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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中飘着药香,馥郁熏人,刚入初秋,凉意未深,坐在桌案前的男人却已披着厚厚的狐裘大衣。

男人肤色偏白,却是病态的白,少了许多血色。他面庞消瘦,只一双眼眸微亮,透着锐利的精神气。

穆永安五指握拳放在唇边,轻声咳嗽着,另一只手提起刚刚烧好的茶水,在对面的杯中倒满。

梅良玉漫步走到桌案前坐下,见穆永安仍旧在咳嗽,便问:“要不要叫燕小川去给你拿点药来?”

穆永安摆摆手,示意不用,抬头看他,神色沉稳道:“你今日想知道什么?”

梅良玉将听风尺放在桌上,点亮尺面,映照出他收到的传文消息。

穆永安垂眸看了眼,摇头笑道:“高天昊都死了这么久,你还对他的事放不下?”

梅良玉不是为了高天昊,而是为了他师妹,但眼下是不会这么说的,只颔首道:“我决定恢复记忆。”

穆永安端起茶杯的动作一顿,目光锐利地望着他。

梅良玉面不改色道:“但穆叔你也清楚,我这个脾气,不会轻易相信别人说的,我只相信自己的记忆。”

穆永安曾对他说过,有些事,我只会在你决定恢复记忆的时候才告诉你。

由你亲自来选,未来要过什么样的人生。

是选择听你师尊说的,忘掉过去,重新开始你的人生,还是想起曾经,继承那些恩怨纠葛。

“有的事,我不能说太清楚,至少在太乙不行。有的名字,在太乙是禁忌,只要开口说出的瞬间,就会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监视。”穆永安端起茶杯放到唇边轻抿一口,沉吟片刻后道,“先满足你的要求,你想知道跟灭世者有关的事?”

梅良玉拿回听风尺,同时问道:“我的仇和灭世者有关系吗?”

“没有。”穆永安说。

梅良玉又问:“那这次死的灭世者是谁?”

“一个名叫于贤的少年,丹国人。”穆永安伸手点了点桌面,沾了茶水的指腹在桌面上缓缓往下滑去。

随着他的动作,桌面闪烁着幽蓝色的字符,都是与于贤有关的记录。

梅良玉双手抱胸,垂眸游览着。

穆永安也在看桌面浮现的文字,低声道:“这次丹国之行后,六国和太乙决定重新启动‘水舟计划’。”

“这六百多年来,大陆在处理灭世者的事上,有过许多尝试和分歧。预言降临之初,是医家的圣者提议,将五位灭世者看守起来,防止灭世。”

“但就是那一年,那五位灭世者因为各种原因,在丹国、青阳、南靖、太渊和燕国,都造成了大量伤亡,烧死了无数人。”

随着穆永安的解说,桌面上的文字变作小人画像,山林城池都被火焰吞没。

桌面出现了玄古大陆的地图,穆永安沾水的手指点在大陆的最东方:“第一次,异火从这里开始,烧到了最西边。”

涉及范围之广,死伤惨重,圣者、十三境大师、九流术士,和普通人,若要细数,会是一个无比庞大的数字。

“异火力量太过强大,可以烧毁五行之气,也就可以烧毁一切九流术,但在降临玄古的最初,它不会将灭世者也烧死,所以灭世者是安全的,可以随意使用异火的,而我们只有杀了灭世者才能阻止异火的蔓延。”穆永安说,“医家圣者主张与灭世者合作,一起研究异火的力量,于是六国合力创造了‘水舟’,用来关押愿意合作的灭世者。”

他点了点大陆西南方向的位置,桌面便出现了一艘小船的图标。

“灭世者是随机被选中的,什么人都有可能。有的人依靠异火的力量,想要很多东西,金钱、权力,六国最初主张和平共处,因为他们也惧怕异火的力量,不愿与之为敌。”

“只要灭世者不使用异火的力量,就不会有灾难发生。”

穆永安又点着青阳国说:“卢飞晓,青阳国的灭世者;曾是东王府的管事,后来烧死了东王府的人,抢走了王府郡主。他转道白青州,在白青州抢了许多年轻漂亮的姑娘,后又要青阳国君献出他的王后,否则就将青阳烧成一片灰烬。”

随着他的解说,桌面上的文字和画面也在变化,呈现在梅良玉眼前的,是一张被火焰吞噬的玄古大陆地图。

“殷乔,燕国的灭世者;她集合了信奉异火的人,组成异火教,拿钱杀人。颁布异火法条,不遵守的人,就会受到异火教信徒的围杀,无论是普通人,还是九流术士。”

“唐赤,周国灭世者;在他的妻儿被山匪残忍杀害后,他被异火选中,于是开始报复世人,屠了八座山,六座城。”

“那时候,异火虽不会一并烧死灭世者,但只要使用一次,就能毁掉十五座鬼道圣堂。”

梅良玉注视着桌面的地图,听穆永安说着历史记录的灭世者们,随着一个个名字的出现,地图上的火焰也越来越多。

“也有安分守己的灭世者,但他们跟这些带来巨大伤害,给无数人留下仇恨与痛苦的存在来说,不足以令众人释怀。”

“太渊国的灭世者,白丞,是第一个答应太乙,愿意进入水舟,与诸位圣者合作如何封印消除异火的灭世者。”

“但那时候世人对异火的恐惧与仇恨已经攀升到了极点,哪怕是圣者们,在面临可以瞬间烧毁自己,任何九流术、神机术都无用的强大力量时,也相当于将自己的生死交给了对方。”

“当水舟里的人认为白丞是真心合作时,他杀了六名圣者,将水舟几乎整个烧毁后逃走了。”

穆永安抬头看了眼梅良玉,低声道:“他并非要合作,而是要将关押灭世者的水舟毁掉。”

梅良玉动了动眼珠,听不出悲喜的语调道:“这不就是让世间不同的人,掌握到了足以毁灭世界的强大力量后,再看这些不同的人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如何使用这份力量的意思吗?”

“世上有谁不想要力量?发生不好的事时,被别人欺辱时,无聊躺在床上胡思乱想时,脑子里都会想——”穆永安以手点了点额穴,“要是我也能这样就好,或者,我以后也要变成这样。”

“异火带给世人恐惧,也让世人对灭世者充满仇恨。大家都害怕某一天,在某一瞬间就会被烧成灰烬,因为获得力量的人不是自己。”

也正是如此,人们会更深刻地感受到,这个世界如何,是掌握力量的人说了算。

穆永安的手指又点回靠西南一角的小船点,目光也凝视着它:“玄古大陆每天都有人降生,有人死去,对灭世者采取保守做法的人们死后,大陆对灭世者的态度也变了,开始对灭世者围杀。”

“一经发现,格杀勿论。”

“因为前两百年的经历,人们对灭世者没有任何耐心和信任。只要心软,就会有数千数万的人死去,这世道向来如此,少数为多数牺牲。”

梅良玉听得挑眉:“怎么发现他们,又怎么杀?”

穆永安说:“靠方枝家的预占。”

梅良玉冷不防想到在斩龙窟里的神木种子,眉峰微蹙。

“但能做到准确预占异火的方技家圣者,迄今为止只有秦岐一人,他最终也和灭世者同归于尽,也是那时候人们发现,灭世者无法控制异火了。”穆永安点着周国的方向说,“异火也在变化,它的力量越来越强大,强大到灭世者也无法掌控,一旦使用,会将自己也焚烧。某种程度上来说,也算是遏制了灭世者利用异火的力量无故作恶。”

“当年秦岐之所以要杀灭世者,是因为南靖计划要攻打周国,而幕后主使,就是南靖的灭世者,柯恒。”

“柯恒很聪明,也藏得很好。他只让手下的人去渗透南靖高层和王公贵族,南靖朝中几乎有一半都是他的人,还说服了当时的南靖王攻打周国,并为此做准备,而他却藏在南靖王城的一角,当个不起眼的面馆老板。”

梅良玉望着桌面上表示柯恒和秦岐的两个小人,沉思道:“柯恒准备怎么攻打周国,六国有不战誓约在。”

“办法并非没有,否则如今的燕国又怎会被青阳、南靖、太渊三国瓜分。”穆永安说到这沉思一瞬后,点了点南靖国的位置说:“这点你要记住,圣者因为不战誓约,到他国后力量会被削弱,但如果是追击灭世者,力量则不会受到誓约的约束。”

“军队铁骑无法绕过不战誓约的边境结界,兵家战士无法进入他国进行大规模战争活动,但圣者以下境界的九流术士可以随意进入,长期潜伏,扰乱他国的根本力量和势力分布。”

“六国的探子无处不在,彼此之间从未停止过试探。进入燕国的九流术士,先从宗门和世家开始瓦解,以人心、利益、奇能异术为由,从自己的丈夫、妻子、到孩子,长在燕国,血和心却是其他六国的。”

“给高层更多的利益,让他们跟自己合作,再压榨下边的百姓,激起民怨愤怒,先杀有志者,再灭谋略者。”

“百年来,青阳几国一边针对燕国朝堂,一边针对燕国九流术士,将燕国由下往上渗透。”穆永安说到这里,手指的位置移到青阳点了点,“青阳南宫家,数百年几代人的心计,都用到燕国这边了。”

梅良玉低垂眉眼朝青阳的位置看去,黑漆漆的眼珠映着字画的亮光,明明灭灭。

南宫明绕过六国不战誓约彻底拿下燕国的计划,也差不多快了。

穆永安也在看桌面上燕国的位置,他锐利的目光与消瘦病弱的身躯不符,仿佛全身上下所有的气,都存于他的眼中。

“如今的燕国,只剩一个农家圣者,燕满风。”穆永安道,“他虽重伤未愈,却是燕国希望的象征,若是他死了,那对燕国还心存希望的人,也会一起死。”

梅良玉问道:“燕满风的伤是因为息壤?”

“不止。”穆永安摇摇头,又咳嗽几声,“拿走息壤的人,是他的师妹,素星。谁也没想到,素星会和南宫明合作。”

“南宫明这个人,极为擅长看穿他人的弱点,并借此给自己创造机会,得到他想要的一切。”穆永安端起茶杯喝了口水润喉,说到这,脑海中也闪过些许回忆,最终却只是摇摇头,对梅良玉说,“燕满风的伤无法治愈,死亡只是时间问题,南宫明为数不多的好心,或者说是傲慢,就是等燕满风自己死。”

“就算燕国的人杀了南宫明的女儿,拿回息壤,也救不回他。”

梅良玉仔细想了想,觉得南宫明也许不是傲慢。

燕满风是燕国人最后的希望,却在这十八年里,没加速燕满风的死亡,而是让燕满风作为“希望”存活,让其他人认为还有翻盘的机会。

让那些心存希望、也有实力,未来可期的人不断去杀南宫岁赴死,也等于是在削弱燕国的年轻一代的实力,把燕国的希望一点点碾死。

当燕满风死时,燕国会爆发短期的愤怒,南宫明只需要镇压这片刻的反击,就能彻底击溃燕国,让他们放弃挣扎。

何况盯着燕国的也不止青阳,南宫明还要防着南靖和太渊,让燕满风活着,比杀了他更有用。

“我同你说这些,是因为等你想起来后,他会是你的敌人。”穆永安点了点青阳南宫家的位置。

梅良玉低头看着。

穆永安捂嘴用力咳嗽了几声,桌面上的光亮也暗淡了几分,梅良玉抬头看他:“今夜就说到这。”

“无妨,有的话不在当下说完,恐怕就没机会了。”穆永安伸手欲要敲击桌面,试图重新点亮字画,却被梅良玉伸手拦住。

他皱着眉头,知道有些事情是不能说的,若是说太多了,怕是会给穆永安带来性命之忧。

梅良玉把人拦住还没说话,穆永安已经笑道:“放心,短期内我死不了。”

随着穆永安重新点亮桌面字画,玄古地图上的火势小了几分,随之而来的是清波荡漾的水流之势:“天地言明,水火难容。目前已知异火最大的弱点,就是它的宿主灭世者,只要灭世者死去,异火就会停止。”

“从异火降临玄古大陆时,就有九流术士呼吁要强化与五行之水有关的奇能异术,对能够烧毁五行之气的异火来说,其实并没有什么用。”

“从秦岐预占杀灭世者柯恒后,关于灭世者的踪迹消失了近百年,直到第五百年左右,才陆陆续续又出现灭世者。”

“这时候,玄古大陆对灭世者的态度,是只要你不暴露身份,便相安无事,一旦暴露灭世者身份,则必死无疑。”

梅良玉沉思道:“因为这时候的异火会将灭世者也烧死了?”

穆永安点点头:“灭世者不再被异火的力量庇护。”

说着他垂眸看地图上的曾被异火焚烧过的地方,轻声叹道:“想要灭世的也许不是异火,而是拥有它的人。”

异火只是超乎人们想象、且无法控制的一种力量而已。

梅良玉道:“也许是异火的力量在进化。”

“水舟,是六国联合机关家建造的,在西南海域深处的岛上。”穆永安看着地图上飘摇的水船位置说,“最初是由你父亲一族设计修建,但你父亲一族,大多都因为白丞第一次烧毁水舟时而死,原本庞大的家族也因此没落了。”

梅良玉神色平静,他没有和父亲相处的记忆,仅从他人的只言片语中听见往事时,没有任何实感。

“在一百二十三年前,机关家的司徒温,把自己的妹妹司徒绯关进了水舟。”

穆永安说这话时,属于司徒家的族徽出现在水舟旁:“司徒温,如今的司徒家祖母,因为妹妹司徒绯被异火选中后,姐妹二人商讨后决定,让司徒绯去往水舟,研究异火。”

“但并没有多少人愿意前往水舟一同研究异火,因为异火不可控,重建的水舟,也没有办法获得其他人的信任,认为不安全。”

“同年有另一人暴露了灭世者身份,赵夏烟,燕国人,也是燕国的赵妃。司徒温请求她入水舟,一起研究异火。”

“赵夏烟说,她的前半生被困在燕国后宫,好不容易有了离开的力量,却又要被关进水舟囚禁,她不愿过这样的人生,便逃了。”

梅良玉听着,眼珠一转,道:“该不会是用司徒绯研究出来的东西,成功去杀了赵夏烟?”

穆永安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点点头道:“除去方技家的占卜,便是天地灵物才能探测出灭世者的身份。最初异火不会伤害灭世者时,杀他们反而容易些,只需要够快,在放出异火之前一击毙命,那时大多是靠暗杀结束。”

“如今与灭世者对峙,双方都有危险,反而不知该何时动手才是正确的,哪怕灭世者还有一口气在,也能释放异火。”

“司徒绯只有一次机会,她提前和司徒温说了自己的猜测,异火焚烧,水阻没用,但它烧毁东西时也有先后顺序,天地五行之气就是它最优先焚烧的。”

地图上的水舟出现一圈圈火焰包裹,穆永安手指在上空虚点,又出现密密麻麻的小人将水舟包围:“足够的人数,聚拢足够的五行之气,可以稍微阻拦异火焚烧的速度。它确实最优先烧毁五行之气,瞬间产生的庞大五行之气,会让异火焚烧的速度出现短暂的停滞;哪怕只是一瞬间,也足够在这个空隙里杀了灭世者。”

“这次实验让众人惊讶地发现,灭世者在异火焚烧中,可能不是必死的。”

“司徒绯有三次释放异火的机会,在第四次释放异火时才死。”穆永安道,“追杀赵夏烟时,也给了她第一次释放异火的机会,赵夏烟也没有被异火完全烧死。”

“有的灭世者一放异火就会被烧死,有的却能释放两到三次,正因为这样的不稳定性,才让一部分人认为,必须杀了灭世者。”

穆永安手指转到太乙的位置:“高天昊来太乙,想要找剥离异火的办法,但我认为,剥离异火的办法并不存在。他对于异火的了解,似乎只有近百年来异火变化后的样子;有一些是他不知道的,有一些是我们不知道的。”

梅良玉看着桌面立起来的小人,它身上还写着高天昊的名字,忍不住低笑声:“当初他死后,我还怀疑自己是不是跟异火有什么关系,才让他见了我总是主动来打招呼。”

穆永安却道:“高天昊亲近你不是因为异火,而是你以前救过他。”

“我?”梅良玉挑眉。

穆永安低头看着地图,淡声道:“而常艮圣者不知晓这事。”

梅良玉心里隐约察觉到了师尊的立场,和他似乎有些对立,却没去深想,在恢复所有记忆之前,他不太愿意去想师尊做了什么。

“此次丹国之行,归来的圣者们似乎又有了新的发现,所以决定联合六国,在下个月对外放言,给灭世者一个机会,要他们放弃使用异火伤害这片大陆,主动前往水舟进行合作。”

去往水舟,在那里被关押一辈子。

这样的人生,灭世者愿意吗?

梅良玉听到这,脑子里却想起虞岁第一次学会御风术的那幕。

师妹在回舍馆的路上蹦蹦跳跳,跑跑走走,御风术往前跑了一段路,又特意转回来看走在后边的他。

少女站在桃花林中,眉眼间都是盈盈笑意,好奇又满足地打量着树上花枝,那些她来不及看的景色,此刻终于有时间一一看尽。

如今回想起来,那应该是师妹人生里,为数不多真正开心的时刻。

让她去水舟那个冷冰冰的地方关一辈子,甚至死在那,不可能的。

梅良玉和穆永安谈了许多,一直聊到天明。

在梅良玉起身告辞,并要他好好休息时,穆永安抬头看走向屋门前的高大身影,哑着嗓音问:“你知道自己是哪国人了吗?”

梅良玉推门的动作一顿,低声道:“知道。”

“不久之后,会有人来找你的。”穆永安说,“外边的人。”

梅良玉回头看他。

穆永安指腹在桌上一划,亮着光的字画散去,他低着头说:“你离开太乙的时候,一定记得将小川带上。等你恢复所有记忆时,就知道他是谁了。”

“好。”

梅良玉没有多问,一口答应。

他不能再问,穆永安今晚说得够多了。

等梅良玉离开后,穆永安猛地咳嗽起来,血花吐了满桌,他伸手捂嘴,血水也止不住从指缝溢出。

压抑的咳嗽声仿佛是要他将心肺全都呕出来。

屏风后的黑影化作一道曼妙身姿,女人冷冷清清地声音传来:“你不妨再跟他说多一点,这样你们二人都没法活着走出这座小楼。”

穆永安道:“他不会死的。”

女人嘲笑道:“我可不是说梅良玉,而是你和你徒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