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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国伏灵三十二年,三月初二。

月上柳梢头,白绾绾难得走出宫殿,坐在石凳上仰望夜空。

夜色很美,皓月宛若圆玉盘挂在东天,洒落无尽清辉,地面仿佛结了一层薄霜。

情不自禁,白绾绾回忆起了过往,回忆起于稷下求学那段时光,多么无忧无虑。

回忆起了那袭洒脱不羁的青衫,于课堂上偷看艳情小说,被至圣先师揪着耳朵训斥时,梗着脖子反驳说:“师父您老人家不是说过食色性也吗?徒儿这是以实际行动践行您的至理名言!”

不知多少个黑夜,带着师弟师妹们翻墙逃下稷丘,去青楼寻欢作乐,美其名曰扶贫。若是不小心被师长逮住了,那位齐师兄总会将罪责一肩挑之,多少次当着文武两院十万余学生面朗声高诵洋洋洒洒几万余字的忏悔书。

还在文院那会,武院一些权贵子弟仗着铜皮铁骨欺负文院贫苦学子,多少文院师兄师姐装聋作哑,好心的也只会口头安慰被霸凌的学子忍忍就过去了。

唯齐师兄咽不下那口气,哪怕身旁身后无一人,哪怕被霸凌的学子本人都劝他算了,可齐师兄仍像头到了黄河也不死心的犟驴,单刀赴会。

即使被武院那些权贵子弟群殴的鼻青脸肿,齐师兄仍是抱着那个霸凌者不松手,将其脸庞上的肉,生生咬下来一块。

事后,武院四万余权贵学子几乎被至圣先师肃清了一半还多,连不少武夫子都被先师赶下稷丘。

后来,齐师兄去了武院,文院有些人仗着肚里那二两墨水,以笔为刃,言辞犀利,语言霸凌武院弟子。

还是齐师兄,振臂一呼,率武院学生打进文院,摧枯拉朽,甚至于连不少文夫子都遭了殃,被齐师兄用小楷笔蘸着墨水,在那一张张老脸上画满了惟妙惟肖的王八。

白绾绾突然‘噗嗤’一声笑出声来,直令夜空明月也失了颜色。

女人想起那起事件后,至圣先师罚齐师兄掏茅粪灌溉稷丘千亩良田。

被揍成猪头的文院学子当然拍手称快,明目张胆给齐师兄起了个‘齐大粪’的外号。

齐师兄的报复来的很快,好似狂风骤雨。

某天夜里,月黑风高,齐师兄挑着两桶大粪摸黑潜入文院,直接将粪水当头浇在几个跳的最欢的学生头上。

白绾绾犹记那夜至圣先师气的吹胡子瞪眼,手持戒尺,追撵的齐师兄满山乱窜。

可惜,那些美好的时光,一去不复还。

纵使白绾绾陆地神仙,人间绝顶,一巴掌下去便可拍碎整座玉京城,可她无力逆转岁月,回不到青春少年时。

时间是一柄无形的利刃,无声切开一切坚固与柔软之物,恒定向前,没有任何东西能使它的行径产生丝毫颠簸,它却改变着一切。

即使白绾绾悔恨青肠又如何?回不去就是回不去,以至于她现在所珍视的记忆,都会随着岁月流逝,一点点淡去,终有一日,会被时光的橡皮擦擦得干干净净,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连朱九阴的记忆都被岁月消磨,连南锦屏与小不点的音容笑貌都记不太清了,更何况白绾绾。

脚步声由远而近,来人走入坤宁宫。

白绾绾收敛心神,快速拭去眼角泪痕扭头望去。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令白绾绾无比厌恶的面庞,正是武帝武牧。

武牧察觉到了什么,嗤笑一声,“你的眼泪可真不值钱。”

白绾绾俏脸一片冰霜色,“你来做什么?”

武牧坐在白绾绾对面石凳上,开门见山道:“他回来了。”

白绾绾:“你将齐师兄爹娘软禁皇城一百多年,既二老逝世,师兄再无惦念,自然要回来取你狗命。”

武牧:“我的命,可不是那么好取的,就怕他姓齐的有来无回。”

白绾绾讥笑道:“有来无回?二老逝世,上阴学宫覆灭,你以为齐师兄还有归处?”

“他既归来故国,便抱了必死决意!”

武牧神情冷酷道:“招摇山、雷泽、佛国、风雪庙,还有稷下学宫,我就不信,这天下没人杀得了他齐庆疾。”

“一尊陆地神仙不行,我便请来十尊、三十尊、五十尊!”

“那些陆地神仙想要什么,我就给什么,便是北齐帝位,我也在所不惜。”

白绾绾震惊道:“你疯了?!祖宗基业岂能拱手予人!下了阴曹地府,你武牧有何颜面再见列祖列宗?!”

“呵~”

武牧冷笑道:“难道被齐庆疾杀死,北齐江山尽归你这外姓女流,我就有脸再见列祖列宗了?”

话不投机,白绾绾下了逐客令,“天色已晚,我要睡了,你可以走了!”

武牧站起身来,居高临下俯视白绾绾,“近来我又创造了一门功法,我给它取名移花接木。”

“你说得对,为了祖宗江山基业,我得活着。”

“所以,我需要你配合我施移花接木法,将你一身陆地神仙修为,嫁接于我,让我突破陆地神仙境,抵临至高!”

“届时莫言他小小齐庆疾,便是一统仙罡,于我而言,也不再是遥不可及的梦。”

“别人不知道你白绾绾,我可清楚的很,难道你一辈子只想做北齐的白帝?不愿做仙罡、做天下人的白帝?”

白绾绾懒得再废话,起身径直回了宫殿,并‘咣当’一声关了殿门。

“哼~”

武牧冷哼,“白绾绾,移花接木,你一定会同意的!”

“狗急还跳墙,你了解我,为了活着,我什么都做得出来!”

——

作为镇守北齐南边门户的魏武大将军,魏星凌从来不是大喇叭,他的守口如瓶,世所周知。

但在齐庆疾回归北齐这件事上,魏星凌却做足了文章。

整个阳春三月,国师齐庆疾归来的消息宛若飓风席卷了北齐的山川江河,以令人瞠目结舌的速度刮遍三十七州。

北齐大地震,年轻一辈或许不知道‘齐庆疾’这个人名意味着什么,可上了年纪的老人却再清楚不过。

至圣先师关门弟子,稷下学宫七十二位大儒之一,稷丘有史以来最快成就陆地神仙的妖孽。

北齐国师、上阴之变、问剑稷下……

每个字眼都足以引发一场轰动。

更要命的是,魏星凌将齐庆疾回归北齐的最终目的,也散播了出去。

腊月初七,玉京弑帝!!

原本还算风平浪静的北齐,此刻犹如一滴水落入滚油,彻底沸腾了!

陆地神仙欲斩陆地神仙,这种震天撼地的大事件,在整部仙罡古史上还是发生过几起的。

可陆地神仙欲弑一国君王,古今未有,更何况还是北齐这等仙罡最强十国。

即使只有三四州之地的小国家,其君王也被上苍眷顾,有皇道气运、王朝气运加持己身。

莫言陆地神仙,便是当今人间五极之一的招摇山主斩杀一朝君王,也会顷刻身死道消,三魂七魄灰飞烟灭,失去轮回投胎的机会,完全的、彻底的被抹除,永远消失在这方宇宙。

这种后果太严重太可怕。

有人认为国师弑帝是不靠谱的谣言,而一些经历过上阴之变、稷下问剑那段岁月的老一辈却觉得大概率会真的发生。

国师曾拥有一切,父亲与娘亲,霁月宗的师兄师姐,师弟师妹们,还有上阴学宫那么多学子。

可这一切,都被武帝摧毁了,上阴学子死绝,霁月宗师兄师姐、师弟师妹亦死尽。本家齐家,娘亲的南宫家被株连十族,而今的国师几乎孑然一身,再也不剩什么了。

还有爹娘三年前先后逝世时,国师做儿子的,却不能守在床前,陪着二老走完人生最后一程。

于人子而言,这是最绝望最深沉的遗憾。

“别说国师了,连我自己略微代入,都觉胸腔里的心脏快要碎裂成千百瓣了!”

“悉心栽培的学生一个不留,听说鲜血染红那座晴朗山,家族被株连十族,连祖坟都被掘了,祠堂被大火烧成灰烬,爹娘被软禁玉京城一百多年。听说二老逝世间隔不到十二时辰,临死前还念叨着国师,可怜两位老人,至死也未等到国师回来。”

“二老何止可怜,简直凄惨,生死不由己,小道消息,武帝还威逼着二老诞下儿女,好作为筹码,逼迫国师此生难归故国,得亏白帝出面,否则啊……国师这辈子都会沦为一条无家可归的流浪狗!”

在北齐人士议论纷纷时,齐庆疾正带着朱九阴走在回家的路上。

——

北齐不愧仙罡最强十国,疆域委实太大了。

直至魏国伏灵三十二年的四月初七,一人一蛇才进入玉蝉州境内。

夏天到了,气候逐渐炎热,便是夜里睡在荒野也不觉得寒冷,反而相当凉爽。

此次回归北齐,齐庆疾有四件事要做。

其一,去衡色府晴朗山看看上阴学宫的残垣断壁。其二,去扶月府看望柳暖暖这位故人。其三,回珑骧府郢中县的卧石山霁月宗,看望爹娘与师兄师姐,师弟师妹们。

待凛冬将至,完成第四件事,出发前往北齐国都玉京城,弑帝!

日上三竿,溪流潺潺,波光粼粼。

两匹军马低头啃食着青草,一人一蛇则躺在草地上,各自手捧圣贤书,沉浸知识海洋,难以自拔。

“唉~”

齐庆疾忽然轻叹一口气,合上手中艳情小说,“都说时代在进步,我却不这么认为。”

朱九阴头也不抬,敷衍问询道:“怎么说?”

齐庆疾:“这百年后的艳情小说比之百年前的,一点没进步也就罢了,还倒退了许多。”

“就拿我手中这本《阿宾寻芳记》来说,全书共计九百七十三位女性角色,统统脸谱化,一点情节也没有,食之味同嚼蜡。”

朱九阴:“我这本《虎虎侠大战狮狮怪》倒是不错,讲述的是一头母老虎调教一群雄狮,很有猎奇感。”

齐庆疾瞥了一眼,“你不是人,当然能带入进去,我又不是走兽,人类之间的云雨交合才适合我。”

一人一蛇走走停停,于四月十五,来到晴朗山下。

昨夜下了一场雨,洗涤大地,映入朱九阴眼帘的,是一座新色盎然的险峻山峰。

即使隔着很远,也能望见山峰崖壁上铁画银钩的‘晴朗山’三字,很大,相当灵动飘逸,一看就是出自大家之手,应该是齐庆疾用听风剑刻上去的。

一人一蛇翻身下马,谁也没有说话。

将军马系在路旁树干上后,齐庆疾带着朱九阴,一人一蛇顺着青石长阶开始上山。

岁月真的太可怕了,饶是青石阶梯也崩开裂纹,生满了苔藓,两旁草木疯长,几乎要遮住这条上山路了。

朱九阴跟在齐庆疾身后,鼻端浓郁的土壤草木清新气味,树林中不时有野兔直起上半身,用那双灰棕色的眼睛好奇打量着一人一蛇。

也有野鸡受惊,于‘咕嘎’声中振翅飞远,冷不丁下,着实吓了朱九阴一跳。

齐庆疾走走停停,有时会左右张望,有时则停下来怔怔愣神,许是回忆起了什么。

朱九阴很安静,全程没有出声打扰。

终于,一个时辰后,一人一蛇登上山巅。

映入朱九阴眼帘的是一方占地面积甚广的花岗岩广场,可惜已被时光侵蚀,荒草萋萋,更远处则是连绵起伏的残垣断壁,往日那座辉煌绚烂的上阴学宫,已被历史车轮碾碎了。

日薄西山,残阳如血。

晚风吹起齐庆疾青衫乌发,他面色平静,趟过齐腰荒草,迈入残垣断壁深处。

朱九阴没有跟随,只是四处闲逛。

随意拨开一片荒草,便有几颗雪白头骨与骸骨之类的映入眼帘,很脆弱,朱九阴食指于头颅骨上轻轻一敲便化作齑粉。

人类的骨头,几乎铺满了这座广场,被荒草遮住,日月的光芒照不到它们。

可以想象,一百多年前,当青衣从稷下学宫赶回来时,眼前所见一幕。

整座险峻山峰不断往下流淌鲜艳人血,满山都是盘悬着的乌鸦,宛若遮天蔽日的黑云。

齐庆疾就踩着被自己学生鲜血染红的粘稠阶梯,登临山巅。

所见是铺了一广场的尸体,鲜血淋漓,残肢断臂。

苍蝇嗡嗡若云,蛆虫疯狂蠕动,天地间充斥浓郁腐烂尸臭味。

或许真正的青衣,早已死在那天。

“咦?!”

朱九阴突然望见什么,惊咦出声。

——

ps:感觉又写过头了,昨儿那章审核了半个多小时,竟然没被打回来,可怜封书隐患点又+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