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师府院落里,静得针落可闻。
张子凡呆愣了好一阵,望着打散在地的棋子,才反应过来。
李兄再也不是当初的李兄了。
他已近不惑之年,早已可独当一面了。
再加上袁天罡再一次的舍命拯救所有人,袁天罡的影子,早已镶刻在李兄的心底。
但天下无帝,真的好么?
古往今来从没有此种案例,张子凡无法放心,也不可能放心。
李茂贞手握兵权,再加其超越三公的超然地位,反手称帝世间谁可阻拦?
且张子凡对李茂贞的心性尚存疑,他并不会觉得,李茂贞称帝后就会心向万民,意顾苍生。
世间本就纷乱不堪,此时百姓,再也承受不起哗变。
张子凡紧了紧拳头,伸手捏住空中一片飘摇而落的叶片。
冬日已去,春意才来,但此刻之落叶,为何呈现出了秋意?
乱套了,一切都乱套了。
张子凡将落叶用气劲搅碎,既然天下成了碎布,总有人要来缝缝补补。
大帅已故,天罡不存。
新权当立,乃百姓求。
“这次,就让我来开局吧。”
张子凡呢喃道,院落的门却被推开。
“子凡,开饭了,咦,师哥呢?”
陆林轩疑惑道。
“他去武川看望……大帅了。”张子凡略作迟疑道。
“怎么可以一个人去呢?不良帅救了我们所有人的命,他怎么可以不叫上我们呢!师哥这事做得太不仁义了,子凡,收拾包裹,我们也去。”
“算了吧。”
“我去知会雪儿一声…什么?子凡你说什么?”陆林轩的目光中染上一层疑惑。
“我说,算了吧。”
张子凡将铁扇搁置在石桌上,随手捏起那颗岿然不动的黑子。
“子凡,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那可是大帅,救了我们所有人的大帅!”
陆林轩的声音中带着浓浓的诧异。
“我知道,但我们……无路可走了,天下,需要我。”
张子凡将手中的黑子捏的粉碎。
他的双手不住地颤抖,眼神中透露着疯狂。
“子凡,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陆林轩似乎也嗅出了一丝不寻常之意,她难以置信地问道。
“林轩。”
“啊?”
“天下,需要我!!他们需要有人带他们走向盛世!”张子凡声音如同吼出来一般。
“可天下已经很好了,百姓日出而作日入而息……”
“不!”张子凡大声打断了陆林轩的话。
“还不够,还不够!!”
他的眼神望着与地平线快要齐平的落日,暮色充斥着天涯。
“还……远远不够。”
……
上山的路不算崎岖。
王远行得很缓。
他将斗笠背在了后背。
林旺长发飘飘,早已褪去稚嫩的他,望着山路上齐腰的杂草,陷入了沉思。
“远大人。”
“嗯。”
“我有一年没有打扫过这了。”
王远的眼中闪过一丝心疼,
“这么多年,辛苦你了。”
林旺咧嘴一笑,
“远大人哪里的话,这都是小旺该做的。”
“哪有人守墓守九年的。”王远随口道。
“嘿嘿。”
林旺一笑揭过话题。
但其眼中的落寞,却被王远轻易察觉到了。
王远闭眼,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李平川……埋葬在何处了?”王远语气中带着一丝难以捕捉的意味。
林旺先是惊讶了一番远大人卜算的能力,而后才带着极浓的沉痛道:
“平川叔,埋在离您的坟地不远处的地方……”
“病逝?”
“对。”
王远没再言语。
山路蜿蜒,坡度小,道且长。
夕阳彻底沉入西面环伺的群山,万鸟归巢。
山路上很静,只有四人的脚步声。
山路上很吵,有初见李平川时的回忆切片。
“你是大帅?”
“正是。”
“放屁!扯淡!”
草庐前,一身素衣的李平川正对着王远叫嚣。
王远顿了顿,也不恼:
“本帅即是本帅,还有假的之说?”
“大帅早就死了,你是什么牛马猪羊,敢假扮大帅?还敢让我出世?”李平川的声音中带着浓浓的不屑。
“如何才能证明。”王远问。
“大帅武力之高,天下鲜有敌手,你若能——”
“砰——”
王远拳头已至。
如流星降世,却又轻飘飘落在李平川的腰腹间。
李平川倒飞而出,吐出一大口鲜血。
“你偷袭,我不服!”
“站起来。”王远轻声道。
“啊?”
李平川强撑着站起身,脑海中晕晕乎乎。
“啪。”
瞬间,王远的巴掌便将他甩飞出三亩地。
“……”
李平川的脸部迅速肿起,他痛苦地叫喊着:
“别打了,我服了,你是大帅,你比大帅还大帅!”
“呵。”
王远瞬息出现在李平川的身前。
“早干嘛去了?”
李平川咬咬牙,开口道:
“大帅,你想让我……做什么?”
“简单。”
王远将一股白色温和的力量注入李平川伤口处。
顷刻间,便将李平川的伤势恢复了个七七八八。
“为本帅,卧底于漠北,可否做到?”
李平川见识了王远的骇人手段,当即拱手道:
“定不辱命!”
……
“本帅欲称帝,尔等可有意见?”
李平川颤颤巍巍地走上前,
“大帅,我有!”
……
长安医馆,李平川总喜欢和李茂贞拌嘴。
拌是可以拌过的,但打不赢。
……
李平川曾私下里跟林旺讲过,大帅可能是公报私仇,所以才让他跟着大帅一起回到长安受罪。
……
李平川爱吃羊肉泡馍,他说掰馍必须要有仪式感。
……
李平川其实最服大帅,他总觉得自己是个咸鱼,一直拖大帅的后腿。
……
“大帅,谢谢您当年打我那一顿!”
“……”
“要不是你,我真的不知道……人活着的意义是什么了。”李平川嬉皮笑脸道。
“挺好。”
“我走了,大帅,您保重!”李平川拱手转身。
“记得帮衬下林旺。”
“嘿,小旺子那么厉害,应该是他帮衬我才是。”
……
“旺子啊,等这一战结束,我就讨个婆姨。”
“为啥?”
“我想要个萍儿那样的小孩。”
“那我也想。”
“不害臊。”
……
李平川死过两次。
第一次,被角木蛟一招致死。
那次结束了他平淡颓废的一生。
第二次,在为王远守墓的几年中。
他的精神早已死了。
可能作为不良人的意义,就是守护。
曾经,他守不住天下。
后来,他守不住草庐。
最终,他守不住大帅。
李平川,他说他名字是他娘取的,意为一马平川。
可他的路啊,却越走越窄。
临终前,他曾握着林旺的手说:
“旺子啊,叔这一辈子,最感谢的就是大帅……要不是大帅,可能叔这一辈子,就在草庐里度过了……
旺子啊,叔没用,但守了大帅这几年,嘿,挺好……
有啥话要我带的吗?叔要是在下面看见大帅了……就……就……”
李平川的遗言很短很杂。
林旺却记住了全部。
晚风吹起你鬓间的白发,抚平回忆留下的疤。
夕阳已完全落下。
王远终于登到了山顶。
他只觉得,这山路,好长,好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