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已经是州试不过的第十六年了,权颖取消了他的成绩,只给一个秀才名额,他还在继续参加科举,希望能一朝再中。
考完试之后,听别人说考官是权颖同在阁院的朋友,一时间心已经凉透了。
他万般潦倒的坐在江堤边上,看着自己已经是破衣烂衫,多年来科举耗费了家中所有钱财,穷途末路,可又想起权颖害他如此,他偏偏就不会如他所愿,站着江边大笑,“欲填沟壑唯疏放,自笑狂夫老更狂!”
岸边渔夫笑他,“邬秀才怎么还不死心,年年都如此,怕且江郎才尽了吧?”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邬守嗣站直了身子,读书人多少有些志气,“你一个打鱼的也配与我说话,谁不知夏虫不可语冰,井蛙不可语海,与你说话简直浪费口舌!”
渔夫本就不是什么读书人,这两句话从小儿子身上听过,说是骂人无知的,气得他立马就招呼身边的同伴上了岸围着邬守嗣。
“你想怎么样?对秀才动手,可是要入牢狱的!”邬守嗣强装镇定道。
渔夫冷笑一声,大手一挥,对身边人道,“把他所有的书本都丢在江里,看他怎么说装文墨,看他还如何趾气高扬的!”
说说罢众人就围了上去,将邬守嗣无论是怀里的还是他背篓里的书都扔进江里。
“强盗啊!一群强盗!”
邬守嗣大骂着,可他一个书生手无缚鸡之力,眼睁睁的看着书本全都落入江中,然后看着渔夫们大笑离去心中更是愤怒至极。
这些书本是他节衣缩食后苦才买来的几本书,一时心急,转身跳入江中捡书。
听到扑通的落水声之后,渔夫们都吓了一惊,当下是深秋,江水可谓凉的刺骨。
这时江边驶过来一只大船,为首的是一个中年男人,在甲板上问,“秀才,我家主子问你何故如此,书本湿了已无用了。”
“书本谓以多,抚事知不足!”邬守嗣回他一句,强忍着淌过冰凉的江水,把所有湿透的书一本又一本的坚定抱在怀里。
男人不大懂他意思,正想回去禀告,船舱里就传出了一句很轻的声音,“这是王大相公的话,请问先生对大相公很了解?”
“说不上了解,略知一二。”
邬守嗣拾好了书,上了岸,冷的瑟瑟发抖,还要趁着赶紧把书本全都摊开晾好。
大船也随之靠了岸,男人先下来,然后让手下的人把暖炉和暖茶都送了过去。
“这……”邬守嗣有些吃惊。
男人笑笑,“我家少爷想与秀才你讨论一二,因他身子不好,就不下来见面了。”
邬守嗣已经冷的手脚发僵,接过茶立马大喝一口,缓了过来,“公子送我暖炉,赠我茶,想讨论文章政治, 邬某自然相陪。”
“先生客气了。”
“何必称我夫子,我做秀才这么多年了,也没有谁会真诚的称我一声夫子。”邬守嗣感叹着,又望着大船的船舱窗上,揣测着会是怎样的人,“公子认识王大相公?”
“见过几面。”
船上的人回答。
男人反而有些疑惑,每日上学,可都是王大相公授课的,大抵是不想暴露身份,也是他才十二出头,邬守嗣要看都四十了。
“夫子见王大相公变法,可觉得哪一项是你觉得最好的?”船上人问。
“募役法与方田均税具佳。若须择最优,则后者最佳,我朝与邻国连年发生战争,劳财劳力,割地赔款,地方又存在县田赋存在极不公平,有权有势隐藏土地,躲避苛捐,反观底层的百姓却在田地被权贵蚕食殆尽的时候,依然还要缴纳本不该交的繁重的苛捐杂税,应以重新测量,再收税。”
“以何标准?”船上又问。
邬守嗣说道,“可参考河北转运使杨偕所举,土地立田四角土峰,以方田的土壤色泽、厚薄和肥瘠将其划分为五等的标准。”
船上沉默了一会,才说,“这是邸报上的内容,与此地久远,先生从何而知。”
“读书人,心怀四方。”邬守嗣端着暖茶,轻轻抚摸杯壁,壁内有白玉兰花,若隐若现,难得一见的窑品,可见船上主人地位不凡,又说,“怕且公子也不是普通人。”
“只是游学路过。”那船上的人也在品茶,他大病初愈,脸色不好,靠在紫檀木轮椅上,手上盘着一串十二籽白玉菩提珠串。
过了会,又问,“既有方田与均税两个部分,夫子可知有其他不征税的。”
“自然有。”邬守嗣十分自信,如数家珍,“熙宁五年六月就有公报,良田税重,瘠田税轻,对无生产的田地,包括陂塘、道路、沟河、坟墓、荒地等应都不征税。”
船上人听后浅浅一笑。
男人从甲板上走了进来,恭敬道,“天气愈发冷了,您不应该在岸边停那么久。”
“知道了。”轮椅上的人淡淡说着,又掀起船帘,望了一眼邬守嗣,“他虽然年纪不小,可多少有些才学,朝廷缺人不是么。”
“这里的人都说他太狂妄了。”
“张盛。”
轮椅上的轻声止住了他的话,玉眸深邃,深深的凝视望着他,“你也是科举应试而出,你在州府也看过他的文章,如何?”
张盛一时咋舌。
“你替本王向圣上求这个情吧。”帘子缓缓从骨节分明的手指上滑落下来,他闭目养神,只默默数着手中菩提,“日后,他会感激你这个大恩人,就当给他一次机会吧。”
“是。”张盛答应下来了。
靠岸的船渐渐离去,邬守嗣想问船上公子贵姓,张盛在甲板上回他,“你何必要问这一点,只需记得,你遇上了贵人便是。”
邬守嗣就在那一场秋闱中了。
此后八年,步步高升,在官场上的确是恪尽职守,任劳任怨,不曾徇私枉法。
他一直不知道当日所遇之人是谁,直到他当上太常博士,两年前在朝廷上见到了当今圣上,也见到了他身边站着的张盛。
张盛经不认得他了,他也没必要提及这件事情,只当天子就是当时一别的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