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
新郎官下榻的临时住所。
明日即将大婚的袁文绍,此时刻却满面愁容。
转头看向大开的房门外熙熙攘攘的“大头巾”,又回头看看没事人一样正跟顾廷烨切磋武艺的黄青。
许久,长叹一声。
不管了,反正这事不是他惹出来的,正主都不急,他再急又有什么用?
“呼……”
两阵棍风呼啸而过,声音结结实实的传到门外。
“咔嚓!”
黄青和顾廷烨两棍相交,竟齐声断裂。
门外的士子们,齐齐缩了下脖子。
太残暴了!
这要是打到自己头上,再硬的脑袋也扛不住啊。
“七郎好棍棒!以前我单知你四哥哥习得一身好武艺,没想到你竟比他还犀利几分。”
顾廷烨丢掉断棍,一脸畅快。
“顾二哥谬赞,多谢留手。”
黄青知道,之所以能跟顾廷烨战的平分秋色,纯粹是对方手下留情。
单凭力气自己不比天生神力的顾廷烨小,但棍棒仅学两个月,现在依旧不是顾廷烨的对手。
顾廷烨又客套几句,侧头看向门口想要“论道”的士子们,悄声问道:“门外的人怎么处理?要不哥哥帮你打发了?”
黄青撇了一眼缩着脖子的士子们,轻笑道:“不用,道还是要论的,先等他们冷静冷静。”
大宋厚待读书人,把这些士子们的性子都惯得无法无天了。
黄青今天本打算好好游览下扬州盛景,没想到还没出门,就被这些士子堵了个正着。
一个个还都义愤填膺,仿佛他做了什么十恶不赦之事,拉着他的袖子就要理论。
黄青根本不惯着他们,直接扭头就走,在庭院演练起武艺。
顾廷烨也是人精,配合他演了这么一出戏。
效果不错,现在这些读书人最起码不像刚才那么嚣张。
黄青觉得火候还不够,抬头恰巧看到天空飞过一群来扬州过冬的候鸟。
弯弓搭箭,“嗖嗖嗖”几声,天空中便传来哀鸣。
本就因天寒没多少东西吃,飞得又低又慢的候鸟,没招谁惹谁,却受到无妄之灾,直接殒命当场。
一只被射穿羽翼的白鹭,从天空中直直落下,在士子们面前摔得血肉模糊。
洁白的羽毛、鲜红的血液,这幅画面猛烈冲击着士子们的神经。
有那胆子小的,甚至咽了口唾沫,脸色苍白的退至别人身后。
黄青看着鹌鹑般的士子们,满意一笑,把弓箭抛给惊奇看向他的顾廷烨,迈步走向门口。
那些士子们随着他走近,齐齐后退一步。
觉得丢脸,又顿住脚步,慷慨赴死般的与黄青对视。
黄青无语,怎么着,自己现在成大反派了?
“诸位仁兄,不知今日登门拜访所为何事?之前也没收到各位的拜贴,怠慢了。”
一句话堵住想要开口说礼的士子们。
是啊,自己没投拜贴,主人家再怎么怠慢也说得通礼。
想到此,众人气势瞬间滑落。
作为发起人的“弘毅兄”,看诸位同窗都怂了,心想,这不行啊,咱们兴冲冲来兴师问罪,要是还没开口就被这兵鲁子打发了,说出去会被其他士子取笑的!
于是壮着胆子,上前一步作揖道:“素闻郎君才名,此番前来只为交流学问。”
“交流学问?”黄青“惊讶”的瞪大双眼。
“此前我一没收到拜贴,二没得到通传,出门就被拦住去路,一群人上来就拉拉扯扯,我还以为光天化日之下遇到强人了呢!
诸位仁兄勿怪,我年纪小,身体弱,受不得惊吓这才匆匆逃回家中,怠慢各位仁兄了。”
这话让士子们脸上火辣辣的,但也忍不住眼角猛跳。
刚才确实是我们激动了,但你说你身子弱?真当我们眼瞎啊?
盏口粗的棍棒直接抡断了,天上的飞鸟都一箭一个射下,这叫身体弱?
那我们是什么?毛毛虫么?
端庄的“弘毅兄”缓了半天,才让胸口的郁气消散,再次拱手道:“小郎君哪里话,也是各位同窗昨日听到读书人四句,激动之下失了礼数,还请小郎君原谅则个。”
黄青笑笑没接茬,他知道这些读书人根本不认为自己做错了,所谓原谅也只是客套话。
看黄青不说话,众士子又尴尬半晌,“弘毅兄”硬着头皮道:“不知关于读书人四句,小郎君从何处听来?”
这是直接撕破面皮,明摆着告诉黄青,他们就是不相信这话是黄青首创的。
黄青也没觉得受辱,话确实不是自己说的嘛。
于是大方回答道:“从先贤处得知。”
这话……
说的跟没说一样。
“弘毅兄”穷追不舍:“不知是哪位大贤所说?”
黄青也被问烦了,但让恶心的是,这个国家还是得让这些执拗的读书人治理,不然就会乱套。
少了读书人治理,地方就会陷入无政府的权力真空状态,士绅豪强趁机夺取地方控制权。
万历时期出现过的这种情况,这也是明朝灭亡的关键因素之一。
黄青耐着心解释:“立心者。《孟子》云:人皆有不忍人之心。恻隐之心,仁之端也。
立命者。亦是《孟子》:夭寿不二,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
至于继绝学、开太平,不正是我等读书人一直在做的么?”
这番引经据典的解释,让士子们鸦雀无声。
看来,那四句还真是黄青自己首创的。但,一个将门子嗣,怎会把读书人的事看的这么透彻?
俺们不服!
有个士子面红耳赤道:“小郎君说的在理,你既总结此等言论,又做到了几处?”
黄青闻言哈哈大笑。
这笑声在士子们耳中是那么的刺耳,同时也在心中埋怨刚刚那位同窗的话实在丢人。
读书人四句是什么?
这是成圣之言!
那士子问黄青做到了几点,不是明摆着问黄青什么时候成圣嘛。
就算再恼羞成怒,人也不能无耻到这等地步吧!
黄青见士子们都低头不语,才好心道:“《诗》曰: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读书人四句,是我的追求,也应该成为各位的追求。诸位仁兄以为然否?”
这下更让士子们闹了个没脸。
本来他们是兴师问罪的,而今却被人三言两语说的羞愤难当,实在是无颜见其他同窗啊!
“弘毅兄”见讨不了好,眼珠一转,换了个赛道:“佩服佩服!小郎君博学多才。吾又听闻小郎君要存天理、灭人欲,请问何为天理、何为人欲,又有谁来定?”
黄青不禁侧目,这话算是问到点子上了。
这个问题也是后人对“存天理、灭人欲”痛恨的根源。
因为对于天理和人欲的定义实在太宽泛了,而且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
同时又因人的自私性,往往决定了很多人会把自己所求的定义为天理,应该存;而别人所作所为的是人欲,应该灭。
这就导致“存理灭欲”的出发点是好的,但理论和实践两张皮,虚伪的人习惯放松自身、苛求他人,造成人际关系更加紧张。
黄青解惑道:“天理人欲,其间甚微。这需要读书人明明德,增强自身的修养。
对于存天理、灭人欲,我的建议是修自身,而不针对其他人。”
“哈哈哈哈……”
“弘毅兄”指着黄青夸张大笑。
仿佛听到了天大笑话:“圣人之道在于教化万民,小郎君的道理却只针对自身,而不针对其他人,这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其他士子闻言也都凑趣的哈哈大笑,有的甚至捶胸顿足,就像黄青真是个笑话一般。
黄青无动于衷,依旧笑眯眯的看着他们在那群魔乱舞。
狂笑的士子们见黄青竟没恼羞成怒,也没极力为自己辩解。
就像一拳打在了棉花堆上。
笑着笑着,他们也觉得没甚意思,渐渐止住笑声。
黄青等他们没了动静,继续说道:“之所以不建议针对他人,实在是世间虚伪之辈太多,如真的推行存理灭欲,那就会让虚伪之辈有了可乘之机。
但这个道理,对于我等读书人来说,修身齐家却恰到好处。”
这话让一些真心求学的士子若有所思。
一个士子站出来,拱手道:“在下王观,请问小郎君,如何做到存天理而不虚伪?”
王观?
写出《扬州赋》的那位?
黄青仔细打量这位十七八岁的青年。
说到王观,就会让人联想到吟出“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的秦观。
其实这两位都是宋代词人,年龄也相差不大,又都是江南人士,所以被后世之人称为“二观”。
甚至王观在科举考试上比秦观还牛,随便说几个跟王观一科中进士的:苏轼、苏辙、曾巩、程颢、张载……
这豪华阵容简直亮瞎人眼。
不是真正的学霸,是不可能在这些大牛堆里脱颖而出的。
面对此时仍稚嫩的牛人,黄青颇感兴趣问他:“难道你不觉得,只针对自身的道理有瑕疵吗?”
王观认真道:“吾曾听闻一个典故: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故我认为,在自身没有足够的德行时,最好不要强求他人。”
“通透!”黄青竖起拇指,非常赞同他的观点。
像这种清醒的人实在太少了!
现实中更多的是站在道德高地俯瞰世人的“圣母”。
有道德洁癖其实不可怕,可怕的是“圣母”们以自身的标准强行要求他人必须遵守。
甚至一些“伪圣母”,更是人前唯唯诺诺,人后重拳出击。祭出“双重标准”的杀手锏,搅风搅雨,让整个世间一片乌烟瘴气。
黄青始终认为,那些无原则无底线的包容、原谅他人,对任何人和事物都抱有博爱之心,不讲求客观事实,一切行动准则只围绕“爱”和“善”两字为中心的人,就是对恶的最大纵容。
面对王观的疑惑,黄青详细解释道:“若想明白真正的天理人欲,防止自身陷入虚伪的怪圈,就要深刻体会性和情。
所谓性是未发之情,情是已发之性。恶念恶性人人都有,能够节制便是君子。喜怒哀乐爱憎惧,得其正者为理,失其正者为欲。最重要的是要去修、去行,而不单单在等、在求。”
宋人是浪漫的,就连读书人以及当官的都染上了这毛病。
除了物质上要浪漫,对于精神食粮更要浪漫。
“六经注我”已经不算什么大惊小怪,各种学说都有一帮拥趸在摇旗呐喊。
吃太饱的读书人,现在又把视线放在了“性、情”上。
士子圈里经常看到一些袖手“谈性论情”的情景。
而黄青刚才对“性情”的解释,让那些本来想要找茬的士子们都听傻眼了。
他们虽然不像样,但都是读过书、做过学问的,对于士林流行的性情论调也颇为上心。
自己去说不一定能说出什么子丑寅卯,但听还是大致能听懂的。
就因为听懂了黄青说的什么意思,才越发觉得他的恐怖。
看看黄青刚才一番引经据典中涉及到的内容吧。
《论语》《孟子》《诗》《礼》《易》,还有一些没有听懂的,可能是其他典籍里的内容。
小小年纪竟能所有经义张口就来,偏偏还都非常有新意,都有深刻的见解。
在场的士子们敢拿自己的仕途发誓,就算此前有幸听过的大儒讲学,都不如黄青刚才那番论述来的震撼、通透。
王观也深表震撼,他正了正衣冠,深深下拜:“黄先生所讲,观受教了。”
这是在执弟子礼!
黄青有些自得,又有些埋怨自己管不住嘴。
一聊嗨了什么都往外秃噜。
刚刚他讲的,除了南宋的程朱理学外,还掺杂了一些事功派,明代王阳明心学的内容。
虽然没成体系,但也把一些核心的观点道出。
看来又要露大脸了!
果不其然,其他人见王观如此郑重行礼,一些有羞耻心的,也拱手拜了拜。而专门抱着找茬心态过来的士子们,则发觉实在没脸继续呆下去了,丢人!于是宽大袖子一遮脸,步履匆匆的跑远。
不多时,原本熙熙攘攘的士子群,瞬间跑了个精光。
黄青站在原地片刻,心中突地一乐。
能够人前显圣,让平时趾高气昂的士子们深刻感受到智商和学识上的碾压,这感觉还真不赖。
以后多试试!
一转头,却发现拎着弓箭的顾廷烨正失神的看着他。
“怎么了?顾二哥这是见我没打架,心里有些失落?”
顾廷烨听到调侃,这才回神,强笑道:“打架有什么看头,想我在汴京时,哪天不打架。只是……七郎,你说我现在读书算不算晚?”
咦?
黄青有些诧异。
他一直以为顾廷烨之所以浪子回头、埋头苦读,是因为朱曼娘给他生了第一个孩子,让他有了责任心后才发愤图强的,没想到现在竟有这个想法。
黄青当然不会泼冷水,顾廷烨也是个人才了,短短几年苦读,他就从此前的浪荡公子哥,达到了高中进士的水平。
如果不是同父异母的哥哥在皇上那说坏话,他必定榜上有名。
“顾二哥若想读书,什么时候都不算晚。只要你能耐得住寂寞,狠下心苦读,以你的聪慧,进士肯定没问题,到时就能光宗耀祖了。”
“光宗耀祖?”顾廷烨苦笑,“说不定最不希望我光宗耀祖的,就是宁远侯府!”
黄青想到顾廷烨的遭遇,也心生怜悯。
宁远侯顾偃开是个痴情种子,一生独爱发妻大秦氏,顾廷烨的母亲白氏,是顾偃开亡妻后再娶的。
而顾偃开之所以娶白氏这个商贾之女,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当年宁远侯府欠了朝廷几十万两白银,哪怕卖掉所有家产,也凑不够这笔钱,面对朝廷的追责,宁远侯府要么把钱还上,要么等着被抄家夺爵,生不如死。
正当宁远侯府急得团团转的时候,老宁远侯的一位朋友推荐了白家女儿。
当时顾偃开的妻子还没死,宁远侯府便想让白氏入府为妾。
但身家巨富的白老太爷就这么一个女儿,怎会忍心让她做妾?于是毫不犹豫的拒绝了。
无奈之下,顾偃开的父母不得不去求大儿子,要求大儿子承担起嫡长子的责任,为了保住顾家,与大秦氏和离,迎娶白氏,用白氏的嫁妆填补亏空。
顾偃开当然不乐意,他深爱发妻,根本不愿休妻再娶。
但是一方是自己的家族,一方是深爱的妻子,顾偃开在煎熬中郁郁寡欢,索性躲起来不见人。
他躲起来了,但大秦氏那边却一直有宁远侯府的人来劝,长时间看不到丈夫的大秦氏伤心欲绝,再加上产后虚弱,很快一命呜呼了。
顾家根本没多少伤感,火急火燎的安排迎娶白氏,用她百万两嫁妆还上了欠账,保住了宁远侯府的丹书铁券和族人的富贵。
在解决完危机后,宁远侯府就开始翻脸不认人。毕竟白氏是商贾之女,而且宁远侯府还是靠拿别人的嫁妆活命,府上一些人对此深觉伤自尊。
于是顾家其他人就经常针对白氏,而顾偃开怀念亡妻,甚至有时迁怒白氏,认为是因为要娶她,所以大秦氏才活活气死的。
无依无靠的白氏,在宁远侯府活的十分憋屈,生完顾廷烨后身体就一直不好,在怀二胎时,也不知里面有没有其他原因,反正最后一尸两命。
而顾偃开又取了大秦氏的妹妹小秦氏做续弦,生了嫡子顾廷炜。
这时作为宁远侯府嫡次子的顾廷烨,处境就变得非常尴尬。
一方面,他的哥哥顾廷煜认为是白氏害死了自己的母亲,连带恨上了顾廷烨。
另一方面,小秦氏的心中也有恨,自己堂堂侯爵嫡幼女,要给姐夫做续弦,但心中只有姐姐的顾偃开,却对她一直不冷不热。再加上顾廷煜身体不好,如果连顾廷烨都没了,那自己儿子是不是就能继承爵位?
有了这样想法的小秦氏,一边毫无底线的捧杀顾廷烨,一边千方百计败坏他的名声。
而宁远侯府其他人因为白氏的关系,也暗暗推波助澜。
顾廷烨的名声就这么在汴京臭大街了。
想到此,黄青隐晦道:“顾二哥,咱们相识多年,小时候你也曾带我一块玩,你的为人我很清楚。你有没有想过,为何会沦落到在汴京人憎鬼嫌的地步呢?”
顾廷烨不屑笑道:“还能为何?我自己不争气呗,整日打架斗殴,流连秦楼楚馆,名声又怎会好?”
“那你又为何要打架斗殴,流连秦楼楚馆?我知你并不是这样的性子。”
顾廷烨疑惑看着他:“七郎到底想要说什么?”
黄青笑笑道:“我也不知想要说什么,不过既然你想读书,不妨先看看《郑伯克段于鄢》,也许能让你有所得。”
说完,他转身离开。
顾廷烨神色凝重的站在原地,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