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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了府衙数日,叶行远在九月初十,第一次开衙升堂。这是他到任之后首次正式处理公务,自然隆重了些,排衙上堂,三班衙役齐声呼喝威武,堂外百姓也都遥遥围观。

说兴州的百姓完全不关心新知府,那也不尽然,到底有不少闲人,尤其是年轻的读书人,仰慕叶行远的风采,都在堂下观看,议论纷纷。

有人道:“叶大人果然年轻有为,一表人才,大丈夫当如是也!”

有人慨叹道:“叶大人有青天之名,在蜀中斩杀蜀王世子,何等刚正?如今他到兴州,正好也一正靡靡之风。”

然而也有人泛酸道:“沽名钓誉,未必是真。若是只会杀人,也不过是个酷吏耳,我兴州不需要这等‘青天’!”

立时便有人反驳道:“叶大人深通经济之道,设琼关特区,建天下钱庄,日进斗金,你居然说他只是酷吏?谁给你这么大的胆子?”

如今叶行远声望已完满,想要说他坏话还真不容易。那些故意恶言的人都哑口无声,灰溜溜的走了开去。

叶行远端坐在大堂上,吩咐陆同知道:“之前收下的状子,也可都拿来我看。百姓若有冤屈,不可阻挠,便递到我面前。”

他知道上一任知府本来就含糊混事,也不交接就早早回京,府中肯定积压了不少公事。而兴州府衙的惯例,都不爱接百姓的状子,能推则推,他既来此,就要从根子上先改变这问题。

陆同知愁眉苦脸,知道大人这心思一动,府中的事就多了许多,麻烦当然也就多了许多。便劝道:“大人,历年公事许多,而且百姓状子一般都可交到县中,不必大人亲审......”

叶行远笑道:“本官初来乍到,总要有亲民之态,上任陈知府老于政事,或可如此。本官年轻,便亲力亲为方可对得起朝廷。”

陆同知无可奈何,只领命出去,与刑房书吏一起整理卷宗,接收百姓状纸,待集齐了一并送到叶行远案前。他知道上一任陈知府怠政,积累了许多公事,如今既然叶行远要,便让他为难去吧。

叶行远则起身退堂,回签押房,命人将兴州府府志,与近十年来的人口、土地、钱粮档案搬来,细细查看。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陆同知气喘吁吁抱着厚厚一摞卷宗,亲自送到叶行远面前,叹气道:“之前积压的公事甚多,只恐叶公子要多费几日心思了。另有百姓上的状纸数十份,也汇集于其中。”

这不但是最近几个月积压,之前陈知府有许多难事,都不愿得罪乡绅,故而一直拖而未决,干脆全交到叶行远面前。

叶行远失笑道:“竟然有这许多,上任陈知府倒是给本官留了不少难题。”

尸位素餐,叶行远心中更是鄙夷,也不在意,提起卷宗随意翻看。陆同知劝道:“这些公事许多都积年累月,也不急于一时,大人不妨慢慢看来,不必着急。”

叶行远笑道:“不必,兴州不过一府之地,些小公事,何难决断?陆大人少坐,待我发落。”

随即唤公吏,将这一堆所积公务,都取来剖断。官吏四处,诉词被告人等,环跪阶下。叶行远手中批判,口中发落,耳内听词,曲直分明,并无分毫差错。民皆叩首拜伏。不到半日,将这历年所积的公事,居然断了一大半!

陆同知看得目瞪口呆,惊呼道:“这便是状元翰林之能么?大儒处理政务,竟然有这奇效?”

他知道叶行远在六年前入翰林院的时候便已经成就大儒,又有多种神通傍身,之前兴州府知府虽然都是进士出身,但却断无此等本领,只能说是叶行远天赋异禀。

另有几件疑难之事,叶行远也知道不能一时便决,暂时留下,但至少如今冗杂的卷宗只剩了薄薄几本,看起来也让人觉得舒服。

陆同知佩服得五体投地,见叶行远暂时休息,便插言道:“大人,云家之人来了,在厅中候着,不知大人何时接见?是等用过午饭,还是休息一阵再说?”

原本他虽然知道叶行远厉害,但毕竟强龙不压地头蛇,对当地土豪反而更客气些。如今见叶行远露出这一手本领,心下敬畏,说话的语气不知不觉便有些改变了。

叶行远揉了揉眼睛,他体内灵力充足,并不疲累,腹中也暂无饥饿之感,便点头道:“先见见他,听他说什么吧。”

粮贷之事是当务之急,牵头的云家是什么态度,必须得先摸清楚才行。叶行远也不必摆架子,先召那云家管事入见。

在兴州府负责云家生意的,乃是云家本宗的一个青年,名叫云宗周,不过二十八九岁年纪,面长眉细,目中有光,看上去甚为精明强干。只见他身着绸衣,意态从容,显然并不觉得见这位府尊有什么太大的压力。

商人地位与世人不同,本不该穿着绫罗绸缎,但如今之世,早已无人管这规矩。云宗周态度强硬,更不在乎。

他上前拜见,礼数虽然不缺,但也没有太多恭敬之意,只陪笑道:“前日接风宴上,曾经见过大人一面,只大人却未必记得学生了。”

云家之人,给他捐了一个监生,虽然只是说起来好听,并无神通灵力,但至少有资格自称学生了。

叶行远笑道:“云掌柜做的是大生意,本官怎么会不记得?年轻有为,实在难得。”

他的年纪比对方年轻得多,说什么年轻有为,总觉得有些别扭。云宗周咳嗽一声,干笑道:“大人谬赞了,我们江东云家,只是正当经商,为宫中采买贡物,兼营漕运粮食生意。我也是托了祖宗的福,才分管这一摊,与大人相比,简直如萤火比之皓月。”

云宗周要是不姓云,或者他的血缘更远一些,当然坐不上这个位子。而叶行远则是完全是自身的本领,如今高居庙堂之上,云宗周拿自己与他相比,其实已经是非常没有礼数。

叶行远并不在意,对方不过是个小卒子,与之计较才失了自己的身份。

他只淡淡啜了口浓茶,方才问道:“本官自进兴州府以来,就见百姓热议粮贷一事,其中你们云记的粮贷最为吃香,不知其他州府,可有推行?”

云宗周被叶行远叫来,其实心里也如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不知道这位新官上任的大老爷想干什么,是不是要放三把火烧道了自己。如今听叶行远问起粮贷之事,心下大定,笑道:“兴州钱庄发达,除了大人的琼关钱庄以外,本地豪商又联盟开了四家钱庄,这才能之称粮贷交易。这是兴州府的创新,其他地方还来不及效仿呢!”

兴州一地,在琼关钱庄落地之后,金融业受到了刺激,空前发达,因此才引发了粮贷这种古怪的期货产品。叶行远也请锦衣卫访查,果然外地还未曾有类似跟风,主要还是金融业的发展未到一定程度。

他这是明知故问,见云宗周还一脸高兴,不由苦笑。

便又问道:“这粮贷之理,本官已经略有所知,只不知道云家家主,行此粮贷交易,所图者何?”

云宗周傲然道:“我家老爷宅心仁厚,欲要反哺于民,故而分利,让大家都能赚到点钱,一起将生意做大。此后我们兴州粮商,占了大部分漕运交易,兴州百姓也可更加富庶。”

这个说法倒是与路边人说的一样,叶行远微微点头,看来云家就是这个洗脑的思路了。

地主资本家,当然没有这么良善的,他们嘴上说得好听,又怎会割自己身上的肉来肥他人?个别的有钱人,看到穷人可怜,或者会有恻隐之心,捐助慈善,但是你说把自己的钱分给全城的人花,这就实在难以相信。

何况粮贷的陷阱,对于叶行远这种多了几千年见识,看惯了金融手段的人来说,简直就是一眼即明,就算说得天花乱坠,又有何用?

他点了点头,问了一个关键的数据,“那不知云记如今已经卖出多少粮贷,明年三月,能交粮否?”

云宗周面色微微一变,旋即恢复正常,含糊道:“具体多少,还须学生回去查查账本,但绝对不会超过云家的交粮能力,明年三月,自然可以按时交付。”

大概是觉得这话还不够可信,他又补充道:“再说部分粮贷,亦可再到期之后,再行展期,如此分布在一年之内,便无挤兑之虞。”

叶行远心中嗤笑,果然还是击鼓传花。云记到底卖了多少粮贷,叶行远不知道,但是从暗中查访得来的数据来看,这段时间在兴州府中流通的粮贷总数,怕不就要有百万石之多,而那些大户买来压箱底的粮贷契约,更是隐秘无从核查。

这加起来若有三五百万石总量,已经远远超过了兴州粮商可以收到粮食的极限。何况他们收粮也不是为了在本地卖的,大部分都要卖到外地,到明年三月,他们有什么本事来交粮?

展期再转手契约,大概是他们唯一的手段,只要这循环不断下去,他们就可以不断赚到额外的钱。只可惜粮价增长终究会有极限,一旦粮贷交易周转不动,这一场游戏立刻便会化为泡沫。

到时候兴州府不知道有多少人要破产跳楼,粮商或许可以金蝉脱壳,那些深深陷进去的市民,只怕就要万劫不复!

到时候兴州府变成.人间地狱,他这个知府也不好过,叶行远当然不会容许这种情况发生。

他知道这些粮商只是为了赚钱,未必就想到会有这种后果,只是人的贪心是无限的,真到了那个局面,可不会有任何人出来帮他一起扛着兴州府的大局。

如今的兴州,已经到了一个危险的边缘!叶行远不动声色,缓缓点头道:“那就烦请云掌柜回去查查账目,过几日给本官报一个数字。另外你也转告其它几家卖粮贷的粮商,估出一个总数,也好让本官了解整体的情况。”

期货市场,当然要在征服监督下才能有序运行,否则就是一个巨大的赌场!叶行远知道这个口子一开,已经无法阻止继续生发,但他必须得想办法控制。

云宗周面有为难之色,但不便拒绝,还是答应下来,告退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