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彧对着镜子整理好仪容,临走时候想了想,从腋下袖子中掏出个香袋,换了个新的塞进去。
他对气味极其敏感,年轻时还好,这些年随着年龄增长,他总觉得自己身上隐隐散发出些许让人不快的味道出来。
荀彧问过旁人,大家却都说没有,但荀彧行走坐卧之间,明显感觉这种味道似乎挥之不去,于是他用昂贵的沉香木磨成的粉做成熏香,带在身上,以遮掩可能只有他自己才能闻的出来的味道。
他坐上马车,很快便赶到了曹操的大将军府,这宅邸前后很大,甚至好像比刘协的宫院还大一些,荀彧曾经劝说曹操注意礼制,但最后也不了了之。
荀彧进去后,曹营之中绝大部分有头有脸的掾属都已经到齐,众人荀彧进来,纷纷起身招呼道:“令君来了!”
荀彧一一还礼,抬头望时,却发现曹操不在主桌上,荀攸过来悄声解释几句,荀彧才知道曹操头疼病又犯了,所以让荀攸代为主持。
荀彧见荀攸喝的红光满面,神态微醺,便出声道:“公达这次为明公取得冀州,可谓是居功至伟啊。”
荀攸确实为此得意不已,但在荀彧面前还是有所收敛,便谦道:“多谢族叔.嗝,提携,可惜未尽全功.族叔在许都.也很辛苦呢。”
荀彧见荀攸有些失态,心中有些不喜,但淡淡道:“公达回去坐吧,注意言行举止,免得失仪。”
荀攸这才一摇一摆,回到座位上面坐下,继续自斟自饮起来。
荀彧缓缓坐下,身子笔直,对着举杯遥贺的众人也是举起杯子还礼,然后在唇边一沾,便即放下。
曹营众人对着荀彧礼敬一杯后,便互相找人谈笑起来。
他们这次确实很是高兴,今天的战事虽然有所波折,但总体来说,曹营得到了极大的好处,不仅取得了中原最为重要的冀州,还将袁氏二子杀死。
如今袁氏只余凶虎一人,虽然凶虎也趁机夺取了青州和渤海两郡,将地盘连了起来,看上去威胁不小,但在曹营众人看来,袁熙的地盘大部分都在东夷发源之地,地靠东海,而自古以来,还从来没有人能从此地赢得天下的。
这千百年来,天下所有的霸权争夺,都是围绕关中地区进行的,因为这块地方无论是人口还是兵马,都是最好的,这便有了中原腹地之说。
而如今这块地方,便是指的兖州豫州冀州司隶地带,如今随着冀州的入手,这块风水宝地已经全部落入曹操之手,这是个极好的兆头,怎么能不让众人高兴?
在这种气氛的感染下,平素脸色灰败的程昱,此刻脸上也显出了一丝红里透紫的喜气出来。
而这两年从来没打过胜仗,但官职一直在升,稳居曹营二号人物的的夏侯惇,更是站在人群中央接收众人恭维,显得颇为鹤立鸡群。
人们互相敬酒打趣,洒出来的酒水打湿了官服,醉意踉跄的脚步失却了士人的仪容,大厅中央的香炉散发出的蓝紫烟雾将人影歪曲模糊,跳动不已,倒像是上古时期巫祭跳大神的景象模样。
荀彧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感受着耳边的欢声笑语如海浪般涌入自己的耳朵,发觉自己和这份热闹格格不入,周围的景物人形明明就离着自己数丈远,但仿佛却远在天边。
荀彧忍不住伸出手去,把手指圈成一个圈,透过这个圆形,他看到人们在其中摇曳起舞。
他把手一合,什么都看不到了。
他有些恍惚出神,想要伸手去端酒杯,却感到肩膀上被人重重拍了一下,回头看时,却是喝得醉醺醺的许攸。
荀攸见了,拱手道:“早闻子远先生大名,今日幸而得见。”
许攸笑骂道:“少来,你没见过我?”
“曹操当初在东郡的时候,吃了徐荣败仗,兵都打没了,去跟袁绍要兵时,你我不都再在场?”
荀彧听了,面色略显尴尬,低声道:“明公以前的事情,尽量少提为妙。”
许攸此时也是喝得半醉,他醉醺醺道:“怕什么,本初孟德和我,当年游侠横行雒阳的时候,这屋里一大半人还在光屁股玩泥巴呢!”
许攸嗓门本就不小,登时有几道目光齐刷刷射了过来,荀彧见了更是头疼,拉着许攸坐下,举杯道:“这次明公取得冀州,子远也是居功至伟,彧先敬一杯。”
许攸闻言,仰头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见荀彧又给自己满上,便有举起杯来,说道:“文不,令君,你就别给我脸上贴金了,这次我干什么了,我什么也没干!”
“我刚出使,邺城就没了,你说我有什么功劳?”
他转过头去,对着正在和陈群谈笑风生的辛毗叫道:“佐治,你说是不是啊?”
辛毗不明所以的啊了一声,一脸疑惑的看了过来,便看道许攸对自己叫道:“你说咱们为孟德夺取邺城,立了什么功啊?”
“我出城回不去了,你在城里,应该比我明白吧?”
辛毗这才反应过来,恼火道:“子远,你在胡说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
许攸哦了一声,“哦,原来伱也什么都不知道,看来和我一样,都是没地方去了,是吧?”
辛毗本就和许攸有些不对付,如今见对方发酒疯,也是极为不快,冷冷道:“子远,这里可不是邺城,犯了事情,可没有人护着你!”
“哟嗬!你还来劲了!”许攸借着酒劲就想站起,“你小子可是出息了,在邺城时在冀州谋士面前装孙子,如今这边都是颍川人,你腰杆硬了是吧?”
“看你这鬼鬼祟祟的样子,正南被孟德杀死,是不是你小子进的谗言?”
辛毗听了大怒,吼道:“许攸!”
“你空口白牙污蔑我,等明公来了,我和你分个道理!”
两人争吵,屋里所有人都像在看猴戏一般幸灾乐祸,也不出声阻止,荀彧见事情闹大,便拉了拉许攸袖子,许攸似乎醒悟过来,他回过头对荀彧道:“我知令君好意,颍川人中,我就看令君还是个光明磊落的。”
“其他人就,呵呵,尤其是郭图,简直不是个东西。”
他又转向辛毗,“颍川人都是孟德的人,你说是吧?”
“但郭图怎么死了呢?”
辛毗冷然道:“子远问我做什么,我又不知道。”
“你怎么能不知道呢?”许攸一拍大腿,“郭图怎么死得,你问问你兄弟不就知道了?”
“当初我还挺疑惑的,郭图这么受显思公子赏识,怎么就被他杀了呢?”
“对了,辛评呢,怎么今天没来?”
辛毗感觉肺都要气炸了,“吾兄还被凶虎关押,子远你是不是喝得什么都不知道了?”
“如此失态,赶紧出去,免得丢人现眼!”
许攸蓦然爆发出一阵大笑,“你也知道丢人现眼!”
“咱们这些不是被俘的,就是被迫留在这里的,啥事情也没做,也有脸和人家功臣坐在一起,你倒是有脸!”
辛毗闻言,感觉差点一口血喷了出了,他对着众人遥遥一拜,“毗身体不适,就此别过。”说完直接匆匆逃了出去,只留下许攸的笑声在背后回荡。
曹营谋士见了纷纷摇头,这许攸就这么个臭脾气,怪不得不受人待见!
荀彧见了,对许攸低声道:“子远,谨言慎行。”
许攸此时又灌了一杯,已经是醉意上来,他对着荀彧又举杯相敬,一饮而尽。
“令君啊,你是我知道孟德手下中,唯一还算有良心的了。”
“你们打仗时,在前线做过的那些事情,谁做的,谁出的主意,谁暗中给袁绍写信勾连过,我可是清楚的很呢。”
此话一出,本来热闹的厅堂里面,顿时鸦雀无声。
很多曹营谋士,都已经纷纷变色,很多人不约而同低下头去,唯恐让人看到自己脸上的惊惶之色。
他们自然知道,审配许攸是袁绍临死前托孤之人,肯定是知道些最为隐秘的事情的!
如今审配已死,辛毗是颍川人,投靠曹营之后,早已经融入了颍川系,也不会多说什么,唯有这许攸脑子进水,口无遮拦!
荀彧见了,赶紧拉着许攸往外走,“子远喝醉了,我送你回去。”
许攸拨开荀彧的手,“不劳令君费心,我自己会走。”
他踉踉跄跄往外走去,“天下相争,投靠这事,谁也别说谁,毕竟谁不怕死呢?”
“我在邺城时候,也不是没和孟德写过信,要说吃里扒外这事我也干过,没什么不好承认的,毕竟为了保命,不丢人!”
“但当了婊子还立牌坊,就让人看不起了。”
“就像郭图辛评,明明早就私下勾连孟德,这不丢人。”
“丢人的是认不清形势,觉得自己不可或缺,那才真是愚蠢。”
“郭图便是如此,明明知道些不该知道的,还觉得自己能全身而退,真是可笑。”
“显思公子能杀他?”
“我才不信。”
“这人啊,做到最后,还是糊涂点好,不然不知道那天就死了。”
许攸哈哈大笑,摇晃着离开,场上静悄悄的,有人已经心里打定主意向曹操告状了。
许攸不能留!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