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希天未亮就已经被菖蒲叫醒,换上简装,趁着晨曦的露水还不算重,匆匆上马到城郊的庄子,去到时候已经是热火朝天的景象,十几个佃农正在收割十亩的地,本季属于晚稻米,受到今年雨水不调的影响,现在收成比和上一个月收成的早稻米还要差。
“姑娘……你、你怎么来了呀?”正在稻田内监督的监工富老急急忙忙爬上堤,清了清裤腿泥土,“按照这个速度,中午前就可以收成了,怎么敢劳烦你们两位再开一趟。”
“中午太阳热,趁着早起凉爽我来瞧瞧情况。”洛希率先下田,丝毫不顾及泥土和稻尘,在一箩筐面前托起一把稻谷查看质量,还不忘回头打趣说,“菖蒲姑娘了不允许我睡懒觉,生怕我偷看,米也少了些呢。”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佃农们都心中隐隐不安,上个月的收成不好,本月的也不好,主家生气发火,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
“这米怎么不鼓,摸起来瘪瘪的?”洛希似乎发现了稻米的不妥,回头质问富老。
富老作为工头,恭恭敬敬的走过去摇晃了箩筐,平稳的稻谷没有丝毫往下陷,“今年雨水不好,晚稻米的谷子瘦了些,但每一箩筐都补足满满实实的,绝没有偷工减料。”
洛希脸色越来越深,低头望着手中的稻谷,稻田岸上还围着许许多多无家可归的乞丐和老汉老妪,按照往年的习惯,田地四个角落的稻草都是不收成,专门留给这些可怜人,可今年的情况影响不好,“富老,今年的庄子上的收成,比去年少了几成…?”
“回姑娘的话,少了三成,除此以外,养的鸡鸭鹅也比去年少了两千只。”富老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压的低一些,以防洛希听的不高兴,“另外,官府又从中拿走了两成……”
洛希瞥了一眼佃农们,已经拿起镰刀麻利的在稻草中收割最后的一亩地,再回头看着眼巴巴等着捡谷子们的穷人家,似乎自己的心情也不好受,望着晨雾慢慢散开后的金黄稻田,已经变成光秃秃的成排的草垛堆。
年轻时和姨奶奶也是蹲在富人家的稻田边,等着别人收割的一干二净的时候,走下去从田缝里捡起零散的谷子,有时候黑灯瞎火的也捡不够一个拳头的谷子,那时候的凄凉境地历历在目,宛如旧时伤疤还会隐隐作疼,淡淡道,“富老,就和去年一样,剩下的农地留下四边角不用收割,让他们拿去吧。”
菖蒲闻言抬头,看得出来洛希脸上写满是心慈,走下田埂,问道,“那胜家学堂还送米过去吗?今年收成差太多了。”
“有官粮撑着,我们还得养活自己呢。”洛希摆了摆手,小算盘计算着大家各处今年收成不好,势必导致市面粮价上涨,售卖出去自然她也能从中获利,额外还有固定的一笔佃户租金收入,也算是赚的不少,她不是个慈善家,说到底她还是个商人。
商人的本质是谋利。
佃农的土地已收割完,在鼓风机和除米的机械中快速转动水箱,一粒又一粒金黄谷粒分离穗而落,流入一箩又一箩筐中堆成小山高,整个农田都弥漫着谷物的特有的香气,富老领着两三个小农民到洛希面前来,“姑娘,已经收拾妥当,整装待发,到村西头在嗮上两天稻谷,就可以打谷成米。”
“去吧,注意安全。”
洛希悠哉悠哉的挥手让佃农们也可以收工,岸上等待许久的穷苦人家见此,纷纷冲到农田上,抢着剩下的四角的稻谷,捡着地上的麦穗,在每一个现场参与者脸上,都不约而同体现出来丰收的喜悦之情。
一顶橘黄色且装潢华丽轿子忽然出现在庄子上,就连抬脚的轿夫都是高挑年轻的小伙子,洛希心想,这轿子里的主人非富即贵,帘子一掀起来,苏镜花碧白如藕的手臂趴在边上,“洛姑娘,你可让我好找~”
“…”
洛希差点喝水噎住。
她看着苏镜花丝毫没有让轿夫落轿的打算,这里地处偏僻,农路泥泞,也难怪这位千金大小姐不愿意下来,“你前头下来,我用稻草梗给你铺路,绝对不会沾了你的鞋。”
“我才不要呢。”苏镜花一脸嫌弃的看着光秃秃的稻梗,摇着手中那把万花花卉的青篦扇子,满脸色心的继续道,“不然我雇这四个年轻小伙来,又有什么意义呢?”
“……”
洛希再次无语死了,直接走过去,一把就掐住苏镜花的脸蛋使劲捏,“小妮子,你用的是老娘的钱,老娘的钱省着点用知道不!”
苏镜花顿时可怜汪汪的大眼睛望着洛希,才让她收住了手,坐回到田埂上,气急败坏的说道,“苏掌柜,这次来找我作甚?”
“大人给你来信了。问你可好。”苏镜花再次趴出个小脑袋,生气洛希再次揉她的小脸蛋儿,“他问你怎么,都不给他回信呢。”
“他不知道为什么吗?!”洛希冷冷的盯了一眼苏镜花,吓得她直哆嗦,连忙就从轿子里下来,踩着稻草梗小心翼翼的靠近。
“正所谓夫妻床头打架床尾——”
“你是不是吃饱的撑着?”洛希直接打断她的话,吃人的眼神就快把她生吞了下去。
苏镜花貌美娇嫩,妩媚动人,被她这样吓了吓,眼眶里都红彤彤的,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反而菖蒲笑了出来,“你要是能把眼泪流出来,我下田里把谷子生吞了进去。”
洛希一听,也笑了出声。
那年苏镜花也是被她继母逼着嫁人,说她一日不出嫁,就是跟她弟弟抢遗产,苏镜花是挤了半天都没有眼泪,直接请了两院楼的人背后捣乱假装她的爱慕者:也就是富可敌国的菖蒲,两人一出好戏,偷龙转凤,几乎让苏家把全部家产都用来做了陪嫁。
“你那年演出嫁的戏码,我可一点儿眼泪就见不到。”菖蒲回忆起她扮演新郎官,迎接苏镜花出门时,她脸上是化了美艳动人的红妆,就是拜别双亲这个环节,硬生生的没有半颗眼泪出来,或者说她很不屑于这样做。
苏镜花也白了她一眼,“我爹下葬的那天,风吹的大,那日眼泪就流汗了。”
洛希颇为同情苏镜花的遭遇,亲爹一死,继母原形毕露,吞食家产,曾经奉命为皇家织造扇子的光辉也不再现,如今的苏家,徒有空壳,卖的扇子也是些老版本,材料一般,做工一般,成了小本生意的商户。
“说到落泪,我好像也没多少时间见过姑娘落泪?”苏镜花摇着青篦扇子,蹲下来望着洛希那双好看极了的桃花眼,“说来也是,这么好看的一双眼睛,用来流泪也太可惜…”
“改天给宋延皓上坟再哭。”洛希没声好气的接了一句。
“好好的官夫人不做,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干起农活,是不是傻了点?”苏镜花边说边转头问菖蒲,“你说说,姑娘是不是傻了点?”
“是傻了点。”
菖蒲直白道。
“做久了穷人喜欢田地,山川,河流,因而也喜欢上了自由。”洛希目视远方,望着穷苦人家因为捡到一顿稻谷而欢天喜地,不禁垂眸苦笑,“从前不觉得米饭那么珍惜,常常糟蹋粮食,也不觉得种茶人的辛苦,不喜欢喝的茶就直接打翻在地,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我也遭了报应,变成了穷人,这辈子难登大雅之堂,不去期盼做什么官夫人了。”
“可惜了,没见识过你们穷人的生活。”苏镜花摊了摊手,她出身高贵,父亲织造办的官员,爷爷也曾高中榜眼,钟鸣鼎食之家,即便后来遭继母眼红嫉妒,她也逢凶化,剩下的钱用来投资闫楼生意更加赚的盆满钵满,用她自己的话来讲,“就算是打断腿,这辈子都可以让别人伺候着活下去。”
洛希有时候也羡慕苏镜花随遇而安,攥着那么多钱她就爱花在那里花在那里,她有勇有谋,且不轻易受骗,精打细算,笑了笑,“若天底下哪一个男子娶了你,定然是要是个才高八斗的大才子,把你迎进门舍不得你吃苦,十指阳春都不碰水呢…!”
忽然,田野上远远的迎来一列队伍,敲锣打鼓,正在往胜家村的方向去,菖蒲雇人去问了一下,原来是今朝的探花郎荣誉归乡,洛希放眼看过去,“一朝考上,恨不得方圆几百里来瞧瞧,也算得上热闹。”
那探花郎长得应该很高,衣着红袍,配有朱红革带,帽檐左端簪花,书生意气,挥斥方遒,忽然苏镜花略带疑惑道,“那人看起来有些眼熟…像从前认识的一个人…”
“呦,苏小姐也认识探花郎?”洛希来了兴趣,和菖蒲一脸看戏的表情望着她。
“我记起来了……像是……像是我幼年读书时……教书先生带来的小孩……”苏镜花想破了脑袋,再看了看那骏马的探花郎,忽而恍然大悟,“是先生的儿子……是叫做容柏才!”
苏镜花年幼时家中就已经为她聘请先生上门教书,先生是当地出了名的秀才,每日走上几公里路来为她讲学,后头跟着个黑峻峻的小孩,骨瘦如柴,满裤腿的泥巴,因为不配与小姐一起读书,小小年纪就站在窗外,探进来小脑袋,也偷偷跟着先生学习。
“先生,我看他可怜,让他也进来听听罢。”苏镜花奶声奶气的说道,指了指外头的容柏才,“让他搬一张小凳子到角落里去,我不说,先生不出声,爹爹他不知道的。”
先生教了她六载,容柏才就陪听了六载的课,下了课就跟在她身边,听她的话专门去整蛊捉弄苏家的继室夫人,两人躲在假山后偷偷的笑,笑道被苏老爷捉了起来,问是谁出的主意给夫人下的泻药时,容柏才第一个站出来,就说是他自己的主意,苏老爷揍了他一顿,先生回家又揍了他一顿,鼻青脸肿的来上学时,他还是热衷于跟着苏镜花屁股后面做“坏事”,没有一点儿的抱怨。
容柏才就那样从私塾启蒙,渐渐和他老爹一样,能作文章,背经文,苏镜花则听到课犯困,被罚抄书的时候,容柏才二话不说,熬了一宿夜,就为了给她抄好送字帖。
“没想到他跟着先生归乡后,居然去考科举了。”苏镜花深深感叹道,那年先生带着容学才归家,两人之后都还没来得及互道珍重,就再无往来的下文,毕竟穷书生和富小姐,一旦走得近,流言蜚语就会四处而起。
洛希用余光窥了一眼,苏镜花眼底里都那抹伤感的神色中,似乎还藏着别的情絮在里头,她不说,自己也不好再去问。
“既然相识,咱们去蹭一顿饭吧!”洛希高兴的一跃而起,拉着菖蒲和苏镜花的手,“难得我们扬州城又出了个探花郎,主家如此大张旗鼓,定然设宴,不如我们走近些看看探花郎,也攒攒运气也好…!”
苏镜花看得出来洛希就是个贪吃鬼,她也一时之间想见见童年的好友,毕竟那些年自己嘴里常常叫人家“小秀才”,如今都登上天子庙堂,成为御上宾客“探花郎”了。
一行三人很快跟着人群来到探花郎的家中,映入眼帘的是一小处庄子,门口有两个小厮在照顾往来的宾客,都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老人家,当地官员,乡绅之类的赴宴。
这小庄子并不大,靠在一处大的门庭旁边,应该是被分离出来的小地方,探花郎高中后,居然没有买下隔壁的大门庭,真是少见的事,这地方虽然小,但五脏俱全,摆了十几张桌子椅子,宾客中有老有幼,有富有贫,都围坐一起,推杯换盏的说说笑笑。
洛希依稀觉得这家的小庭院自己也曾经来过,果然一看到容学究被众人拥护着出来的时候恍然大悟,这里原来是学究的家中。
容学究年纪大了,走路也慢,路过洛希一桌的时候就朝她微笑示意,再看到她身边的苏镜花时,立刻认出来是旧时苏家的小姐,如今出落得亭亭玉立,连忙握着她的双手,颤抖道,“苏小姐、你、你肯大驾光临……小舍真的是、是蓬荜生辉……!”
苏镜花也受宠若惊。
“快去,叫柏儿出来见见苏小姐…!”容学究激动不已,连忙吩咐身边的书童,“就说、是织造府的苏小姐登门拜访,速速过来敬茶,没有苏小姐可就没有他的成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