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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行远默不作声的回到京师,第一个拜见的便是王仁。

他当然先通过锦衣卫系统向隆平帝报告自己回京之事,但是安排朝贡会面那总得要几天功夫,而隆平帝想要出宫与他见面,也得安排才行,所以只能先见其他人。

王仁与他之前的交情泛泛,甚至还有些芥蒂,但这一次王仁力挺,叶行远不能不有所表示。所以便以道谢为名,给王仁下了帖子。王仁也是反应迅速,立刻就请人回复叶行远,约他夜间在宫外一处私宅会面。

以前宫中的太监不许在外持有房产,但是随着太平日久,规矩日衰,先帝怜悯宦官们没有家室,便允他们虚凤假凰,娶妻养子以继承香火。那宫外的宅子自然也就只能开禁,像王仁这样的大太监,在京师之中都有好几处房产,价值不菲。

王仁这一处私宅甚为幽静,是个建造精巧的小园子,原是名臣父子双宰相晏大学士的宅邸。后来晏家日趋败落,在京中留不住,便将这巧手建造的园林出售,转手好几次之后,才落入王仁手中。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叶行远行走园中,感春之景致,又念及晏家兴衰,心中感慨,随意咏哦。

庭中王仁拍掌大赞道:“早就听说叶大人才高八斗,有诗魔之称,以往却不曾亲见。如今听这两句虽然只是孤句,却已经让人心生惆怅,真乃咏春之绝唱也,不知可有全篇?”

叶行远自从当官之后,除了几次偶然的机会意外,没什么心思刷诗词。在轩辕世界,诗词终究只是小道,不登大雅之堂。他在民间的声望已足,也不必画蛇添足。

便含含糊糊道:“王公公谬赞,下官只是一时心有所感,方才胡乱做了一联。如今心中有事,要作诗实在是做不出了。”

王仁大笑道:“叶公子运筹帷幄,仕途自有把握,何必有什么心事?如今虽有些波折,也不影响你的大局,顶多是晚个两三年入阁罢了,但仍旧会是本朝最年轻的大学士。”

他的观点与朝中诸公不同,虽然叶行远被外放,但一来他简在帝心,二来功劳太大,屡屡创造奇迹,等他真的在年富力强的时候升到了一省封疆,再立功劳的时候怎么办?总不能裂土封王吧?

以叶行远的年纪,他早晚是要入阁的,可惜内阁如今那些老头子们看不清形势,还在螳臂当车。

叶行远逊谢道:“王公公言过其实,下官怎敢有此奢望?”

王仁摇头:“敢的,有何不敢?你若不敢,又何必回京?”

叶行远此时回京,明眼人都看得明白他就是要争天州知府,这次提拔对他来说是省下三年的资历,叶行远是绝对不会让的。

王仁打开天窗说亮话,叶行远也觉得无谓再遮遮掩掩,便故作气愤道:“王公公也知道,我自权知天州府以来,兢兢业业,不敢有丝毫怠慢,再加上蜀中缺人,简直是一个人当三个人在用。

如今好不容易天州府局势稳定了些,却突然有人要来摘桃子,换了谁都气不过。我这次回京,倒未必是为了这个官职,只求一个公道。”

王仁大笑,“此事本来也是内阁这些老家伙糊涂了。哪有这般办事的?若是不想你升这半级,当初就不该同意你权知天州府。既然没人收拾残局,累得叶大人你辛苦,那光为酬功,就该痛痛快快将天州府交给大人,如今行事,真是让人有些瞧不上。”

他说的乃是正理,如果真的要争,蜀中官场大地震的时候才是争的好时机。那时候叶行远不过是按察使司佥事,只要能派出足够的实务官员,并不见得需要叶行远权知天州府来处理繁杂琐事。

干活的时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却要来抢这权位,于惯例不合。这种小家子气的作为,大约又是小严相公的手笔。

叶行远猜到其中关键,哑然失笑,又道:“如今我虽回京城,但千头万绪,也不知该从何着手,还要请王公公教我。”

他回京的时候,知道想要破这个局面,最关键是在五位大学士那里打开缺口,否则的话,他叶行远的名字永远在吏部挂不上号。严首辅的门路当然是没法走,那其余四位大学士,他到底该拜哪一位,这他心里却殊无把握。

王仁神秘微笑,点头道:“这你找我就对了。”

叶行远拜会王仁的时候,诸位大学士各派系也都是议论纷纷,在彻夜商量。

原本一个叶行远,不该引起这么大的波澜,却因为小严相公的蛮干,让此事成了京师中的焦点。

前文说过,五位大学士原本就并非铁板一块,“清流”、“闽党”、“楚党”、“浙党”时而团结,时而斗争。这几年来,由于隆平帝的有意退让,他们共同的敌人“阉党”除了一个东厂江宝山之外,全线退缩,除了这一次王仁难得的硬了一回,大部分时间都是严首辅一手遮天。

这也就打破了五位大学士中微妙的平衡,故而严府如今呼风唤雨,权焰熏天,必然惹得其他几位不满。只是隐忍罢了。

叶行远也看到了这一点,所以进京来找人帮忙,但毕竟他远离权力斗争的中心,不知道具体该找谁,只能找高人指点一二。

以他的出身而论,楚党三辅文华殿大学士章裕本来该是他投效的对象,毕竟叶行远也算楚人。但这几年来,章裕行事越发滴水不漏,虽然不至于像左右逢源的欧阳圃一般全无立场,但是也有些超然于权力核心之外,更重修身,以至于楚党青黄不接。在这种事情上,不能指望这位老大人出来力挺。

二辅谨身殿大学士奚明生曾经向叶行远示好,说起来双方也有点交情。但奚明生此人最为精明,行事以利益为主,他会如何选择,叶行远绝无把握。

五辅东阁大学士沈孝,是五位大学士中最年轻的一个,也是最不安分的一个。当初叶行远殿试选中,擦边为翰林,多多少少都有此人的影子。但也因为他资历最浅,在面对严首辅的时候,力量也是最弱的一个,光凭他一位大学士,肯定撑不住严首辅的力压。

至于葫芦先生欧阳圃那就不必多说,此人从来不多说一句话,不多做一件事,叶行远找他也合没找一样。

想要在转正这件事上找出突破口,就只有在前面三位大学士身上做文章。

只要有一人愿意与叶行远合作,吏部的文书通过,司礼监与皇帝就可以帮他将此事板上钉钉,一举扭转局势。

如今王仁说清楚,叶行远自是大喜,请教道:“正要请王公公指点。”

王仁略略点头,笑道:“若是此事早一两年,严家最鼎盛之时,便是陛下与司礼监都帮不了你什么。但是如今严家掌权久了,其余几位大学士嘴上不说,心里早有意见。你也算是有大气运之人,选的时机是最好。”

他顿了顿,又道:“申生在内而亡,重耳在外而生。如今回想起你五年前自请外放这一妙招,不少人都是赞叹不已,说你有眼光。”

以叶行远状元之尊,本来不必外放,安安稳稳进翰林院等待升官就好。但由于当初叶行远恶了内阁大学士,所以奇招突出,表示支援边疆。当时大家觉得这不过是自保之道,现在回头看来,却觉得叶行远时机把握极为准确。

这五年,乃是严家在朝堂上最炙手可热的五年。叶行远在外,不太关注朝中动向,但是锦衣卫不断传来的消息也让他明白这五年的变化。如果说当初诸党相争,那这五年就是严首辅逐渐一统天下的过程。

尤其是琼关蛮人抠边一事,叶行远苦守琼关县捞了政治资本,但严首辅也借此排除异己,清流上位,之后两三年内,无人能与严家相争。

所以说如果叶行远升迁一事是一两年前发生,就算是隆平帝,大约也只能拖个不了了之。

但现在又不同,朝廷之中需要平衡,严家强了这几年,也就意味着楚党、闽党、浙党的日子不好过了这几年,他们必然酝酿着反弹。尤其是小严相公行事过分,不如严首辅那般稳健,诸人心中也积了不少怒火,想把严家拉下马的人真是不少。

叶行远心中一动,问道:“最近的风向有所不同么?”

王仁赞许道:“你见微知着,自然明白。咱家敢七次驳回内阁上书,是狠狠的不给严首辅面子。一来固然是因为此事并非朝堂大事,严秉璋再狠,也不能拿我怎样。二来也是给了众人一个信号,也就意味着严家并非再是一手遮天,有心人怎么会不蠢蠢欲动?”

叶行远恍然大悟,躬身道谢,“这要多谢王公公鼎力相助了。”

王仁摇手道:“不然,我也是顺势而为,并非是因为我驳了折子严家才有破绽,而是因为严家有了破绽,我才会这般驳他。”

叶行远心知肚明,也暗暗佩服这太监的眼光犀利,他虽贵为司礼监秉笔,但难得头脑清醒,朝堂上的大事,只怕都瞒不过他的眼睛。

便又虔心请教道:“那如今其他势力必然反感严家和清流,难道我这事竟然是严家倒台的契机么?”

王仁大笑:“严首辅执政二十年,门生故旧遍布朝野,后面又有整个江南仕林,要让他垮台,并不是那么容易。不过这确实是一次倒严的契机,必然会有人跳出来为王前驱,你只要选中此人即可。”

叶行远知道说到关键处,忙问道:“王公公还请直言,到底我该与哪位大学士联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