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希这个人脚步极快,婉儿带前路都不如她跟的贴切,甚至都能预判方向,从西中院的小厅直直穿过去,路过一大片的莲花湖,上面种植许许多多的凋零荷花杆,从湖上的九曲十八弯木桥有过,还能听见远远的一处亭台上,有一班戏子正在唱小曲儿。
亭上有一张很大的黑酸枝木山水画屏风,为首的衣着最为华丽,暗红色折枝花纹的宽衣大袍袖,正捂着暖绒袋汤婆子,和身边几个穿着诰命服饰老妇人一起听曲子。
“那个便是王嬷嬷,她出宫嫁给从七品的散官奉宣郎秦威,虽无诰命,但她是王爷乳母的身份,女眷中也有一定的地位,所以秦威死后,王爷便命人接了她进府颐养天年。”婉儿连洛希停下脚步,便指了指那位坐在最上首的老妇人,又道,“王嬷嬷其实也有一对儿女,儿子秦阆任职京畿县丞,住在京郊东南角官邸,每月中都会进府见请安,因为王府住的久了,嬷嬷便没有离府的打算。”
“哼,有亲儿子家不住,反而在奶儿子家中过得怡然自得,真是好快活。”洛希就差没有翻白眼,也没有过多理会就往箭院走。
箭院在西北角,都未走近,外围一圈经常咻咻咻的箭矢发射的声音,果真就看见千昕鹤在高台前练箭,箭箭中靶,洛希刚一出现在大门外,安翁就立马迎上来,“王妃,你怎么来得这么晚,王爷,王爷心情不好……”
“那还不是因为王府这么大,我打着灯笼也找不着人。”洛希嘟囔了一句。
她走过去时千昕鹤正在拉满弓,一把麒麟弓的拉力大概六十石,被他拉到极限,“咻”的一声玄箭脱弦,仿佛是电闪雷鸣之间,势如破竹的直接射中了正红靶心!
洛希吓了一惊。
“王爷,宋大人到了。”
安翁忽然毕恭毕敬的低下头,一侧身过,宋延皓从门后走进,一袭紫袍,尚未换常服,显然是下了朝直奔着王府赶过来。
洛希忽然想起早上在侍郎府还被跟踪来的顾书亭见个正着,如今宋延皓又被请上府,顿时脸色发青,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夫人,你不是身体不适么。”他忽然冰冷的转过头来,眸色低沉,看着呆顿若鸡的洛希,再次拉弓挽箭,目视远方,“本王替你将宋大人请到府上,你不必来回奔波。”
“我、我那是去寻王爷,我以为你……”
“以为本王什么?”
他的箭已经搭在弦上,两根冰凉修长手指扣在漆黑的鸟羽翼,不断地往后用力,“是害怕、本王会治你们两个什么罪吗?”
“王爷明鉴!”宋延皓率先就主动跪了下来,低头继续道,“下官与王妃并无任何私情,只不过是旧日故友,有过联系而已。”
洛希知道宋延皓有意替自己隐瞒,她转头看向千昕鹤,看着他似乎并没有一点动容,把弓拉到快要断开,仍未肯放,冷声说道,“昨夜,京郊景县有大火,皇城司前任指挥使命丧其中,宋大人你昨夜在何处?”
“下官在家中,未曾出门。”
宋延皓也早就找好借口,又道,“家中仆人、婢子,皆可以为下官作证。”
“大理寺刚刚收到一份景县更夫证词,他昨夜四更,看到有人抱着一女子从田庄上离开,行色匆匆,极为可疑……”千昕鹤薄唇吐露出危险的气息,他微眯着眼,鹰眸紧锁眼前那一处靶心,屏气凝神,弓绷的越来越紧,甚至都快要发出刺耳的鸣声,他倏然扭头过,凝视着宋延皓,幽声道,“倘若让那位更夫来认人,是否有意想不到的结果…?”
宋延皓脸色一变,连洛希听到这里,心里也咯噔一下害怕,突然,“咻”的一声,那支玄箭势如破竹,居然径直的射穿靶心!
这一箭好飒!
众人都吓得垂首,大气都不敢喘,要知道,千昕鹤是出了名的温润如玉的君子,至少在王府,是从来没见过他如此气在心头。
连洛希也是第一次见,这时,她也才发现千昕鹤手指上的红痕,才知道他刚刚的脱靶是拉弓到了极致而不得不放手的原因。
她欲言又止。
宋延皓忽然跪下,双手作交叉礼高举过头,仍然坚持着原来的话,“下官昨夜并未离开城内半步,句句属实,望王爷明鉴。”
“好一个明鉴二字,倒是能止住不少的流言蜚语……”千昕鹤冷瞥了一眼洛希到嘴边的话,又因为宋延皓的动作而咽了回去,他冷冷的将手中那柄黑色云纹长梢弓抛给安翁。
他坐在那把黑酸枝木的文官帽椅上,身上的戾气和疏远不言而喻,沉吟半刻,看着洛希与宋延皓彼此间唇寒齿亡的关系,自嘲冷声道,“听闻宋大人也善箭术,来露一手吧。让本王也见识一下你的本领如何。”
“下官不敢在王爷面前班门弄……”
“上去。”
千昕鹤的话里只有命令。
宋延皓唯有接过小厮呈上来的长弓,走上高台试了两箭,两箭都是一样中靶。
“王妃目光如此紧盯宋大人,是怕本王害他吗?”他的戾气不减反增,看着两人之间的郎情妾意,胸口莫名的涌起一股无名火,几乎就快要把扶手都要捏断了,“既然如此,王妃也上去与宋大人比试一场,何不更好。”
“我、、”
洛希真的一句话哽在喉咙,又不得不从,转头直接上去,顺其自然的接过宋延皓的长弓,预备搭箭拉弓,一回头,本来还在呈上王爷亲用的黑色云纹长梢弓的安翁也愣在半路,不知是否往后退下,这会儿她也意识到自己是彻底踩着了千昕鹤的尾巴。
“退下。”
千昕鹤呵斥了一声安翁,脸上愠色不言而喻,显然是已经到了勃然大怒的边缘。
洛希余光窥探了一眼,极为识趣将箭脱弦,射歪到靶子边上的草地,长弓一丢,试图往千昕鹤的面前走过去,谁知被他冷凝了一眼,吓得立马停在了原地,试图装巧蒙混过关,“王爷,我站的累,想坐坐……”
“你与宋大人不是旧时故人么,与他站在一起不是更为般配吗。”千昕鹤冷声道。
“我是王爷您的王妃,又怎……”洛希说着就看见千昕鹤身后的安翁,双手奉上一个小漆盒,里面装着一只半旧的银戒,置于身旁的黄花梨高脚几上,让她显然愣住了神。
千昕鹤看着她说不出话的样子,轮到他开口,话不带一丝感情,“这是搜出来的证物,会让夫人连说话的本领都没有了?”
洛希狠狠的盯了宋延皓一眼,大概的意思就是你丫的昨晚没有把戒指收起来?
宋延皓也疑惑,这东西昨夜明明是交给春梅,让她等洛希醒来再转交给她,此刻不禁心中一寒,陡然想起来春梅的不明来历。
春梅是别处介绍来进府的人,一直做的是奉茶的丫鬟,已经有五六年的时间,后来主动请缨到裕王府做卧底,他还问过春梅为何愿意,春梅只是回答了一句,“母亲也在裕王府家做工,又是相熟不易坏事,愿意到裕王府伺候洛姑娘,帮助她离开王府。”
“春梅……”宋延皓有些诧异,脱口而出,“春梅、春梅是王爷你安插的卧底……”
千昕鹤沉默的没有说话,薄唇快要抿成一条线,越发的阴冷,低沉,很显然他在等着洛希的回答,视线都是冷嗖嗖的惊人。
洛希都还没有消化完春梅是千昕鹤卧底的事情,忽然见到顾书亭从屋檐上持刀而落,朝着宋延皓的方向,她几乎本能的在同一时间和宋延皓拔出各自的腰间软剑……
两把软剑。
连出鞘寒音都一模一样。
“看起来夫人,你终究不相信本王……”千昕鹤的眸光黯然,望着这一对鸳鸯剑,两道银光,如白蛇吐信般危险,他不害怕,只是不相信,洛希也会有一天与她持刀相向。
她也急了眼,“王爷,你放了宋大人,我什么事情都原原本本的告诉你!”
千昕鹤脸色一沉,听着她嘴里说出如此袒护宋延皓的话,捏着扶手的指尖都泛着青白,“好啊,你就那么护着他……”
洛希一时语塞,本能朝他走前一步,却忘了收剑,那剑轻薄而又锋利,刃上点点寒光,如杀人诛心,刺他心寒而无力反驳。
这时一直等候在外的严见斋带衙卫冲了进来,更有两个捕头带着一个更夫进来,那更夫瑟瑟发抖,一看见宋延皓,立刻惊慌失措道,“……就是他、就是这位公子!”
“拿下!”
严见斋顿时大手一挥,数十几个衙卫奉命办事,眼见情况不妙,洛希本应该的要还击,可当她看见千昕鹤眼里对自己都是不信任的眼神时,那种疏远和冷淡,就像是一把匕首,直直的插在她最为脆弱的那根肋骨。
她选择了束手就擒。
宋延皓深知就算能赢得衙卫又如何,王府内部高手如云,裕王只手遮天,他当即一跪,“下官欺瞒在上,自愿承担所有罪责!”
严见斋窥了一眼千昕鹤,他并未有提出要留下王妃的意思,按理更夫没有指认王妃的存在,大理寺是无权捉人,因而只是命令手下压着宋延皓,回到大理寺下诏狱候审。
洛希看着一切风卷残云的结束,日头晒下来,冬雪融化,这才发觉寒意也好冷。
如同他的脸色一样。
“我、我……”
“你仍旧要替他狡辩是吗……”千昕鹤忽然笑了,目光空洞的望着地上,心口越来越疼,忽然他恍惚的褪下手中墨绿玉扳指,置在高脚茶几上,“你拿着这个出去,严见斋见了会放人的……你也不必再回来王府了……”
洛希一惊,几乎丢下了手中的剑,走到他面前,顾书亭拦在半路,寒刀未出鞘,足见敌意,“王妃,请你不要靠近王爷。”
“书亭,送她出府。”
“我不出去!”她都未曾察觉自己的语气满是颤抖,心中是既有愧疚,又有不安,倔强的站在原地,“我是裕王府的王妃,我有什么理由要离开这里,除非王爷要我……”
“你要和离书是么?”千昕鹤冷冷的截住了她的话,终于肯抬起头来看她。
洛希一惊,看得出来千昕鹤是真的狠下了心,本来她自己想要说的是除非死了才肯离开王府,如今被他这样子说,气的直接掉了眼泪,骂道,“千昕鹤、你个狗崽子!”
“安翁会把和离书交给你。”
千昕鹤漠然的留下来一句话,毅然起身离开那把椅子,不敢再看那张淡白的小脸红了眼眶,怕再看多一次,他就会心软了。
洛希也一时慌张了神,见他如此决裂疏远,公然连命都不顾,朝着走向千昕鹤追跑过去,顾书亭本是玄卫,奉命行事,迅速拔剑,利刃出鞘,直刺她的暴露出来的后背。
这一声利剑出鞘。
过于惊寒。
千昕鹤也心中顿生一惊,猛回过头,几乎同一时间将追上来的洛希揽在怀中,千钧一发之际,他勃然大怒,连脸上的肌肉都似乎在颤抖,陡然厉声道,“顾书亭……!”
顾书亭的剑顿时停下。
洛希是大气都不敢出喘,五指紧紧的攥住了千昕鹤身上的那件襕衫,一阵后怕的慢慢袭来,鬓间冒出冷汗,她甚至都能感觉到后背的那把利剑,离自己有多近,近到寒意逼人,直透心凉,若不是千昕鹤回头,她现在就真的是一具冰冷无比的尸体了。
“王爷……我、我腿软了,站不稳。”洛希是真的没想到自己有这么怂的一天。
千昕鹤尚未消气,也不知道是气她的还是气顾书亭的,他弯下腰将洛希公主抱的搂在怀中,沉默的坐在那张大椅子上。
安翁也识趣的赶紧拉着顾书亭退下去,箭院内众侍卫们也纷纷后退出去。
洛希极为小心的挨着他,慢慢拉着他的手掌打开一看,看到他指腹上那道泛红的箭痕,也会同样的心疼,“是不是很疼……”
“王妃也会担忧本王吗?”
“……”
她低着头一时不出声,默默的将高脚茶几上的那只玉扳指为他套上食指,为他轻轻摩挲着掌心红痕,一副讨好之意跃然纸上。
“那是证物。”千昕鹤冷不丁的按住了洛希的手,让她握着那只银戒指不得动弹。
洛希这个人是最能装乖巧的,刚落了泪,脸上还有朦胧泪光,趁着这个时机,凑过去在他耳边小声道,“那是死人的遗物,王爷你何必要抢,请你就还给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