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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小楼东风吹不过(5)

凌波刚好侧过头,母亲脸颊上红色的斑驳狰狞,让他内心好不容易守住的平静顿时又翻涌起来。

他恨,恨那一场大火,将一切烧尽,什么都没留下,只留下了残破不堪的母子。他恨那放火的人,他和母亲不争不抢,却依然是他们的眼中钉。

“衡儿,我的衡儿。”正当凌波心中愤愤无处发泄之时,女子轻轻地叫了一声。凌波的眼泪顿时从那因为肥胖而显得异常狭小的眼睛里流出,母亲终于认出自己来了。

然而并没有,她只是又犯病了。

“衡儿,你快走,快走,衡儿。”说着,她便朝那窗户走去,似乎是想翻窗出去。凌波反应迅速,他死命地拖着那女子,不让女子跳。那女子大力挣扎,嘴里发出撕心裂肺的嗷嗷喊叫。凌波似乎对此情况驾轻就熟,大声喊着,“凌香、凌果,快来!”两个侍女不知从何冒出来,帮着凌波将那女子带离窗户,很快这房间便又点上了令人昏昏欲睡的迷香,一切又恢复了静谧。

当然,窗户又再次被封禁。

安顿好一切之后,凌波木然地下了楼。站在这小院之中,抬头看那楼上窗户里的灯光,在这夜里显得温柔而安详。而没有人知道,那本来给人以光明的灯火吞噬整个房间甚至整个小院时,屋内的人有多绝望。

而那时有多绝望,死里逃生之后就有多疯狂。疯狂到改头换面、改名换姓,只为有一天站在那些要将他们置于死地的人面前,质问他们到底为何这样做。疯狂到癫狂的时候,就会想,终究有一天会将那仇人同样置于大火之中,烧成灰烬,直到心中的仇恨也化为灰尘,随着他们的死亡而终结。

没错,他不是凌波,他是玉衡。曾经那个萧萧肃肃、温其如玉的小皇子,如今变成了肥头大耳、油光满面的“佞臣”。太白殿的真火,将那曾经如雪花般晶莹柔软的心,锻造成钢铁般坚硬。而那个温柔沉静、秀丽端庄的西宫娘娘慕青,为了保护她唯一的儿子,在火海中挣扎,虽侥幸留下了一条命,却从此过上了半醒半梦的人生。

在他们的这场逃生中,有一个人让玉衡终生难忘。如果没有他,恐怕自己早就灰飞烟灭,在真火中散尽灵气,从此不得超生,永久的消失在这个世界上。或许他该庆幸,自己如今虽面目全非,但是好歹有一副皮囊可以呼吸,可以报仇雪恨。

而那个人,已经消失的那个人,要怎样才能瞑目安心呢?或者,得等到天帝宴平和他的母亲咽气之后?凌波深吸一口气,再次面对着月亮,默默祈祷:“雷将军,若您在天有灵,一定保佑我大仇得报。”

是的,那一夜要不是雷震天冒死相救,玉衡和慕青都得葬身火海。但是对于雷震天来说,代价是十分巨大的。雷震天密谋已久,要将慕青救走。为此,他与当时还是太子的宴平达成协议,推他上位。慕青所在的水庆殿失火,他不顾一切回去救了母子二人,将二人掩藏在妹妹雷茵家中。而这一救,也暴露了他的身份和目的。

雷震天的妹妹雷茵嫁给了凌家。凌家本就单薄贫困,能在这天庭有一席之地也是因为雷震天。凌家感恩戴德,便收留了这二人。雷震天本来想趁此机会带二人走,但当时凌波和慕青都受了重伤,尤其是慕青,已经是命悬一线。无奈之下只好留在了凌家。

可是不久,还没等到慕青和玉衡伤势好转,雷家便行迹败露,宴平为了能翻身,将一切罪责推到了雷家身上,因此雷震天再也无法实现自己的梦想:带慕青回到她长大的地方,去冥界看看真正的摩舍那藤。

世人至今不知天帝如何处置的雷家,但从此雷家消失了。好在凌家因为职位低,并无直接参与的证据,新帝为笼络人心,未曾连坐雷茵及其夫家,但却一直不受重用。

之后几年里,凌波一直和母亲躲在凌家的地下密室,每天暗无天日,但好在雷茵感念兄长之恩,怜惜母子二人,吃的喝的都定时送过来。原本玉衡的耐心都要被那永无天日的禁锢给磨没了,但是事情出现了转机。

凌家家主得了重病去世了,不久,凌家夫妻唯一的儿子凌波也去世了。而这个世界是如此残酷,一家人的悲剧,有时候反而可能是另一家人的生机。

雷茵遣送了所有仆人,瞒下了所有人,放了玉衡出来,玉衡从此成为了凌波。玉衡于是从此和雷茵相依为命,感情日好。为了掩人耳目,他故意将身形变得和凌波一样,也学着他不学无术。雷茵对玉衡有再造之恩,她去世以后,凌波掌管凌府,才将母亲从地底下放了出来。他将这凌府重新修缮,为母亲建了独栋小楼,并在主要位置为雷茵立了神像,提醒自己不要忘记别人的恩惠,也提醒自己不要忘记自己的仇恨。

那戏台也是为雷茵而建。雷茵生前最爱民间戏本,唯一的爱好便是听戏,而且弹得一手好琵琶。玉衡本就资质不错,得了雷茵真传。那场大火之后,玉衡过的最舒心的几年,便是和雷茵一起相依为命的日子。

但是,在这片刻欢乐之时,他也没忘了仇恨。母亲疯了,他“死”了,却无一人追究。自从能够自由出入凌府之后,他便多方结交、打听消息,最终瞄上了宴平的独子伏夷。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他终于如愿以偿,得了伏夷的信任,拿到了天牢的钥匙,知道了他们的秘密。雷茵死后,他再无寄托。世上无人知道他是玉衡,唯一知道的母亲却成了疯子。

那原本被雷茵的温柔压下去的仇恨再度疯长。

于是他终于成了天上人人唾弃却又不得不对他恭恭敬敬的权臣凌波。

对于凌波来讲,回忆往事并不是一件美妙的事情。凌府再豪华的小楼,也不会是水庆殿,那再葱茏的树林,也不会是殿内的那株木棉,和缠在木棉树上的摩舍那藤——那是母亲的最爱。而那再也认不出自己的母亲,也永远恢复不成从前温柔可亲的模样,对自己嘘寒问暖。

小楼昨夜又东风,往事不堪回首中。

唯一相似的,便是这偌大的凌府和那空荡荡的水庆殿,都有一股冰冷和哀怨。这里几百间房间,除却那些侍女,就只有自己和母亲两个人住。而自己为了保命,每天都不知道自己今天要住在哪一间。而每一间都因为长久不住,即使是在这夏夜,也充满着凉意。

唯一有所安慰的,便是这怀中的龙头簪了。

它是凌波活着的希望,它是凌波未来路上的火光。有了它,他才能开始他报仇的第一步。

凌波揣着那龙头簪,走出了小院,今日他该在第二百三十一号房间睡觉了。自从经历过那场大火,又在地下待了一年多以后,凌波特别没有安全感。或许只有当他自己也不知道他身处何地的时候,才能安眠。当年火烧的旧伤,心底一直压抑的情绪,整夜的失眠和因为要掩藏身份而大酒大肉进食,已经将他的身子给糟蹋完了。

凌波心想,自己还有没有达成心愿的那一天?或许,他还要将这几百间房间轮回几次,才能大仇得报、做回玉衡?

而凌波却不知道,此刻看似安全的他早已已经在素楝和虞瑾的眼皮子底下。由于素楝的轻功绝佳,加上今日第一次行动,凌波必然不会有准备,也不会有大量侍卫守卫,相对安全,所以由她打头阵。虞瑾远远地跟着,以防万一。

素楝始终跟凌波保持距离,在这偌大的院子里,凌波巨大的身躯慢慢地移动,走了好久才进入了一间小小的房子。凌波并没有开灯,也没有打开窗户。他进去之后,便和衣而躺,一切黑黢黢的,就像当年住过的地方。

或许是今日闹了几场,凌波难得很早入眠了。他做了一个梦,梦见小时候他吵着要见父亲,被母亲打了几巴掌。于是他赌气离家出走了,却迷了路,怎么也找不到自己的家。于是他在街上晃荡着,实在是饿极了。转眼他便看到有个路过的人在吃饼,于是他就走过去看着那人。那人跟他说,要拿钱买。玉衡从来没离开过母亲,哪里有钱。他太想吃那个饼了,于是跟那人说,“我怀里有个玉佩,换你的饼。”那人真的就伸手来拿了……

还没等吃上那饼,凌波便惊醒了。醒来第一件事,便是确认怀中的龙头簪还在不在。

还好,一切都如常。原来是做梦,一切虚惊一场。周围依旧是静悄悄的,黑黢黢的伸手不见五指。凌波感觉自己的呼吸加重了,似乎是刚刚做梦受了惊。

看来今晚,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凌波起床,想出去走走。他还是有些不放心,便把那簪子取出来,紧紧握在手中。除非有人卸了他这肩膀,必然绝无可能拿走那簪子。

就这样一路走着,素楝也远远地跟着。因为凌波走的十分慢,素楝从怀中掏出大大的饼子,开始啃起来。她一天都没好好吃顿饭了,走的时候刚好看见厨房有烙好的饼子,还热气腾腾的,便顺了两张。一路上饼香四溢,实在是忍不住。

刚刚她估摸着凌波睡着了,便上前去试探了凌波,看看簪子是否贴身携带。

确实如此,她正想拿出来看一下,却不料那人却醒了。她快速离开,躲在那房间的角落。好在那房间无窗,又没点灯,是黑黢黢的一片,正好躲在那里不被发现。

这凌波到底要去哪里呢?素楝跟着凌波绕来绕去,竟然又回到了小院儿。进去之后,小楼二楼的灯便开了,接着有几人从楼上下来,出去了。再过了一会儿,那领头之人又回来了,带了一队人马,似乎是将这凌府所有的侍女都集中了起来。素楝这才发现,那些人虽然穿着侍女的衣服,但是却训练有素,看起来更像是护院。

凌波终究是不放心,他觉得一个人藏着,不如许多人护着好,况且若是因为自己的身份已经暴露,那母亲也是非常危险。这世上相依为命的两人,自然是同生共死了。

到此素楝的任务就完成了,接下来就该虞瑾出动了。素楝先躲在远远的大树之上,虞瑾则明目张胆的闯进了那个小院,直奔二楼而去,这一切发生的太快,谁也没有料到这时候竟有人闯进来。

凌波还没来得及上床躺下,便有黑衣蒙面人迎面袭来。来人功夫一流,直接伸手便掏向凌波怀中,凌波不由心惊,原来是冲着这钥匙来的。

凌波原本仙力不弱,但是屡遭变故、岁月蹉跎,面对顶尖高手,已然失去了还手的能力。但是凌波却并没有慌乱,他知道这里全是自己的人,且他们都是一流的高手。除非这个人有翻天的本领,不然即使拿到了那钥匙,也离不开凌府。

可是,虞瑾并未想过要明抢这钥匙。他的目的是要神不知鬼不觉的拿到钥匙,今晚他和素楝的目的就是要打草惊蛇而已。

很快,外面的人听到了动静,当头便有两个侍女欺身而上,将虞瑾和凌波隔开。凌波在众位侍女的掩护之下,很快下了楼。接着,在小院的一个墙角,不知是按了什么机关,凌波瞬间和那两名侍女消失在了小院中。

这一切被素楝尽收眼底,他们的目的达到了。

虞瑾还在二楼和那些人纠缠,素楝见目的已经达到,便学了一声猫叫,这是他们约定的信号。虞瑾即刻明了,不再恋战,迅速脱身,朝着素楝隐藏的方向奔去,二人很快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那些侍女渐次退场,小楼很快恢复的平静,仿佛刚刚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只有那夜风习习,就像每个晚上那样,吹过那小楼,吹动那树叶,沙沙作响。

这样的夜里,不知又有哪些人在回忆往事,无法安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