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雨,从杜牧的幻境一直下到了李商隐的幻境里。
凄风苦雨下,是年幼的孩子在冬日抄书舂米。
双手满是冻疮,却笑呵呵的接下东家给的几粒小小的银角子。
姜烟站在街口,看着脸上都长了冻疮的孩子,眼神不能从对方身上移开。
“很惊讶?”李商隐带着几声轻咳,走到姜烟身边。
他看过杜牧是如何再次经历一生的。
轮到自己,他却不想了。
他这辈子,太苦涩。
不想再经历一次了。
“有点。”姜烟怔怔的点头。
她看过的这些人中,只李商隐的经历看起来最为苦涩。
整个幻境都阴沉沉的,空气里带着湿气。
潮湿得粘稠。
“其实比我更苦的更多。”李商隐领着姜烟往自家走:“我虽总是将自己也曾是皇族宗室之后,其实心里也清楚。我就是个穷小子。”
他会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吗?
说那些,不过是穷途末路了,想要试试其他法子。
“我爹是个小官,只是他走得早。我是长子。长兄如父,自然要承担起我的责任。”
不出姜烟意料,李商隐幼年住的房子很破败。
见过杜牧的大宅,再看这间小屋子。
其实很难想象,在晚唐时期与杜牧并称“小李杜”的李商隐,出身在这样一个好似风一刮就能吹倒的小破屋里。
杜牧少年时期也曾困顿过。
从长辈手里继承来的三十多间宅子一口气都败光了。
可他见识过“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的场面。
家中虽落败,可藏书万千。
长辈们留下的余荫,不能让他荣华富贵,可要在长安城里生活下去还是不难的。
相比之下,李商隐好似一直都苦兮兮的成长着。
少年时期要养家糊口。
长大了,虽然跟着族叔念书,在族中也颇受重视,可依然生活困顿。
“若非遇见了恩师,我只怕是撑不下去的。”李商隐笑容浅浅,提及恩师令狐楚,眼底都是感激。
令狐楚是当世的骈文大家,欣赏李商隐的才华,不仅资助李商隐读书,还亲自教导他学习骈文。
初露锋芒的李商隐,在那个时候就学会了如何快速的与人结交。
原以为,这是故事最好的开始。
一切都将走向美好。
科举得中,带着一家都过上好日子,他也能为国效力,完成自己的抱负。
可谁也没想到。
李商隐成也令狐,败也令狐。
姜烟对李商隐最深的印象,大概还是那些爱情诗。
与李商隐走在赶考路上,笑着说:“我上学的时候,老师就说以后如果有谁想要给喜欢的人写情诗,就可以直接摘抄李商隐的。瞅瞅人家写的!那叫一个漂亮!那叫一个浪漫!瞅瞅你们写的作文,六百字作文看得我眼睛疼!”
李商隐也忍不住笑出声来。
看着前头那个意气风发的自己,他也没想到自己今后成就不在政坛,反倒是在诗家。
和杜牧的抑郁落寞不同,李商隐其实还算得上是个乐观的人。
他知道自己的起点低,也知道自己家世不好。
似乎是觉得,再难也难不到他从前那样。
日子再苦,也苦不过他幼时那般。
除了偶尔会露出惋惜之色,李商隐的情绪还是很稳定的。
姜烟小声道:“其实您的诗文影响深远,尤其是对宋代的文人。”
甚至有人分析,唐诗到宋词的过渡,李商隐有着重要的传承意义。
“身前生后名。”李商隐唇角上扬,眼底释然,轻叹着感慨。
从十六岁开始准备科考,一直到他二十四岁,才在令狐楚的儿子,令狐绹的帮助下才顺利得中。
唐朝的科举制度与后世所熟悉的科举制度还是有所不同的。
不仅要有真材实料,也需要有一定的名气,以及有人举荐。
杜牧考科举之前,吴武陵就曾向当时的考官推荐过杜牧,拿着那篇《阿房宫赋》,希望讨个状元的名头。
只是状元早有人选,不好更改。
最后取了个进士第五名。
相较之下,李商隐就要悲催多了。
“我那时并不觉得是自己学问不够。”看到年轻时候的自己怨天尤人,李商隐一张老脸也有些挂不住了。
“我与令狐子直是一起备考的。他早早考上,我却一直不得出头。”
更何况,李商隐一直觉得自己的文采比令狐绹要好上许多。
在那时的他看来,自己之所以靠不上,完全是因为没有一个好家世。
只是,李商隐考上的那年,恩师令狐楚也去世了。
令狐绹那时与李商隐关系虽然不错,却并没有想过要如何提携他。
“您怨过令狐绹吗?”姜烟反倒是对令狐绹有些印象,但不深。
这还主要是因为她小时候喜欢看金庸剧,其中《笑傲江湖》的男主角姓“令狐”。
那时候的姜烟觉得这个姓氏好听的不得了,上网查的时候无意中点进了令狐绹的相关网页。
从看到过的资料,姜烟一直都觉得令狐绹是个有些小心眼的人。
对李商隐虽不曾明着说打压,可对外表现出不喜,还对外说李商隐是个忘恩负义的小人。
对待温庭筠也差不多。
这还是与他关系好的。
只是因为温庭筠在“玉条脱”一事上得意忘形,让令狐绹多看看书,便从中作梗,让温庭筠未能成为甲科进士。
“这时是不怨的。”李商隐也听出了姜烟对令狐绹的不喜,解释道:“子直算不得是个坏人。只是他们都希望我做出选择,我不愿意罢了。”
这一点,倒是与杜牧有些相似。
只是两人恰好有些相反。
之前,杜牧一直被默认为是李党的人,可后来又接受了牛党的邀约。
相比之下,李商隐起初是被默认为牛党的人,可他不仅接受了当时极有可能是李党的王茂源邀请,做了王茂源的幕僚,甚至还娶了王茂源的女儿。
恩师是牛党,岳丈却是李党。
李商隐夹在中间,左右逢源是不可能的,只能当那个受夹板气的人。
再见到妻子,看着她穿着红衣嫁给自己。
李商隐忍不住捏着袖子擦了擦眼角的湿润。
比起朋党之争,他如今更为关注的,是妻子王晏媄。
“她是个大家闺秀,长得好看,又会持家。若非她那些年支撑着家里,我是不可能醉心仕途的。”
见到王晏媄后,方才还一直沉默,到关键时刻才说几句话的李商隐突然就话多了起来。
“此生能娶到我妻子,是我最大的福气。”
姜烟坐在宾客席中,看那两人行礼。
外面夜幕微沉,室内烛火闪烁。
“您真的一点都不后悔?”姜烟双手撑着下巴,问他:“如果不结这门亲事,令狐绹不会对您有那么大的意见,或许您是可以一路高升的。”
要知道,令狐楚对李商隐,虽一直保持着距离,也不怎么希望李商隐沾到令狐家多少光的样子。
但是他临终前却指定要李商隐为他写一篇骈文作为墓志铭。
“不后悔。”李商隐摇头。
青云直上的仕途和为他熬干了心血的妻子。
他只会选择后者。
前者的苦,他已经知道了。
后者的苦,他也一样刻苦铭心。
“其实,子直与我关系并没有你们想象的那么恶劣。”大喜日子,李商隐还是想要为曾经的好友辩解一番。
“党争如今是不可避免的。我娶了我妻子,就算我这个时候公然表示我是子直那一党的人,其他人相信吗?经历过甘露之变的那些人,会相信吗?”
哪怕李商隐在婚后一直都与岳父保持距离。
甚至他的政治理念其实都更偏向于李党,可李商隐一直都不曾真正表态。
“我选择子直,置我妻子于何地?若是选择妻子,那我便真成了忘恩负义之辈!”
李商隐端着酒杯,一杯接着一杯的喝。
喝到呼吸粗重,双眼发直。
醉酒间,李商隐嘟囔着念:“世间花叶不相伦,花入金盆叶作尘。惟有绿荷红菡萏,卷舒开合任天真。此花此叶长相映,翠减红衰愁杀人。”1
姜烟看着这个失意的中年人,刚准备安慰他一番,就见李商隐猛地站起来。
举着酒杯又笑着念:“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2
“我与子直,与妻子。都能心有灵犀!”
说完,李商隐就笑了。
笑到最后,却是满脸的泪痕。
他不后悔与妻子在一起。
他们是两情相悦。
人生得如此爱妻,他只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幸运的男子。
可当一个人有满腔热血抱负,却只能在芝麻小官上碌碌无为的感觉,太痛苦了!
偏生他还知道,自己会如此不是因为自己无能,而是因为他一直不曾表态。
“便如此吧!”李商隐挥动长臂,消瘦的身形在浓得化不开的夜色中,格外让人同情和惋惜。
纵然前方阻碍万千,他却始终不曾放弃。
就算是辗转各地,当那些芝麻小官,他也愿意。
牛李两党,他既然都不能接触。
那就去别处试试。
总能找到活路吧!
姜烟跟在后面,只觉得前面那个身影磕磕绊绊的四处摸索,探寻。
希望一次次出现,又一次次破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