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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初三,陈水仙死了。

陈家大院挂满了素白丧布,门梁上吊着灰白色的灯笼。

灯笼亮了一整夜,街道上纸钱飘飘洒洒,铺了满地。

风声很大,像小姑娘在哭。

只是没人能听见,水牛观里的小道士,也没来给她送行。

整座水牛镇,张北星是最后一个知道这个消息的人。

因为师傅出了远门,临行前把张北星锁在道观里,让他闭门七日,静心明意。

这是水牛观的传统,也是师傅的习惯。

一人远行,一人留家,留家的徒弟吃斋诵经,为远行的师傅祈祷平安。

万一师傅出了什么事,徒弟还在,水牛观也不至于断了香火。

所以,

道观再开门的那天,老道士拍拍身上的风雪,走进前院,可惜的叹了口气。

他告诉张北星:“陈家丫头死了,意外暴毙。”

“可惜了,本打算把你小子入赘进去,分一笔家产,现在是泡汤了。”

老道士觉得遗憾,一抬眼,发现自己的小徒弟一动不动,手里捧的香炉,洒了满地。

“怎么?”

老道士意外的挑了挑眉,莫名的笑了笑:“徒弟啊,你真喜欢那陈家丫头?”

“动了真情?”

张北星沉默着,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喜欢和不喜欢,他不太懂。

从小到大,张北星只有过一个玩伴,一个朋友。

她叫陈水仙,生的很好看,笑起来很好看,从来不吵不闹,像一朵安静的水仙,笑时眼睛像明亮的月牙。

她也是个好人,但好人似乎命不长。

张北星坐在门口的屋檐下,看着天空,想了一夜。

凌晨的时候,他叫醒了迷迷瞪瞪的老道士。

“我本来想等你死了,找她作伴的。”

“哦?”

老道士坐起身,多看了徒弟几眼:“那挺难得的。”

水牛观一直只有师徒二人,相依为命,也是搭个伴。

因为道士觉得人很难独活,一个人如果自己独处太久,就容易出现问题。

所以水牛观的道士都要找个人……陪自己活下去,无谓伴侣还是朋友,无谓师徒还是主仆,只要在漫长时间里不生厌恶,就够了。

都能凑合,将就着活下去。

张北星觉得自己不会对陈水仙生厌,一辈子都不会。

迄今为止,他只有去陈家的时候,才会心中安宁、脚步轻松。

今天不看师傅那张老脸,能在陈家后院的凉亭里,看到那个笑盈盈的姑娘,张北星总是很期待。

他也知道,她是在等他的,一见心动,两生欢喜。

“只是,以后看不见了。”

张北星就很疲惫,觉得人生了无乐趣。

“徒弟啊,人都会死的。”

老道士劝慰道:“师傅辛辛苦苦,狼狈不堪,挣扎了半个晚年,不得安宁,但最后还是难逃一个死的结局……你还年轻,要看开些,以后总能遇到更让你欣喜的人。”

师傅说得对,

不久后,他亲自证明给了自己的徒弟看。

他死了,证明了前半句。

师傅死在了下雨的夜晚。

张北星默默无语,把老头子的尸体背上身,装进了一口棺材。

“咚咚~”

门外传来敲门声。

张北星愣了愣,看着正堂外的夜色,有些奇怪。

这种天气,谁会上门呢?

“呼~呼~”

庭院里刮起风,吹得落叶不安宁。

张北星顶着风往外走,拉开了道观的大门。

缝隙扩大,伴着雷光,他看清楚了门外的消瘦人影。

在此刻,师傅死前的后半句话也印证了。

有个人,找上门,她歪着头,仰起脸,明媚无辜的笑着。

脸上还染着灰尘,像是从土里爬出来一样,自己却浑然不觉。

死人活了。

张北星伸出手,想擦干净她脸上的灰渍。

下一刻,他的手凝固在半空中。

门外的姑娘吐了吐鲜红的舌头,舔舐着自己的爪子……像某只眼熟的动物一样。

夜风很凉,吹的张北星有些恍惚。

他的脑海中,忽然响起水牛镇居民低声讨论的声音。

“陈家小姐是怎么死的?”

“她的尸体……去了哪儿?”

乱葬岗?

狐妖杀人?

它,剥了她的皮?

……

张居正默默侧头,看向道观后院。

空荡荡的,寂静无声。

那只小狐狸不知道去了哪儿,这个关于她的故事,变得惊悚诡异了。

“是真的?”

“是真的。”

张北星无声的笑了笑:“它认了。”

“陈家富贵,遭人惦记……陈水仙被贼人拐到了乱葬岗,但都被厉鬼的叫声吓破了胆,藏进了山洞。她趁着贼人惊恐失神,咬住嘴唇,掰断了自己的手指,从绳结里脱出……再用凸石把自己的脚踝磨得血肉模糊,才褪下脚绳,忍痛的逃了出来。”

张居正略微沉吟,不知道该不该问。

“为什么不磨绳子?”

张北星咧开嘴角,笑不出声。

“因为啊,绑她的红绳,是陈家从邻国买来的奇品,坚韧无比,火烧不开,刀砍不断……”

年轻道士缓缓抬眼,问了一句:“你知道那贼人是怎么把绳子弄到手的吗?”

张居正想了想,“陈府内人?”

“是,那老管家的无赖儿子。”

张北星眼神平淡:“老管家监守自盗,偷偷拿走了商队的一些东西,藏在家里。”

“他儿子听父亲吹嘘,找到了绳子,偷偷潜入陈家,诓骗小姐,绑进了乱葬岗。”

这件事的真相,只有几个人知道。

贼子死在乱葬岗,陈水仙再也没回家。

张北星从小狐狸的口中得知了一切,并未声张。

最后,就只剩老管家一个知情人了。

“这么多年,你什么都没说?”

“为什么要说?”

“老管家罪有应得,陈家主不该被蒙在鼓里。”

“是吗?”

张北星微微抬眼:“但师傅求雨这件事,我也没告诉陈老家主。”

“这两者,有什么区别?”

张居正挑了挑眉,没有回应。

小观主的想法很奇怪,但似乎又有点道理。

动手绑架陈水仙的人已经死了,不是老管家,再说出来,又有什么必要呢?

年轻道士看得很开,冤有头债有主,都逃不掉的……

庭院安静了一会儿。

张居正慢慢转头,看着那个面目平静的年轻道士。

“所以,你对老管家做了什么?”

道士低头笑了。

那人不信他,幸好,他做了一些事。

“那老管家,不只有一个儿子,但都死了。”

“他还有妻子,亲人,朋友,也都离开了。”

后来的几十年,老管家没过一天安稳日子,日日夜夜备受煎熬。

窗外有双眼睛,在看着那个老人,是个道士。

谁说活着就一定比死强,

那为什么有个词,叫生不如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