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秦刚的丁忧身份,为他免去了一些日后容易留下来的麻烦。
张怀素毕竟是在江淮地区极有声望的道长,他在高邮这里,同时也接待了不少地方上的士者、望族以及官员的拜访。而且此人极好面子,搞得场面与声响都还不小。反倒是秦刚这里,由于丁忧的缘故,每次都只是与他单独见面,别人也不知道他们具体说些什么。
事实上,张怀素在之后过来拜访时,却已经敏感地感受到秦刚态度的变化:
第一次见面时,秦刚一直保持着较高的陌生感与防备感,只是维持着表面上的客客气气,基本只是在听他的讲述,并不轻易表达自己的观点;
第二次见面时,秦刚的话明显稍微多了一些,甚至有时还会主动询问张怀素对于天下时局的看法,不过,在听完之后,依旧是十分谨慎地并不表露自己的观点与倾向;
到了第三次见面时,张怀素决定大胆一些,直接从星象之学说起,甚至十分露骨地谈到了就在江淮,尤其是稍南一点的金陵之地,最近几年以来,王气渐盛的奇异景象。
“黄旗紫盖,本出东南,金陵王气,古已有之,不足为奇!”秦刚淡淡笑道。
“然五行轮转,相生相克。这木克土,故宋以代周,然金又克木,故辽终为大宋之北患。只是自楚威王在金陵埋金之后,却是极少有人注意到此地已转金性。”好嘛!这张怀素就差直接要说金陵要出一个可以取代大宋天下的新皇帝了。
“天机有泄漏,莫看眼下多有太平。但不出二十年前后,便会有大变化!”张怀素念念叨叨,一副天机了然于胸的模样。
但是他刚才的这一句话出口后,却又是不由地让秦刚多看了他几眼,关键是这“不出二十年左右”的时间实在是“靖康之耻”太过于接近。要不是在后面的话语中,依旧还是各种虚无缥缈的胡说八道,秦刚倒还是真要是高看他几分了。
不过,秦刚的表情细微变化,在张怀素的眼睛里看来,那就应该是自己这几次的一系列组合影响收到了效果。毕竟,他这一次来到高邮,在秦刚面前所施展的一系列手法与组合表演,都是在其他地方屡试不爽的绝招秘术,极少会有不奏效的时候。为了确保对于秦刚的影响,张怀素决定,在这次拜访结束前,再故作神秘地留下了一段偈语:
“插花易衰,落魄常在;风起东南,徐以云扬。”
张怀素念完之后,更是对秦刚施礼道,“莫道道人话难解,只是未到百花开。贫道此行便是续缘之行,续缘之后便是聚缘,只要有缘,必能相聚!贫道先行告辞!”
秦刚却是早就看明白对方这招不过用的是欲擒故纵的拙劣手法,对于那四句露骨得不能再露骨的偈语,他既不去点破、也不会装傻装听不懂,而是在座位上开始默不作声不再开口,并挥手让身边的虎哥代自己去送客。
张怀素目的已经达到,离开得也极为爽快。就在出了秦家庄,跟在他身后的随侍弟子忍不住开口道:“真人,我等真的明天就离开高邮?我瞧真人见这秦刚三次,一次比一次顺利,此次又有如此突破,何不多留几次,再趁热打铁呢?”
“凡事过犹不及!秦徐之何许人也,点到即可,接下来便就坐待良机了!”张怀素转而又狡猾一笑道,“再说,狡兔三窟,为师岂会把完全押注于他一人?此处不过一窟而已!”
正如张怀素所说,他其实真正经营的主窟并不在高邮,而是就在和州,所谓的“金陵王气”最初想要说服的对象,却是在江宁府极有地位的吴家吴侔、吴储这堂兄弟俩。
这吴侔似乎没有什么名气,但是他的祖父吴充却是神宗时的宰相,他的外祖父更是大名鼎鼎的王安石,尽管吴充与王安石是政敌,但是到了孙辈时,大家已经不再争论政治观点,只是关心自己家族的经营状况。毕竟之前有过两位宰相的底子,这吴家好歹此时还能在各个叔伯辈上保留有不少的高官名流,绝对是金陵江宁府当地的望族大户,这才是张怀素苦心经营的第一窟。
然后,吴侔的父亲是王安石的大女婿,而蔡卞则是王安石的另一个小女婿。
蔡卞位列宰执之后,却不如自己的哥哥蔡京聪明,懂得变通,在建中靖国年后,因为坚持强硬的昔日作风,被皇帝降为了少府少监,分司江宁,到池州居住。
张怀素却是注意到了提前自请外出的蔡京,到了杭州就任,从而使得自身实力几乎毫发未伤。于是,他借由吴家的关系,拜访了蔡卞,再由蔡卞这里推荐去了苏州、再去杭州攀结上了蔡京,同时也就与此时常在一起的胡衍相熟。
对于张怀素来说,与蔡胡二人的结识,那算是他在两浙一带的官场之中,再为自己个好了一座可以保命的第二窟。
结识蔡胡二人的还有一大好处,就在于他终于找到了可以接近秦刚的途径。
因为一直在江淮一带活动,他对于最近这几年声名鹊起的秦刚秦龙制早有耳闻。说句实话,若是再早几年,他也不想去游说吴家兄弟了,而是索性想把所有赌注都押在秦刚这个布衣出身的士子身上了。不过,由于对秦刚的重视,张怀素特意将胡衍的关系作为后续的备手,而只是从他那里打听到了秦刚在京城里的各种亲友关系,又安排自己在京城那里的弟子设法寻找攀结关系,以显得更加自然。
也正是因为如此,张怀素在之前见到和州知州吴储时,说是对方像极了十六国时后秦高祖姚兴,具有帝王之相,而在见到秦刚时,索性升高了不少的等级,直接便说秦刚与当年他所结识的汉高祖刘邦长得极像!
张怀素的手段,便就是先行在对方的心底,埋下一颗可以萌芽生长的种子。要知道,任何一个自命不凡的人,只需要告诉他自己的与众不同,再给一个似是而非的理由,绝大多数的人,便会自行对号入座,进而开始自我麻醉、自我相信,甚至还有走火入魔之症状。
张怀素研究过秦刚的经历,在他看来,自己的这一套“高祖转世论”是不太会出问题的。现在,他可以先去和州,去巩固巩固他的备份第一窟,而不会过多长时间,秦刚就一定会主动来找寻他这个当代的张良与萧何。
而此时的“转世汉高祖”却是在忧心于胡衍这段时间以来的一系列情况。这些事情,除了正在高邮的谈建之外,却也无人可以商量了。
“建哥,坐。”秦刚让人上了茶水后,便挥手让他们都退了下去,包括虎哥,“近来四海的钱引发行一事可还顺利?”
“大哥请放心,四海银行的兑付能力一向极强,我们的钱引发行又十分谨慎,开始使用的都是我们的老主顾,尤其是长途贩货结算,用了我们的纸印钱引,既方便又安全。再说了,如果与他们交易的也是我们的老主顾,还省得去争论以往交易的银钱成色问题。所以最近几个月,我们四海钱引去银行兑现的比例是越来越低,只要是用过一段时间的商人,都已经习惯直接用我们的钱引来交易结算了!”
钱引还不算是最正式的纸钞,但它是客户将现银存入银行之后才换得的可支付交易的一种纸印凭证,并可以随时在任何一家四海银行里兑现。所以,更多的钱引在市面上流通,也就意味着有更多的现银留在了四海银行中。
最初,四海银行筹集而来的大多数现钱,都用在了流求岛的城市开发以及军队建设上。之后随着九州岛的银矿开采,银行的兑付能力不断增强。只是,之后又被对渤海的援助以及九州岛的北军开支占用了不少,而流求的财政平衡一直到了浡泥赔款以及交趾之战之后。
“再告诉大哥一件好消息,麻逸那里的铜矿已经正式投产,按第一个月的产量来看,只要它能稳定出产一年,这四海银行所有的钱引兑付就不成问题了!”
“也是,交趾两座港口城墙建完了之后,那些俘虏,正好就可以去开采这麻逸的铜矿了!”秦刚点点头,转而问谈建,“令岳在交趾的生意可好?”
“正好要说这事,家岳来信,说交趾的市场极大,特产丰富,又有两广水师坐镇,交趾人不敢偷奸耍滑,他在那里的生意是好得不得了!”
“无妨,楼员外做事稳重可靠,我放心!转告他一句话,市场大了,可以再引些海商共同开发,钱是一家赚不完的。”
“谢大哥提醒,家岳已经这样做了,犀角以及南洋珠宝的生意,他让给了温州的海商;硬木和林产的生意,也找了一家杭州海商一起合作。”谈建说得极为认真,“家岳特意嘱咐我,一定要好好谢谢大哥这里的首肯,还有当初照顾他、引他过去的衍哥。”
“嗯!”既然话都说到了胡衍身上,秦刚便提起这个话题,“咱们兄弟离开高邮闯荡,也要有好几年了吧?”
“要是从去扬州开始算起的话,都要有十年了!”
“是啊!都十年了!这十年来,你们跟着我,走南闯北,一直都是我身后最信任的人。确实也是多亏了你们两个啊!”
“大哥说这话实在是太见外了,我谈建一直知道,若是没有了大哥,哪能有今天的身家?又哪能有今天的地位?要说这些年辛不辛苦?那自然是有一些,但这些辛苦相对于我自己得到的,简直就是九牛一毛,更何况,大哥给了我今天的地位,我现在这好歹也要想着,怎么才能更多地帮上大哥!”
“哎,也是难得建哥你能这么子想。不过,你就没有感觉到,比如说,我可以给你们,另外一个更好的机会,或者是其它的某个位置?”秦刚此时才真正地看着谈建的双眼,正所谓“升米恩,斗米仇”,哪怕是昔日说过“生死与共”的兄弟,在形势发展变化之后,许多人的想法都是有可能会发生变化的。
谈建的情绪一下子变得有点激动,他涨红了脸,大声对秦刚说道:“大哥可是听了哪种不靠谱的传言?我谈建有自知之明,更是清楚有多大的能力就做多大的事情。所以,今天能够管得起四海这一摊子事情,我根本就不可能会去抱怨大哥,更不可能会有其他的非分之想!”
秦刚摆摆手,示意谈建不必激动,而是用更有力的眼神看着他道:“我不是说你一个人,你能确保其他人也是和你一样子的想法?”
“其他人……”谈建一时有点犹豫了,想了想后,他也下定了决心说,“既然大哥都这么问了,我也只能在这里说,衍哥可能雄心会更大一些、想法也更多一些。他不像我,从高邮出来后,大多数时间,都是待在两浙这里打理生意,别的地方虽然也跑,但所占的时间不多。衍哥的确要辛苦得许多,从京城到西北、从沧州到九州、之后又跟着南下南洋。他胆子大,做过商场,也上过战场,的确是比我辛苦得多,更是用心得多!”
“那么建哥你是听到他有过抱怨的了?”
“海事院成立之后,衍哥负责的事情多了。尤其是南洋回来之后,衍哥一直觉得自己提举市舶司前面的那个‘权发遣’是可以去掉的,哪怕是改个‘权’也是好的。我也劝过他几次,说这是朝廷的法度,大哥必须要为亲者避,不能强求的。他则说,倘若顾忌朝廷这边的事,他也可不考虑这些,可以去流求接替秦大官人……”
“衍哥说过这话?”秦刚眼神一凛,打断问道。
“衍哥自小性格好强,也许总是有着想帮大哥多分担一些的心思吧?”谈建说了前面的一些事之后,想着还是得帮着胡衍找补两句。
“建哥你能告诉我实情是最好的事情。其实后面的话不必多说,我们兄弟之间,有什么就可以说什么的。衍哥的这些抱怨,本身并不算是什么,他能跟你说,却不跟我却是不对的!你应该明白,一直以来,我这里都是人手不够的形势,若只是想多做事,哪里还愁没有机会!只是,个人心气太急的话,多做事就成了要做错事了!”秦刚神情严肃地说着。
“可是衍哥那里,现在有什么做得不妥的地方?”谈建立即意识到了什么。
“他现在在杭州,整日却与蔡京那帮人混在一起,还和京城派去的童贯一同合作,在沿海几路大肆卖官。”秦刚先翻出了最早胡衍写给他的信件递给谈建,“这封信是他最早写给我的,可惜我当时忙着去京城处理李文叔的事情,没有及时给他回复劝止。”
谈建看了那信,却是松了口气道:“从信中看,衍哥也是知道这蔡、童二人并非善类,他不是说了只想‘虚与委蛇,以观其目的’么?”
“这是他自己说的而已,再看这些。”说着秦刚又递给谈建一份材料,正是这次虎哥派人调查后送回来的报告。
谈建看着这份报告,脸色却是变得厉害了,这里却是详细记录了胡衍与朱氏父子之间的交往、与童贯的卖官规模、还有他帮着蔡京在两浙路以外的福建、广南等地安排亲信的事情,最关键的是,胡衍此间所疯狂聚敛起来的财富,却没有存进四海银行,而是选择了其它钱庄,并假托了名字存起来,这就很能说明问题了。
“衍哥他……”谈建也觉得这事情做得很难再解释了。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蔡京也好、童贯也罢,都是朝中数一数二的奸险之徒,其蛊惑人心之手段,非同寻常。‘虚与委蛇’这四个字,哪有说起来这么轻松!一不小心,不就将自己掉入了进去?”
“衍哥也是知道这二人并非善类,在他信中所言,一开始也应该是希望能够帮到大哥,想尽点能力去套路他们。想不到确如大哥所言,那两人都是老奸巨滑,反过来倒将衍哥他自己套路了进去。我愿担保,衍哥只是一时头昏,身陷局中。所以这个时候,就是需要大哥能够给他当头棒喝,叫他清醒。要不,大哥你现在就立即修书一封,好好地斥责于他,让他能够幡然醒悟、回头是岸!”谈建小心翼翼地说出了自己的观点,毕竟都是这么多年的兄弟,他还是希望能够拉胡衍一把。
“唉,衍哥这一步的走错,有点过于自信了。他以为,只是与蔡京喝喝花酒,与童贯卖几份官告,他根本就是小瞧了这两个人,就连那是据说是认了他做叔的朱勔与其父亲,都不是简单的角色,你再看看这份材料。”秦刚说着,又甩给谈建第三份东西。
这里面便就是朱氏父子在蔡京的默认下,又在童贯的支持下,利用胡衍的配合,在两浙路一带垄断了海贸转内销的绝大部分生意渠道。而在这些表面之下,却是在各地欺行霸市、强买强卖、设局作套、肆意并吞他人资产。可以这么说,两浙路一带的小商户,只要有被他们看中的,就几乎没有能逃脱的。
谈建接触的都是一些较大的商户,包括他的岳父楼员外,也是蔡童二人刻意避开的,所以才没有明显感觉到这些情况。但是现在看着这些材料,却是禁不住感觉是触目惊心、甚至有点义愤填膺了:“衍哥他怎么能够这么糊涂呢?我们当初不都是穷苦人家出身,大哥家不就是这样的小商小户么,却是用了这些阴险的手段,令他们家破人亡,这种昧良心的钱财,又怎么能够赚得下去呢?”
“虽然说这些具体的事情,都是那朱家父子行的恶,但若是把事情闹大,衍哥绝对脱不了干系。甚至朝中到时候一定会有人在这件事情上做文章,再把脏水泼到我身上来。所以,衍哥的这件事,急不得、也不宜过于张扬地处理!”
“哦,大哥你的意思是?”
“这事唯有你最适合出面。你回去找个缘由,尽快去杭州走一趟,与和衍哥谈一谈,也不要说我知道,以免让他太慌张,到时候再被蔡童二人算计。你就说这是你的看法,先给他提个醒,让他明白这件事的利害,尽快从这个烂泥潭里抽身出来。至于以后的事情,等这段时间过去后,我再找他谈谈。”
“大哥的确是为衍哥考虑甚多,谈建此去一定会好好劝说,要让衍哥明白大哥的一片苦心。”“唉!但愿如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