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气终于又晴好了一些。
慕仙宜见日头又起来了,虽不算特别暖和,但相比纷扬下雪,总归是好太多,又见镇国公府后花园里雪下得洁净,不由起了收雪的心思。这雪收来做什么呢?——放入瓮中,来年开chun煮茶喝。书有云:“遇佳雪,必收取,以松实、梅英、佛手烹茶,谓之三清。”慕仙宜正是循着这个意思。
他穿了大红羽缎斗篷,拿着青瓷茶缸,亲自在后花园收雪,凌雪棠怕他着凉,也跟着帮忙,又叫鸾镜和暖玉也跟着收,一时间后花园热闹起来,引得不少下人都驻足观看。
“雪必定要收最洁净的部分,这梅花和松针上的是最好的了。”慕仙宜一边亲手摇着松枝,将雪摇落到凌雪棠捧着的茶缸里,一边对他说道,“尤其是梅花上的,洁净柔弱,煮茶时带着幽微的清气,滋味实在是妙不可言的。”
凌雪棠见他冻得小手发红,小脸蛋儿也红扑扑的,却还带着笑,不由道:“公主清雅,才能有这样的兴致和心思,乃至于连冷也不怕了。如我,万不知道喝个茶还有这么多的讲究。”
九天白噪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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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第120章
慕仙宜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都是跟我母妃学的。”
“公主这是在收雪?”
一个声音从不远处传来,两人回首望去,却是凌雨棠和玉晚言,玉晚言今日穿了一身淡huáng色的对襟长衫,衣衫上绣着盘长纹,乌发由玛瑙发簪束起,走路时双手背在身后,背脊挺得笔直,身旁的凌雨棠则穿着一身苍色绣青色羽毛纹的锦衣,俊雅斯文的脸上亦带着笑意,两人一个温柔敦厚、一个清俊谦和,走在一起,当真如芝兰玉树一般。
玉晚言看了一眼凌雪棠手里捧的茶缸,笑盈盈道:“欲治好茶,先藏好水。公主可以说是深谙茶味的风雅之人了。”
慕仙宜站直了身子,朝他笑道:“风雅之人不敢当,倒是玉公子,知道我收雪水是为了烹茶,可见也是知音呐。”
凌雨棠听了,指着玉晚言道:“公主有所不知,我刚认识晚言时,他就极爱煮茶品酒赏月弹琴,很得雅趣。”
“原来如此。”慕仙宜觉得预料得果然不错,这个玉晚言也是个风雅之人,一时心上多了几分结jiāo之意,便道,“正巧大哥和玉公子都在,不如我们四人找个小榭喝茶?驸马说呢?”
凌雪棠朝他一笑:“一切依你。”
凌雨棠亦说:“好啊。”
玉晚言脸上流露出几分从容笑意:“那就却之不恭了。”
四人在西北角的观松榭中落了座,慕仙宜又叫鸾镜去烹了茶送上来:
“你们试试,此茶滋味可好?”
凌雪棠和凌雨棠都小抿了一口,凌雪棠说:“入口味甚清苦,余味却甘甜醇和。”
凌雨棠微微蹙了眉,说:“香味甚浓,味道也浓,与我们寻常喝的龙井、毛尖不同。”
玉晚言听了两人的话,微微笑起来,将青瓷茶盏放在桌上,道:“此乃休宁松萝,特点便是色浓、香浓、味浓。”
“原来是徽州的茶,无怪我们都不曾喝过。”凌雨棠感慨道,望着青绿的茶水,不由又抿了一口,赞赏道,“还是晚言云游四处,见识广博。”
“徽州在大越,因两国不通商贸,故我大祈子民很难喝到纯正的松萝茶,不过我有幸在银州茶苑喝过一次。”玉晚言解释着,又望向慕仙宜,钦佩道,“不过公主用来煮茶的水绝非一般的水,想必是取来的山泉。”
一直凝神听着三人说话的慕仙宜一下扬起了唇,黑眸带着细碎的光芒:“玉公子真是懂茶之人,这水乃是瑶台山的山泉水,我贮在瓮中,遇到贵客才拿出来用的。”
玉晚言忙拱手道:“公主言重了,晚言不敢当。”
慕仙宜却俏皮笑道:“不妨事,你是大哥的好友,便是我和驸马的好友。”与凌雪棠对视一眼笑了,又说,“好在你是男子,若是女子,喝了我镇国公府的茶,便要当我国公府的媳妇儿呢!”
寻常百姓家婚嫁以茶为礼,男子下聘,又叫“下茶”,故而寻常女子不得轻易喝别人家的茶水,在皇亲贵胄中,茶是寻常之物,倒没这么多讲究,慕仙宜这一语双关,打趣玉晚言,凌家兄弟二人皆是笑,尤其是凌雨棠,笑得灿烂,拍拍玉晚言的肩,道:
“若晚言是女子,早在扬州之时,我便要娶他为妻了!”
玉晚言却是红了脸,难得有些不从容,只道:“休要取笑。”
慕仙宜见他这般模样,愈发促狭他,说:“不知玉公子定亲不曾?我家中还有几个妹妹,都是金枝玉叶身,倾国倾城貌……”
玉晚言闻言,红着脸笑了,言辞却是不留一点余地:“多谢公主好意,我乃四海漂泊之人,独自一人散漫惯了,并不曾有娶妻生子之意。”
说着,却侧过脸去看凌雨棠,此时凌雨棠正望着他笑,两人对视一眼,玉晚言唇边的笑却微微淡了一些,又把脸转了过来。
凌雨棠见状,忙笑着说:“公主快别拿他玩笑了,他于儿女情长之事着实不对付。”
慕仙宜这才笑道:“好吧,来,你们喝茶。”又说,“难得有半日闲暇,可看雪品茶,实在胜过十年的尘梦。”
相比与勾心斗角、你来我往倾轧和刀光剑影的夺权,能与三五知己一起看雪品茶,真是难得之幸事。
玉晚言闻言,道:“难得有这样的良辰美景,不如我为你们弹奏一曲,以娱耳目。”
凌雨棠便道:“晚言有兴致弹自然最好,公主亦是琴中妙手,想来不至于对牛弹琴。”
此言一出,慕仙宜和凌雪棠都是笑,慕仙宜打趣道:“也不是,玉公子若能用琴弹十面埋伏,驸马想必也是听得懂的。”
众人更是笑做一团。
笑过之后,玉晚言取来自己的琴,独自坐在一处,为三人弹奏。
慕仙宜见他的琴乃是上好的剑式琴,琴上有梅花断纹,采用上好的桐木制成,斫琴手法很像是蜀中雷氏的手笔,因此疑心是唐代名琴“凤希声”。
等玉晚言一弹,那音质古、透、润、圆、清、芳,果然是凤希声。
玉晚言弹得是《平沙落雁》,因是广为流传的名曲,在场之人都了解,他弹得极妙,曲声中除了该曲本有的苍茫恬淡而又生趣盎然外,还多了几分男子的鸿鹄之志,连凌雪棠听了,面上都不由多了几分钦佩。
一曲完毕,玉晚言轻轻按住琴弦,抬头笑着对众人道:“献丑了。”
慕仙宜赞叹道:“你这哪里是献丑,分明是来炫技。”
凌雪棠听了,不由莞尔,一手支着下巴,微微侧头看着自家小妻子,道:“既然如此,玄玄不如也来弹一曲‘献个丑’?”
慕仙宜忙说:“哪里敢,玉公子这张琴乃是唐代名琴‘凤希声’,等闲不可得,我若是弹坏了,怕是得把你卖了才赔得起。”
众人又是笑,玉晚言起身道:“不过是死物罢了,公主不如来试试?公主这妙手,也不ru没了它的名声。”
慕仙宜也不扭捏,大方拉了裙摆起身,又对凌雨棠说:“大哥,等下若是弹坏了,你得给我拦着玉公子。”
凌雨棠大笑:“一定一定,公主可放心,弹坏了,不必雪棠赔,我赔给他便是。”
玉晚言在凌雨棠身旁坐下,亦是笑,道:“好,那公主乱弹便是,我等着国公府将雨棠赔给我。”
说笑间,慕仙宜在琴前坐了,先是信手弹了几个音,称赞了一句,这才开始认真起来。
他弹得是《流水》,琴声之中倒是不见小女儿情态,多了几分男子觅得知音欣喜之情。其余三人皆静坐,悄然侧耳,面露入神之态。
一曲罢了,慕仙宜从容地起身,将落下肩头的乌发拂开,很轻松似的,笑对众人道:“如何?”
凌雪棠先答道:“玄玄弹得自然妙极。”
玉晚言亦道:“公主格局高远,有男子英气。”
凌雨棠的目光一直落在玉晚言的侧脸上,这时才将目光移开,道:“你们二人倒是不分伯仲,难得我与雪棠有如此雅乐可听。”
慕仙宜笑着道:“你们真会夸人。”又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饮了一口热茶,问道,“先前我见玉公子佩着剑,难不成玉公子还会武功?”
玉晚言还未说话,凌雨棠已经先开了口,说:“晚言文武双全,先前我与他一道在扬州,他还行侠仗义,打退过一帮拦路劫财的qiáng盗。”
慕仙宜“哦”了一声,兴致勃勃地看向自家驸马:“驸马不如和玉公子也切磋一下,让我们饱饱眼福?”
“玄玄想看,自然可以。”凌雪棠说着,看向玉晚言,玉晚言笑得无奈:
“今日大约是公主和驸马夫妻二人寻我的茬来了,轮番与我较量。”
凌雨棠却是拍拍他的肩,说:“点到为止,你不必有负担。”又嘱咐凌雪棠,“你长年在战场,知刀剑无眼,千万别伤了晚言。”
凌雪棠“嗯”了一声。
一旁的慕仙宜双手托着腮,也不看自家驸马,却看着凌雨棠和玉晚言,就见凌雨棠很是体贴地将玉晚言的袖子卷好,玉晚言站在那里,一双眼睛望着给自己卷袖子的凌雨棠,不知是不是慕仙宜的错觉,他似乎看见了玉晚言眼底的温柔?
正看着,又忽然想起来,他俩这动作简直比自己和凌雪棠还要像夫妻,忍不住又抬头去看凌雪棠,凌雪棠倒没注意自己大哥和玉晚言,只对着慕仙宜笑,慕仙宜朝他也笑了一笑,说:
“驸马要全力以赴哦,赢了给你奖励。”
凌雪棠挑眉:“什么奖励?”说完便见慕仙宜红了脸,立 刻会意一笑,说,“那你准备好。”
慕仙宜的脸更烫了。
四人择了后花园的一处空地,凌雪棠和玉晚言却比划开了。
二人都用剑,玉晚言动作潇洒灵动,也如其人一般翩翩君子,凌雪棠更凌厉一些,带着将军特有的霸气和悍气,不过看得出来两人俱是高手,须臾之间已经缠斗好几个回合,剑与剑相碰之声仿佛清脆的泉水一般叮咚作响。
慕仙宜站在边上看着二人,不知为何,觉得二人的身形和眉眼竟然有几分相似,若不是二人气质截然不同,倒比凌雨棠和凌雪棠更像是兄弟了。
大约过了一盏茶的时间,玉晚言稍不留神,露了个破绽,被凌雪棠一眼瞧破,转眼间便胜负已分。
二人落在地上,玉晚言微喘着气,拱手朝凌雪棠行了一礼,道:“多谢驸马手下留情。”
凌雪棠面上是欣赏的笑:“快别多礼,承让了。”
玉晚言抬起头,看着凌雪棠,眼底是钦佩与欣慰:“驸马果然是年少有为的大将军,国公府为国家培养了一个栋梁之才啊!”
凌雪棠闻言,笑容有些黯淡:“我如今不是将军了。”
玉晚言一听,微微怔愣了一下,旋即恢复如常,只是淡淡一笑,没再说什么。
慕仙宜在一旁听二人说话,听到凌雪棠说“我如今不是将军了”,心下也有些不是滋味,面上笑着,心底却想,日后定要好好与父皇说一说,争取再让驸马当上将军!
……
掌灯时分。
玉晚言正在灯下擦拭自己的宝剑,忽听外面响起了笃笃的敲门声。
“请进。”
果然是凌雨棠。
凌雨棠见他在擦拭宝剑,那宝剑剑身雪亮,明晃晃地照眼,笑了一下,道:“又在擦拭你的青锋剑?”
“闲来无事,唯恐它生了锈。”玉晚言说着,看着他在自己身边落座,亦扬唇一笑,“你怎么有空来找我?”
凌雨棠道:“饭后有些存食,想来你定然还未睡,不如过来找你手谈。”
玉晚言温润俊秀的脸上映着昏huáng的灯光,神情含笑,越发温柔了:“天气寒冷,早些上chuáng安歇岂不是更好?”
“怎么,你不欢迎我?”凌雨棠挑眉。
玉晚言便笑出声,一壁将宝剑入鞘,一壁道:“自然欢迎,只怕你夫人有怨言。”
一提到甄氏,凌雨棠脸上的笑意一下化作了寒意,只说:“不必提她。”
“怎么了?”玉晚言不解地看着他,“瞧你脸色不是很好。”
凌雨棠但摇头而已:“不提也罢。”又说,“还是说你吧,许久不见你,你却是一点儿也不曾改变,仍是这样潇洒不失温和。”
玉晚言泰然笑道:“你也是,依旧儒雅君子,虽娶妻生子,但更添成熟气度罢了。”
两人说完,不由相视而笑。
四周寂寂,只听大雪压断枝条的声音,灯火微微跳跃,将房中的影子拉得越奇形怪状。
玉晚言想到什么,暗暗扬唇,旋即忽然起身,将桌上的油灯chui灭了。
“晚言?”凌雨棠惊诧地开口,却发觉一只微凉的手覆盖在自己的手上,黑暗中,玉晚言的声音带着捉弄了人的窃喜:
“‘沉沉更鼓急,渐渐人声绝。chui灯窗更明,月照一天雪’。如何,灭了灯,窗子是不是更明亮了?”
凌雨棠向窗外望去,果然见窗上映出明亮的雪光和月光,竟映得室内更通透的亮了。
外边恰好响起打更声,竟与此诗所写的景象不谋而合。
凌雨棠几乎要沉醉在这雪月寒窗之中,低低地说:“晚言,与你在一道真好。”
除了玉晚言,几乎不曾有人与他这般,看雪赏月,吟诗下棋,以往甄氏虽温柔体贴,但毕竟不曾读书,鲜少有这等风月雅趣。
玉晚言听到他这声感慨,只轻轻笑了一声,什么也没说。
凌雨棠又伸手将按在自己手上的那只手放在自己手心里握住摩挲,说:“晚言,你的手怎么这样冷?何不多添几件衣服?”
说着,抬头往玉晚言所在的方向望去,眼睛适应黑暗后,竟能将室内的景物看得一清二楚——他看见,玉晚言坐在那里,半张脸落在yin影中,还有半张脸被照亮,眉尾细长,黑眸清澈而炽热,唇角嫣红,斜斜扬起。
黑与白的jiāo错中,那一抹红色尤其惊艳。
美得令凌雨棠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