——得喝点儿,今天一定得喝点儿!”
楚墨回过头,看着九叔自言自语,露出了笑容。
九叔伸手去牵楚墨的手,一如小时候牵着他一样。
“走走走,今天我们师徒两个喝点儿,为师得祝贺你,出息啊!我的徒弟真有出息!哈哈哈!”
楚墨任由九叔紧紧握住自己,带着自己往山下走。
回到自己的道舍,九叔将这些年自己所有的藏酒全都拿了出来,一瓶瓶一坛坛全部的打开。
两人有一碗没一碗的喝着,九叔嘴里一直说着话,很高兴,脸上全是骄傲。
楚墨陪着,一陪就陪到了天黑。
九叔醉了,倒在地上,右手还紧紧握着楚墨的手。
楚墨什么都没说,将九叔放在了床上,人就坐在床边这么陪着,守着。
不知道多久,九叔紧握的手松开了。
楚墨微微一笑,将九叔的手塞进被子里,起身恭恭敬敬的鞠了一躬。
“师父,弟子先去了。”
话刚落,屋内便已然不见了楚墨的身影。
良久,躺在床上的九叔翻了身,面对的墙壁侧躺。
此时道院的另一边,魏灵显正在修炼打坐。
门被敲响,魏灵显睁开眼。
“谁?”
“灵显啊,睡了吗?”
“师父?!”
魏灵显连忙下床,打开门之后,楚墨正站在门外。
“大晚上的还在修行?”
魏灵显恭恭敬敬的将楚墨迎了进来,“师父,您什么时候出关的?”
“哈哈,就今天。”
楚墨进屋之后,看了一圈,随后目光落在了魏灵显身上。
“嗯,不错,快要到达天师了,这些年修为没落下。”
已是青年的魏灵显挠头一笑:“弟子不敢懈怠,否则岂不是丢您的面子。”
拍了拍魏灵显的肩膀,楚墨翻手拿出茅山掌教的印信,递了过去。
“师父,这是?!”
魏灵显很诧异,他自然认得这东西,但他不太明白自己师父这是什么意思。
“灵显啊,我已经跟陈师叔祖他们说过了,等你成为天师,掌教的位子就交给你了,大家都同意。”
魏灵显扑通跪在地上,“师父,您还在,弟子岂能........”
“接着吧。”
将掌教印信交给魏灵显,楚墨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弟子,叮嘱道:“从今往后,责任重大,莫要忘了初心,莫要荒废修行。”
“师父.........”
楚墨微微一笑,在桌子旁坐下,“来,给师父倒一杯茶。”
“是。”魏灵显放好印信,沏了一壶茶,倒好后端给了楚墨。
“好,好啊,哈哈哈——”
空了的茶杯放在桌上,在一声大笑之中,楚墨就这么凭空消失不见。
魏灵显看着还残留着热气的茶杯,立在原地良久未动。
..........
任家镇,义庄。
此时天寒地冻,文才和媳妇阿燕已经睡下了。
本来文才睡得很死,但是今晚不知道为什么,睡眠一直很浅。
突然,文才翻起身穿衣服,并且点上了油灯。
媳妇阿燕感觉到很奇怪,自己丈夫平时一觉睡到大天亮,今天怎么夜起了?
“阿文,你怎么起来了?”
文才提着灯,回头道:“义庄好像来人了,我去看看。”
阿燕一头雾水,“你疯了,这大半夜的哪里有人,没鬼就不错了。”
“呃.......我也说不清楚,我去看看。”
见文才径直走了出去,阿燕无奈也披衣起来。
来到了前面的院子,文才立马就看到了一个人立在雪中,身影很是熟悉。
走近一看,文才惊喜叫道:“大师兄?大师兄!”
三步并作两步来到楚墨面前,文才喜出望外,“大师兄,你怎么回来任家镇了?这大晚上的,快快快,进屋里坐。”
楚墨看着文才,笑道:“师弟,多年不见,成熟不少,我也放心了。”
“大师兄哪里的话,快进屋吧。”
刚进入屋内,正好碰上出来的阿燕。
文才立马介绍道:“老婆,这是大师兄,我常常跟你提的。”
阿燕一惊,连忙穿好衣服,来到楚墨面前行礼。
“大师兄好。”
“这就是弟妹吧,不错不错。”楚墨爽朗一笑,“当年你们结婚,我没来喝你们的喜酒,还望你们两口子别介意啊。”
阿燕有些羞涩,但还是回道:“大师兄哪里的话,都是一家人,说这话可怪见外的。”
“哈哈哈,弟妹贤淑,不怪就好。”
楚墨看了一下阿燕,笑道:“弟妹这是刚有身孕?喜事啊,大喜之事。”
文才乐咧嘴直乐,“大师兄你真神了,我昨天找婷婷看过才知道呢,你一眼就看出来了。”
“你小子,以后可得对弟妹好点儿,不许欺负人家娘俩啊。”
“哪能呢师兄,我......我不是那种人。”
“哈哈,正好,上次你们的喜酒没喝成,这次赶巧补上。”
“行,大师兄你先坐会儿,我去屋里拿酒。”
不一会儿,文才和阿燕穿好衣服,拿了酒出来。
让楚墨坐了主位,两人恭恭敬敬的敬了一杯酒,也算是补上了之前结婚时的遗憾。
喝了酒,不顾楚墨的劝阻,阿燕非要去厨房炒几个菜。
文才也很多年没见过楚墨了,这一次见心里高兴,就一直聊,聊以前的,聊他现在的生活。
菜上来,三人坐在一起,不知不觉就深夜了。
文才已经喝的有点儿醉了,阿燕倒是没醉,但也有了困意。
两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趴在桌子上睡了过去。
直到文才被尿憋醒,才发现自己和阿燕两个人都躺在床上,身上被子盖的好好的。
“奇怪,大师兄呢?难道是做梦了?”
文才摇了摇晕乎乎的脑袋,走到外面时发现客厅亮着灯。
进来一看,桌子上酒菜都在,已经凉了。
这一刻文才明白,刚才的一切并不是梦,只是他已经记不起,自己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
“大师兄!大师兄?”
喊了几声,没有回应,文才走到了桌子旁准备收拾,才发现桌子上留着一封信,信上压着一块玉牌。
拆开信看了一会儿,才明白原来这玉牌是保命护身的,是楚墨留给他们还未出生的孩子。
而且........这还是一封告别信。
握着玉牌,文才冲到了院子里,大声喊道:“大师兄!我们还能再见吗!大师兄——”
呼喊良久,却无人应答。
而远在津门,已经入睡的秋生,则是做了一个梦。
他梦到了大师兄楚墨来找他了,跟他聊了许多。
他已经记不得,自己这么开心,是在什么时候了。
最后,楚墨给他披了一件黄色的法袍,转身消失在了黑暗中。
当秋生从梦中惊醒,起来时发现,自己的身上正盖着一件黄色的法袍,做工非常的精美,还有法力流转。
这一刻秋生才明白,自己的大师兄真的来过了。
而距离秋生不算远的阿星,也同样收到了来自楚墨的赠礼。
..........
天师府。
虽然已经夜深,但张洞之依旧未睡,还在翻阅经书。
“啧啧啧,这么晚了还不睡,你小心头秃。”
张洞之先是一惊,等知道是谁的声音后,无语的翻了翻眼皮子。
顺着声音的方向看去,只见楚墨靠在门口,正一脸嬉笑的看着他。
张洞之合上书,起身道:“你怎么来了,还大半夜的,堂堂茅山掌教,这是要当梁上君子?”
“切,怎么每次见你,都没啥好话?”
楚墨说着,从身后拎出两小坛酒,笑道:“来,我这有好酒,喝不喝。”
“你大老远来就为了找我喝酒?”张洞之难以置信。
“别那么多废话,磨磨唧唧的,不喝算了啊。”
“别,我喝,有便宜不占王八蛋!”
张洞之拿来酒碗,两人就在屋内喝了起来。
本来张洞之以为楚墨找他一定有事儿,谁知道聊了半天,都是在聊闲天。
酒喝的差不多了,张洞之实在忍不住,准备要问问。
谁知他还没开口,楚墨就放下酒碗起身。
“行了,我的时间不多了,跟你喝完这一顿酒,也算是了无遗憾啰。”
张洞之皱眉,觉得不对,“楚墨,到底发生了啥事儿?”
“没啥,我要走了,来跟你告个别,毕竟这么多年朋友了。”
“你要走?”张洞之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不过马上他就明白楚墨的意思了。
“你........你已经走到了那一步了吗?!”
“啊,是啊。”楚墨双手环抱,微微一笑,“咋样,羡慕吧?”
张洞之没说话,端起酒碗又喝了起来。
“行了张天师,别这么郁闷嘛,以后我们还会有再见的机会的。”
张洞之沉默良久,深吸一口气起身,“走,我送送你。”
“不用不用,外面冷,你还是在屋里待着吧,我就要走了。”
“.........好”张洞之整理了身上的衣袍,认真肃穆的行了一礼。
“张洞之,恭贺道友飞升!”
楚墨也回了一礼:“张天师,珍重。”
等张洞之直起身后,面前已经没了楚墨的身影,空空荡荡,寂静无声。
张洞之修为精深,他已经明白,刚才来见他的,并非是楚墨真身,而是他的真神。
人身会被很多东西束缚,空间时间,会被山河草木所绊阻。
但“神”不会,它不受任何束缚和阻扰,可在瞬息之间,去到宇宙任何地方,甚至任何维度。
能做到这一步,足以证明张洞之的猜想——
楚墨已经修成正果,已经蜕凡成仙,这世间的一切,再也无法羁绊他。
飞升在即!
............
第二天,清晨时分。
气温很低,但雪并未下,太阳红彤彤从山头爬起。
茅山上忽然响起了荡漾的钟声,响彻天地,方圆百里内都清晰可闻。
当人们被这钟声吸引时,却震惊的发现,茅山上华光溢彩,彩色绚烂的光气遮蔽了大半苍穹。
九天生风,苍云成龙,太阳外出现了一圈巨大的金色光晕,横悬在天地之间,广阔宽宏。
一道神光从茅山射出,击中了太阳,像是打破了什么壁垒。
众生看见,无数神仙立在苍穹之上,还有彩凤纷飞,神龙驾辇,袅袅仙音,如诵经如吟唱。
而在众仙之间,有一条玉阶,直通一道天门。
大地生光,通天彻地,诸天环宇,万千大小世界,齐生异象。
众生跪伏在地,或礼拜或祈愿,万物垂首,不敢妄杀妄念。
忽然一声龙吟,众人抬头望去——
只见一身穿仙袍的青年,头顶宝光圆镜,一手扶剑,一手持印,脚踩白龙登玉阶而上天门。
有人认出,立马大喊:
“茅山楚掌教,白日飞升,得道成仙啦!”
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以至千千万万人。
随后大家又发现,在楚墨身后,还有一批人脚踩紫云跟随而上。
寻常人不知,但茅山上的众人却认出,这些人正是上一任茅山掌教,上一任天师以及各派掌门等。
最后,楚墨与一众天师真人,进入天门消失不见。
众仙群神也消隐,各类异象也逐渐不见,只留一轮金灿灿的太阳,高悬在空中。
茅山上,九叔与一众长老弟子全程看完,所有人都兴奋激动不已。
“我们掌教白日飞升了!成为仙人了!”
“我一定要好好修道,将来也到天上去,继续跟着掌教仙人!”
“这么大飞升动静,我们掌教到天上,官儿肯定不小!”
“那是那是,所以我们一定要好好修行!”
九叔听着耳边那些弟子们的话,轻轻一笑,转身默默离开。
雪,又下了,轻轻落在了下山的老人肩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