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问,倘若将一个人安置在最深不见底的深渊长达二十年,他会产生什么样的变化?
没有食物,没有饮水,没有任何可供交谈的生灵,只有寂静且绝望的黑暗。不会死,但也不会活。
所谓活着的实感早在踏入这座监牢的那一刻便被彻底剥夺,所剩下来的,便只有注定会缓慢变得模糊的记忆,犹如握不住的手中风沙。
或许,意志坚定的人可以挺过去,挺过这地狱般的二十年.
抛去意志力不谈,光是离开的希望便足够让许多人凭空生出勇气与希望,这两样东西能够使人起死回生,能够让本该死去的人继续苟延残喘一小段时间。
更何况,人类这个种族,永远不缺少勇者。
但是,若是将这二十年的刑期扩展至一百年,一千年,一万年,乃至于无限的轮回岁月呢?
若是将一秒钟变成一万年,将刑期拉长至时间的尽头,又有多少人,可以完整地走出这样一座监牢,而不必产生任何变化?
答案是,没有。
哪怕是卡里尔·洛哈尔斯也绝不包括在内。
因此,当他将手搭上木门的推手,当鲜血、硝烟与燃烧的气味一股脑地从空气中涌入他的肺部,当爆弹呼啸而过,恶魔嘶声咆哮,天空被深红色浸染
这一切扑面而来,他却缓缓地露出了一个微笑。这笑容与面对康拉德·科兹时截然不同。
保持着这份骇人的微笑,他大步走出了那扇木门,其他的一切都被他尽数无视,无论是一条疯狂抽搐、抖动的斗篷,还是一个昏迷不醒的男人,都被他彻底抛之脑后。
一秒钟后,当他的脚掌接触到教堂破碎的地砖,木门就此缓缓倒塌。
它没有发出多大的声响,甚至没有溅起多少烟尘,至少,在此时此刻,在这片疯狂的战场上,没有多少人注意到这个人。
没人看见他惨白的脸和漆黑的眼,无人关注他那神经质般正在双手袖袍内抽搐的十指.
他们不知道,正有两种截然相反的念头在这个人的头脑中互相碰撞,他意识到了自己的疯狂,但他甘之如饴。
疯狂。终于可以卸下一切,拥抱它。
还有什么事情,比这更好?
卡里尔·洛哈尔斯抬眼望向那片战场,然后弯下腰,捡起了一块石头。
他把它紧紧地攥在了手里,浑然不顾自己被割伤的手掌,甚至略带享受地举起了手,将鲜血涂满了整张脸。
他舔舐唇角,品尝这无尽轮回中的第一点滋味。
他开始无声地狂笑,晦暗的红色浮上了双眼,将虹膜的漆黑彻底代替。
疯狂的海洋已将他彻底淹没,曾经的意志被转头抛之于脑后,只剩下纯粹且原始的本能。他的理性还在挣扎,但它已经不可能获胜了,至少现在不行。
一个人类能够承受的绝望是有极限的,如果超出这个限额,他们就会发疯。
卡里尔朝前跑去,紧紧握着那块石头。
在开始奔跑最初的几秒钟里,他的姿势还很笨拙,仿佛他此前从未奔跑。他的膝盖挺得笔直,双手也并不摆动,不知卸力,不知弯腰,甚至忘记了应该如何呼吸。
直到缺氧的窒息感涌上喉咙,他方才意识到这一切。于是,这些东西便犹如顺理成章般回到了他的身体里,一头从未被真正释放过的野兽终于在这一刻挣脱了牢笼。
他跑着,长发在风中飘荡。脸皮紧绷,紧紧地贴合着面部,两颊凹陷,瘦弱且病态,尖锐的犬齿在薄且毫无血色的嘴唇中完全显现。
他在笑。
他在极其丑陋,极其疯狂地笑。
如滑行般,他迅速地接近了一个正背对着他的高大巨人。
那人穿着一身白色的长袍,皮肤上布满金色的经文。他正在和一只恶魔战斗,两人打的难舍难分,嗜血的疯狂与木偶般的麻木在这场战斗中竟然罕见地势均力敌。
但是,无论是他,还是那只恶魔,他们都没有意识到卡里尔的接近。直到一块石头砸开了那巨人的额头,他们方才意识到战斗中出现了第三人。
不,或许不是人。
恶魔再明显不过地愣住了,它那骇人的兽首上要流露出这般拟人的情绪并不容易。不过,这倒也没什么所谓,因为根本就没人在乎。
至少那挤入他们战斗中的第三人不在乎,他正忙着挥舞那块石头,用它殴击那个巨人的头颅。
金肤的巨人宛如天神的面貌很快便被自己的鲜血涂满,他有在尝试着站起来,那人却压在了他身上,一边歇斯底里地大笑,一边继续挥动那块石头。
他的攻击是如此平平无奇,看上去甚至不带任何力度。他和巨人之间的体型差距更是大到令人无法理理解,但是,他却用那块石头砸开了巨人的头骨,甚至用一只手就让他动弹不得。
鲜血飞溅,头骨破碎,那人笑着伸出左手,上气不接下气地挥手,扯出了一团粉红色的大脑。他将它拿到面前,细细端详,神态之诡异几乎要让人怀疑他是否会张嘴吃掉它
但他没有这么做,他只是合拢五指,将它彻底捏碎,将它,变成了它们。滑腻的软体组织在指缝间轻易溜走,跌落尘埃,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巨人破碎的头颅就此触地。
此时此刻,上一秒还热火朝天的战场却忽然静了下来。无论是恶魔,还是才刚刚离开空降仓不久,正在朝着恶魔转变的另一些巨人,他们都呆滞地看着这里。
卡里尔·洛哈尔斯颤抖地笑着,慢慢地站起身。
他抽搐转过头,满怀嗜血渴望与骇人饥饿的双眼在眼眶中狂乱地转动,毫无焦距可言,却始终保持着一种诡异的专注。
这份专注带着他找到了一个正在捏动传送术法的人,他穿着牧师们才会穿的长袍,额头上已经布满了细密的汗珠。
他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一道疯狂的视线,那早已屈起的手指在下一秒猛地弹开,一阵原始且纯粹的能量从亚空间中陡然降临,精准地轰击在了卡里尔·洛哈尔斯所站立的地方。
冲击波横扫而过,教堂的遗骸就此被彻底摧毁,一阵狂笑声却在四散的烟尘中一同逸散。
一个黑影撞碎烟雾,啊啊地叫着,可笑又荒诞地冲向了名为艾瑞巴斯的前怀言者。
此时此刻,怀言者和人类共同的叛徒仿佛正在经历一场可怕的脸部肌肉痉挛。
他丝毫不敢放松,衣袍鼓荡,千百道淡蓝色的灵魂像是光点般从长袍内呼啸而出,被迫地拱卫在他身边,形成了一个邪恶的护盾。
它并非只是由术法构成,而是由极端复杂的知识与仪式学共同铸就,每一个光点便代表一个受难者的灵魂。只有彻底杀死他们,这个护盾才能被彻底破除。
艾瑞巴斯冥思苦想了两个世纪方才创造出这个法术,在过去多次和夜刃们的战斗中,这个护盾都起到了极大的作用。
他精准地找到了他们誓言中的漏洞,并立即加以无辜者的灵魂来以此逼迫。它让他在面对他们的时候一直能够保持上风,就算寡不敌众,也可以依靠护盾的特殊性施展传送法术立即离开
然而,现在,这个好用的法术却必须面临一个自它诞生以来最为严重的问题。
它必须面对卡里尔·洛哈尔斯。
于是结果清晰明了,在护盾的破碎声中,艾瑞巴斯连滚带爬地在亡者们的尖叫声中狼狈地离开了原地,心中一片惊怒交加——复仇的神只无视了冤魂?这怎么可能?到底发生了什么?
不.不能再这样下去。他咬紧牙关,强迫自己从正在被恐惧攻占的头脑中抢出了一条可走的路,并坚定地踏了上去。
艾瑞巴斯双手合十,灵能裹挟着利塔特拉死难者的冤魂们从天边飘荡而来,一个史无前例的巨大护盾集瞬间成型。与此同时,一道法阵也隐晦地自他脚底浮现。
这是一个非常强大的驱逐法术,黑暗使徒甚至用它驱逐过来自血神领域中的那些有名有姓的大魔。哪怕是它们的狂怒,也不能和这个直指恶魔存在于现世根基的阵法相比较。
物质界终究是物质界,而不是属于它们的亚空间,无生者们必须依靠一些东西才能在现实世界自由活动。
艾瑞巴斯相信,就算是卡里尔·洛哈尔斯,也绝不可能例外——不,倒不如这么说,只有祂绝对不可能例外。
他是这样想的,可现实却不允许他再继续思考下去。在亡者们的惨叫声与逐渐消散的无数光点中,艾瑞巴斯清晰无比地看见了一张狰狞的脸。
它的主人正以比起双手更像是爪子的东西摧毁护盾。每一击都能让无数灵魂轻易散去,而且,他下手时没有半点犹豫,仿佛根本不需要遭受到任何规则或誓约的束缚。
他的脸上没有半点痛苦,只有完全接受疯狂带来的笑容。
这.
艾瑞巴斯深吸一口气,强作镇定,竟然硬生生地将那个阵法迅速完成。
灵能与混沌的精魄迅速涌入其中,一圈圈复杂的纹路被鲜血般的光芒勾勒而出,至高天的力量让它们得以存在,得以完整,然而,是艾瑞巴斯的学识和意志让它们从无到有的诞生。
他聚精会神地瞪大双眼,让瞳孔深处印上了那个正击碎护盾,朝他扑来的漆黑影子。
在他即将触及到他的最后一秒,艾瑞巴斯握紧了双拳。光辉迸发,空气在难以形容的庞大力量中激荡、鼓动.
一点金光悄然而逝。
艾瑞巴斯对此一无所知,他看向那个停滞不前的影子,仿佛找回了一点自信。恐惧的重压得以在此刻释放——是啊,一万年了,祂就算短暂地复苏又能如何?
黑暗使徒不自觉地微笑起来,被后天增添的狂妄迫使他大步向前,竟然咆哮着喊出了那人的名字。
“卡里尔·洛哈尔斯!”他吼道。“我在此地弃绝你的存在!”
法阵的光辉在他的意志下以前所未有的幅度明亮了起来,光芒将他和那影子都彻底淹没、包裹。
艾瑞巴斯忍不住大笑起来,尽管他立刻便警觉了起来,意识到自己刚刚被趁虚而入,却还是为时已晚。他的笑声清晰地传出了光芒,抵达了一个人的耳边。
一个人,而并非一只野兽。
光辉黯淡,一只瘦骨嶙峋的手从中传出,精准地抓住了艾瑞巴斯的肩膀,然后是一张仍然带着未散血气,表情却不再狰狞的脸。
这个人用不甚熟练的高哥特语轻声问候了起来。
“你好啊真是很久不见了,艾瑞巴斯。你在完美之城的废墟里留下的话,我到现在还记得很清楚。”
黑暗使徒的牙齿开始碰撞,恐惧吗?或许有吧,更多的却是不敢置信,和一种无法接受的恼羞成怒。
但他还是迅速地平静了下来,甚至迅速地转换了心态,扯出了一个谦卑的微笑。
“那不是我,大人。我没有做过这种事,我只是一个虔诚的信徒”
他熟练地扯着谎言,说着自己都不相信的愚蠢话语,收拢在袖袍内的双手却悄无声息地合拢了。在他脚下,阴影聚散,洛珈·奥瑞利安的皮囊从中陡然站起。
被打碎的颅骨和掉出眼眶的眼球此刻尽数复原,他挥动右拳,庞然巨力带着艾瑞巴斯内心深处的庞大杀意击向了卡里尔的头颅。
纵使情况几度逆转,纵使恐惧如影相随,黑暗使徒却还是敏锐地把握到了那一线生机。
不管到底发生了什么,既然驱逐法阵对卡里尔·洛哈尔斯不起作用,那就证明他并非以附身等方式降临在物质界,而是有了一具货真价实的肉体。
而受肉的神,就不再是神。
“轰——!”
在这最关键的时刻,伪物的拳头没有像艾瑞巴斯想象中的那样命中卡里尔的头颅,反倒是被一面突击盾牢牢地接住。
持有它的人名为凯乌尔·萨霍拉,其双眼被火焰缠绕。
“你休想!”暗影骑士咆哮着将盾牌向上推举,呐喊着,孤注一掷,不顾自己地进行了一次近在咫尺的盾击。
他的力量和动力甲机魂的咆哮叠加在了一起,竟然让洛珈·奥瑞利安后退了两步。艾瑞巴斯愤怒地看向他,左手迅疾地伸出衣袖,荧光骤然闪烁。
他看上去仿佛是要发起一次攻击,然而,那光点却迅速膨胀成了一抹极致的闪光,就连一直旁观的萨姆斯都为此感到了眼眸刺痛。
当光辉散尽,木偶伪物与它的操偶者已经不见影踪,徒留一地烟尘,和一个正在冒着青烟的圆形法阵。
卡里尔慢慢地收回手,不着痕迹地将它藏在了自己的衣袖里。
与此同时,在他身后,被艾瑞巴斯留下来的萨姆斯却发出了一阵惊天动地的咆哮声——一把金光闪闪的利剑刺穿了它的胸膛,握剑之人表情凶狠,熊熊燃烧的怒火在他的眼眸中沸腾。
他转动手腕,烈焰从剑身上滚滚而落,开始灼烧恶魔的血肉。只是一个照面,便让它血肉尽失。萨姆斯艰难地转动兽首,低沉地吐出了一个名字。
“加维尔·洛肯”
影月苍狼轻蔑地抽出利剑,将它的头颅斩落。火焰一闪即逝,将血肉烧的干干净净,兽首飞落在地,很快便被他亲自捡起。
洛肯凝视着那幽深空洞的眼眶,双眼之中百感交集。
他携带着拯救的使命前来此处.他完成了自己的使命,沈却已经消逝。
斯人已逝,这个名字所寄托着的东西,以及他的故事,又有多少人会知晓?
洛肯情难自禁地陷入了回忆,他刚刚复苏的头脑并不支持自己的主人进行如此剧烈的活动,情绪反应在瞬间将他淹没,迫使他回想起了那些已经消逝在历史长河中的人与事。
一张张鲜活的脸,一个个牺牲的人,被鲜血染红的世界,被尸体充斥的战壕
他忍不住叹息了一声,但不是为他自己,而是为沈。
他的功绩,在今天之后还有多少人会记得?他的名字是否又会成为禁忌?他会和从前一样被抹去荣誉吗?曾经光辉的功绩被当做污点般压在档案柜的最下一层,再也无法得见天日
英雄蒙尘。
洛肯痛惜地握紧手中利剑,满怀痛苦。
一万年的时间,对他而言,绝非所谓弹指之事。他战斗了数个千年,方才被葬入石棺之中。和他一样的人不在少数,沈自然也是其中之一。
而现在,他却不得不亲眼见着一个同在泰拉上奋战过的战友消逝.
他陷入了哀思,此刻却没有任何人去打扰他。还留在战场上的阿斯塔特们纷纷收拢了武器,摘下了头盔,不知所措地围成了沉默的洪流,将一个远比他们矮小的人包裹了起来。
那人正坐在一块石头上,一一打量着他们的脸。他们则回以了同等安静的凝视,凯乌尔·萨霍拉离他最近,因此非常清晰地看见了每一个细节。
虽然距离对他的视力来说并没有什么区别,可是,在这样的距离亲眼见到他
一个并不如何尊重的念头从战团长的心中冉冉升起——比起传闻中那个高大的巨人,这个人未免也太过瘦弱了。
他简直就像是一个服刑了数百年的苦刑犯,饱受牢狱之灾
思索着,凯乌尔斟酌着语句,慢慢地张开了嘴——他想说点什么,但他却什么也讲不出来。
他甚至不知道该用什么词语来称呼眼前的这个人,军团教官?
不,夜之书是军团时期的典籍,现在已经是战团时代了
那么,原体之父?帝皇在上,这未免也太过亵渎。
那,难道要直呼其名,或是称他为大人?
他思索得太过深入,以至于自己甚至没有注意到他思考的对象正微笑着盯着他看。
“凯乌尔·萨霍拉战团长。”卡里尔·洛哈尔斯轻声开口。“阿卡帕提斯托我向你问好。”
战团长猛地抬起头,满脸愕然。
——没来由地,他想起了夜之书的最后两句话。
他终将归来,他亦是如此。
他们不会忘记任何一人。
“另外.我知道这或许有些唐突,请问你能否向夜之魂号发布一条命令?”卡里尔仰起头,轻声问道。
他已经尽全力保持了口齿清晰,这对一个很长时间没有讲话的人来说实在是很不容易。
然而,凯乌尔·萨霍拉却只是愣愣地看着他,服役期只差最后十一年就到两个世纪的年轻战团长像是忽然耳聋了似的,没有半点反应。
直到有人从后方推搡,他才回过神。
“.当然可以!”凯乌尔挺起胸膛,气势非凡地吼道,却又不自觉地降低了语调。
他低下头,异常严肃,但也异常柔和地问道:“我能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艾瑞巴斯正在朝你们的船过去,他的目的是乌尔米特中士所承载的最后一滴奥瑞利安之血。”
凯乌尔脸色剧变。
“无需担心。”
卡里尔朝他笑笑,摇摇晃晃地从石头上站了起来,鲜血像是瀑布般从黑袍内猛地洒落。他的皮肤开始崩碎,肌肉紧随其后,肌腱仿佛绷断的弦似的从骨头上根根断裂.
这骇人的景象让战团长的脸色再次变化,速度之快,力道之大几乎超越了人脸面部的极限——他急忙伸出手,搀扶住他,心中忽然一凛。
他手中几乎感知不到任何重量,名为卡里尔·洛哈尔斯的人轻得仿佛一张纸。
“无需担心”卡里尔再次重复,咳着鲜血,在战团长的臂甲上留下了一道灿烂的血花。
他艰难地吐出最后一句话:“亚戈·赛维塔里昂已经赶到了,艾瑞巴斯若是不逃,反倒可能有一线生机。而现在,他必将死去.”
——他所言非虚,尽管他并无预言能力,此刻也绝非神只。
二十五分钟后,他的话便被印证。
艾瑞巴斯和他的木偶在夜之魂号的走廊上迎头撞上了亚戈·赛维塔里昂,又名为,艾瑞巴斯之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