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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国伏灵三十二年,二月二十四。

西天火烧云,极为绚烂,浔河村家家户户烟囱中升起淡薄烟气,逐渐的,食物的香气荡漾在空气中。

正值晚膳时辰,吃饭吃的好好的,突然家家户户院门被拉开,爹娘抱着儿女惊慌失措跑了出来。

条条阡陌上,村民们面面相觑。

“不是地震了?”

“应该不是,吓死我了,可这地面怎震的如此厉害?!”

阡陌上,一粒粒细毫土颗粒因震动而一下一下腾空,犹如筛糠一样,随着时间推移,震感愈发强烈,家家户户饭桌上的碗筷都开始震颤起来,碗中清汤寡米的稀粥都被震出一圈圈涟漪。

“是载星关的方向!!”

也不知哪位村民惊呼一声,瞬间阡陌上全体村民齐刷刷或扭头或抬眸,望向北方。

极遥远的暮色深处,大片黄尘遮盖天穹,浔河村村民们埋藏记忆最深处的恐惧被唤醒了。

也不知多少年未望见土尘遮天蔽日了,最近的一次,还是前年,石国一支千余轻骑兵仿若一阵旋风驰骋关外平野,多少座村庄被屠戮殆尽。

一家数口人鲜血淋漓的头颅被挂在院门上,好似一颗颗人头灯笼。

浔河村距载星关挺近,那群南蛮子并未能深入关外腹地,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村中好几家任职军伍的男人,就是在那场围歼南蛮子骑兵的战斗中死去的。

在浔河村,在关外任何一座村落老百姓眼中,他们宁愿土尘遮天蔽日的原因是地震来了,而非南蛮子骑兵或载星关骑兵出动了。

毕竟骑兵大规模出动便意味着战争降临,会衍生出海量的家破人亡。

大地隆隆,果真是一支骑兵,风卷残云,要命的是竟停在了浔河村外。

不少骑兵扛着旌旗,旗幡猎猎,作漆黑色,上绣大大的金色‘魏’字。

“这是……镇南将军府的亲卫!”

有村民见多识广,不禁失了声。

三百余轻骑兵宛如一截钢铁城墙横在那里,散发滔天气焰,惊的村民们毛骨悚然。

二十来位载星关高级将领翻身下马,龙行虎步,跟随一位俊美少年进了村。

“看尼玛看!”

魏无恙瞪了一眼村民们,厉声呵斥道:“都给老子跪下!”

浔河村全体村民立刻胆战心惊跪伏于地,不断吞咽口水。

将军府三公子率一众将领快步来到村西北角的黄家小院。

院外,原先魏无恙带来的十来个军卒,此刻呈方阵单膝跪地,低垂着头颅。

“我爹呢?”

魏无恙看向刀疤脸军卒。

奇怪的是后者并未抬头回话,只一动不动保持跪姿。

魏无恙剑眉微蹙,心里直突突,已然意识到了什么,但还是硬着头皮来到院门口。

一众将领也很是好奇,跟着上前。

魏无恙愣住了,众列将领也懵逼了。

黄家小院内的画面,要多古怪有多古怪。

就见那位身着青衣的儒雅男子,此刻正捏拽着魏武大将军魏星凌肥嘟嘟的肉脸,说了一句,“小魏子,想来这一百多年你是一点苦没吃啊,肥成这猪样!”

北齐庙堂四位‘镇’字辈将军之一的镇南大将军魏星凌,不禁一点也不反感,反而乐在其中,蹲在青衣男子身旁咧嘴傻笑,仿佛一只摇尾讨好主人的哈巴狗。

“夫子你是知道的,小魏子家穷,十五岁以前从未吃过一顿饱饭,稷下那会我都快瘦成一道闪电了。”

“这不托夫子的福,将小魏子教育成人,栽培成一棵参天大树,既有钱又有权,伙食上来了,体重也就蹭蹭涨。”

言罢,魏星凌扭头,鹰顾狼视死死盯着院门口怔怔发愣的魏无恙,“畜生,给老子滚进来!”

魏无恙头皮都快炸了,再无将军府三公子的嚣张跋扈,老老实实走进院子,规规矩矩站在一旁。

“怎么,”

魏星凌阴森视线扫过院门口一众将领,“你们是要造反吗?”

将领们头皮发麻,不敢与魏武大将军对视,立马退出视线之外。

魏星凌重又看向耷拉着脑袋的魏无恙,喝道:“畜生,还不赶紧给……”

魏星凌颇为尴尬将目光投向黄秦氏。

黄秦氏连说话声音都在颤抖,“妾……妾身黄……黄秦氏!”

魏星凌:“还不赶紧给你秦姐姐赔礼道歉!”

魏无恙倒也干脆利索,并非口头道歉,而是‘扑通’一声,直接冲黄秦氏跪了下去,“秦姐姐,是弟弟不对,弟弟不应该奸……”

魏星凌:“行了行了,磕个头滚出去!”

魏无恙乖乖磕头,旋即爬起身来,风也似逃出小院。

“秦姑娘,”

魏星凌笑呵呵看向几欲傻掉的黄秦氏,“竖子让你受精了,晚些时候,将军府会来人给你补偿一些黄白之物。”

“拿了补偿,你完全不必担忧被宵小之辈盯上,魏某人在载星关还是有些威望的。”

这绝对是句实话,便是将军府补偿一万两雪花纹银,也没哪怕半个梁上君子敢将主意打到黄秦氏身上。

在载星关,被逼上绝路快要饿死的小偷小摸,宁愿去偷摸皇帝老儿,也绝不敢偷摸魏星凌。

“大人……不不……大将军,妾身不……您言重了!”

黄秦氏哆哆嗦嗦,一句话被说得断断续续。

朱九阴:“小满仓,扶你娘亲回屋去。”

“好嘞大哥。”

小满仓稚声稚气应道,将娘亲从小板凳上扶起进了正屋。

——

夜幕降临,抵近三月,黑夜不再那么寒。

皓月东升,洒落无尽清辉,齐庆疾赐座,魏星凌便乐呵呵坐在小板凳上,靠着青衣,一如曾经的稷下岁月。

“夫子,您离开北齐后,学生便也离开了稷下。”

“打从至圣先师化道,您也离开后,稷下便没了人情味,学生我啊,待的是真难受。”

“站在人生分岔路口,学生我想了良久,最终还是放弃文臣路,走武将线。”

“白帝与夫子您私交甚密,是她提拔了我,将我安排进幽州军。”

“二十年后,又是白帝,将守卫北齐南边门户的重任委于学生。”

“学生耕耘载星关已有一百四十余载。”

“不客气地讲,学生一声令下,载星关三十万虎狼之师敢调转矛头冲杀玉京!”

“他武牧就是个屁!有胆量便将我三十万魏武军屠戮殆尽!”

朱九阴略感意外,这个死胖子对齐庆疾的感情竟如此深厚,师生情与小不点之于自己的师徒情也差不了多少了。

见朱九阴盯着自己,魏星凌也甚是好奇道:“敢问前辈怎么称呼?”

朱九阴:“叫我南烛就行。”

魏星凌拱手,“原来是南烛前辈,幸会幸会。”

“小魏子。”

“夫子您吩咐。”

齐庆疾浅酌一口粗茶,道:“回去给武牧写一封信,八百里加急送去玉京。”

魏星凌:“具体内容呢?”

齐庆疾略微思量,道:“就说今年腊月初七,我将抵玉京弑帝,摘他项上人头,祭我上阴学子。”

腊月初七……

魏星凌眼神不由一黯,这是当年上阴学宫开宫收学子的日子。

“不早了,你回去吧。”

魏星凌:“夫子,您与前辈随学生一同回将军府吧。”

“珍馐美味,御酒,美人,夫子您酷爱的艳情小说,学生府……”

齐庆疾:“滚!!!”

四百来斤的白面胖子如风刮出黄家小院。

收回目光,朱九阴讶然道:“你这个学生不简单啊,竟是阳神境天人,怪不得能镇守北齐南边门户。”

齐庆疾面上无表情,眼里却满满欣慰之色,“小魏子小时候家境不好,娘亲生妹妹难产而死,幼时又丧父,在村民帮衬下,仅靠两亩薄田独自拉扯着妹妹。”

“少年时家乡闹蝗灾,妹妹也被活活饿死,再无牵挂后,怀着一腔孤勇上了稷丘,想要拜入武院。”

“可穷文富武,掏不出学费,被赶了出去。”

“恰巧被我遇见,看孩子可怜,便招入文院,成了上阴堂我的学生。”

“当时很干瘦,像猴子一样,性格也木讷怯弱的紧。”

“是我,用一碗一碗红烧肉,给生生养出一副健硕身躯。”

“也是我,不知多少日夜手把手教这龟孙一笔一画写字,掰着手指头教算数,多少次气得我啊,直欲吐血。”

“也是我出面,将他送入武院,高额学费全免。”

“不过这龟孙有心,对我比儿孙还孝顺。”

朱九阴感慨道:“难得啊,毕竟这天下白眼狼甚多!”

——

时辰已是月上中天。

载星关内将军府一片静谧,唯书房亮着烛光。

魏星凌抓着小楷笔怔怔出神,漆墨滴落,晕染了信纸。

实在不知道这封信该怎么写,毕竟是要呈给武帝的。

魏星凌当然不是害怕自己给武帝写这等大逆不道之信言,会招致灾祸,譬如全家抄斩,株连九族之类的。

毕竟作为拥兵三十余万,镇守载星关,守北齐南境平安,一尊货真价实的阳神境大将军,不是说他武牧想杀便能杀的。

魏星凌迟迟不落笔的缘故,是琢磨着如何才能将这封信写得霸气侧漏,保准武帝看了气血翻涌,七窍生烟,气歪鼻子。

魏武大将军其实一直对武帝不感冒,并非魏星凌是白帝一手提拔上来的人,是心腹,而是当年武帝对夫子的所作所为,太过分。

明明有更好的办法去解决,偏要选最残酷绝情冷血的那一条。

明明夫子承诺会带着上阴学宫的学生们迁走北齐,武帝明明也答应了,可最后关头却出尔反尔。

“狗屁武龙,明明一条邪龙!”

酝酿良久,魏星凌终于还是落笔,以齐庆疾的口吻,写给武帝。

【我回来了。

我将弑帝。

腊月初七。

不死不休。】

干脆利索,单刀直入,这才是魏星凌认识的齐夫子。

当年那些将夫子三万余学生当鸡崽子猎杀的畜生们,你们的梦魇回来了!

腊月初七,即使天塌了,魏星凌也一定要去玉京,最后一次,见识夫子的绝世风采。

当夜,载星关北城门,一骑疾驰而出。

翌日,浔河村,黄家小院,朱九阴与齐庆疾跟黄秦氏母子告别。

“大叔,你真的不想钻我娘亲被窝吗?”

小满仓一句童言无忌,将齐庆疾脸都问绿了。

只得转移话题道:“小满仓,等入了秋就去学塾读书识字,留给你的武道秘籍,待年满十三岁时在开练。”

小满仓泪眼汪汪,舍不得齐庆疾,“大叔,我娘被窝老香了,而且长在前面的屁股老软和了,你真的……”

黄秦氏一张脸红的都快滴出血了,赶忙伸手死死捂住小满仓的嘴。

齐庆疾待不下去了,落荒而逃。

朱九阴则笑着叮嘱黄秦氏,“魏星凌给你的补偿会很多,你与小满仓搬去载星关。”

“魏星凌只要活一天,便没人敢觊觎你母子。”

“照顾好小满仓,也照顾好你自己。”

黄秦氏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咬咬牙,问出心头疑惑,“小哥儿,你们……为何要对我孤儿寡母这么好?”

朱九阴沉默一会儿,轻声道:“或许是因为南锦屏吧~”

——

魏国伏灵三十二年,二月二十五。

日上三竿时,朱九阴与齐庆疾望见了载星关巍峨古城墙。

城门口,魏武大将军魏星凌已恭候多时。

见到一人一蛇,坐在茶摊饮茶的魏星凌赶忙起身,“夫子,前辈。”

齐庆疾微微颔首,难得露出一丝笑意。

自己这个曾于稷下学宫任上阴堂夫子时所收学生没让自己失望,缺点当然有,那便是喜欢白嫖,至于优点就多了,起码载星关地界内的老百姓,一定程度上享受到了和平。

与任何国家那群上层阶级相比,魏星凌简直像尊活菩萨。

“夫子,前辈,知道你们要回玉蝉州,军马都给你们备好了。”

茶摊不远处,两名将军府马奴将两匹高头大马牵了过来。

齐庆疾:“有心了。”

魏星凌憨憨一笑,又拿起茶桌上的包袱。

“夫子,面值十几万两的银票,还有好几本艳情小说,有插图的,很黄很暴力。”

齐庆疾云淡风轻道:“军马夫子收下了,银票与小说拿回去吧。”

“夫子胸腔里的心,饱经风霜,早已沧桑。”

话音尚未落下,青衣便转头看向朱九阴,“南烛,我现在的为人,你是知道的。”

“唉~”

朱九阴于内心轻叹一口气,冲魏星凌伸出手掌,“给我吧,我爱看。”

火红大日高悬天心。

魏武大将军亲自给齐庆疾这位夫子牵马,浑然无视中轴主道上摩肩擦踵百姓们的震惊与骇然。

很快,北城门到了。

“夫子,前辈,腊月初七,咱们玉京见!”

齐庆疾只轻吐一字,“好。”

明媚春光下,一人一蛇两匹马,迅疾远去。

望着快速模糊直至彻底消失的背影,站立北城门口的魏星凌喃喃自语道:“夫子,这次可千万别像问剑稷下时那样,犹豫不决了!”

“用至圣先师赐您的听风剑,将北齐这座庙堂,捅个天大窟窿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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