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贯在观察使衙门的用人有点麻烦,宋人对于宦官,还是有着骨子里的轻视,所以除了普通做事的人以外,童贯却是一直找不着用得很顺手又能让他省心的人。
这个时候,童贯却发现,因为那次在别院里讨论计划时,朱勔就在旁边,于是后续凡是与捐官相关的事情,都是朱勔在三人之前来回协调,他原本就机灵,而且很勤快,又能用心讨好童贯,于是他索性就向胡衍开口,直接将朱勔调到了他的观察使衙门那里,很快就成了他心腹干将。
这天,胡衍在和过来的朱勔对接完了这个月可以安排的具体新官差遣后,随口就问道:“童观使那里的官告应该快要用完了吧?”
“哪能呢!”朱勔却是不以为然地回道,“陛下新近新批给了童貂珰三百份的官告,胡提举你尽可以放心!”
“什么?三百份!”胡衍吓了一大跳,心道:难怪这段时间看这童贯卖官的手速就没有放慢的打算,原来竟是手头补货充沛啊!
只是,原本他的想法是,捐官的事情虽然有点出格,但是因为总数不多,他目前已经分别在杭州、秀州、扬州、温州、福州、泉州差不多新增加了十多个地方的市舶务,五十份官告,其实也就是每个地方消化两三人而已。既不需要向新的巡阅使侯蒙汇报,甚至也不需要和自己的大哥去打招呼。
但谁能想到这童贯这么有手段,一下子竟弄来了三百份的官告,虽然说是合乎朝廷的法度,这些皇帝亲赐的官告也是真实有效,但是规模变大了就不太好交待了,他在一阵后怕之后,决定还是主动向秦刚坦白清楚这件事。
当然了,在写这封信时,他还是在前面特意强调了总体情况是能够把控得住,基本原则也是利用主体工作的推进,从而极力向秦刚解释说明要做这事的合理性。
信发出去之后,他也稍稍松了一口气:这次他虽然擅作了主张,不过好在现在也是主动坦白、及时补报了,就算是被大哥骂几句也无妨。
当然,最重要的一点,他还是觉得自己的判断没有什么大问题,尤其是眼下,在绝大部分参加捐官的海商里,总体的能力水平还也算不错。
在信发出去十天后,没有收到大哥的回信、又一个十天过后,依旧没有,秦刚似乎是在默许了他眼下的做法,胡衍不由地一阵欢喜与得意。
实际上,此时在高邮的秦刚,却因为一件事漏看了胡衍的这封信——李格非出事了!
李格非在去年年初被外派,就任了提点京东路刑狱司使。
这京东路本来已经拆分成了东西两路,但在元佑元年时,将天下所有分拆两路的提点刑狱司都合并成了一处,合并后的京东路提点刑狱司,治所在南京应天府【注:是指今天的河南商丘】。
因为离京城并不是太远,李格非便就只带了几个家丁下人去应天上任去了,而李清照则与母亲、弟弟等人继续留在了京城。
李格非却不知道,这次自己的离京就任,背后立即就被一双眼睛盯上了,正是赵挺之。
赵挺之这段时间忍得特别辛苦。
他自从绍圣之初回到京城,虽然没有如张商英、刑恕那般暴风疾风似的斗争风格,但好歹一直都是态度坚决的新法拥护者,更何况他一表人才,一直入得了赵煦的青眼,所以也就不紧不慢地一路升迁,好不容易熬到了御史中丞的位置上。
御史中丞这个位置,不仅仅是御史们的主官,更加是一块随时可以进军执政的最佳跳板。赵挺之的性格还算是小心,并且也因为这份小心,在前次海事院设立前对于秦刚的弹劾风波中侥幸躲过,之后面对苏轼的回朝拜相,他更是小心翼翼,充分发挥了他在新旧党之间游刃有余的风格优势。
当然更重要的是,他遇上了像苏轼这样心胸开阔,眼中始终是对事不对人的君子。
所以,赵挺之的御史中丞一直做得还算稳当。
但是,赵挺之的内心却一直有着一股怨气,尤其是关于他小儿子赵明诚的婚事。其实原本他并不太赞成这场婚事,只是自已儿子一往情深,而且在一开始时,李格非也对此事表示赞同,甚至为了促成此事,还不惜努力向自己讨好。
于是就在他这边终于松了口、同时向李家去提亲之后,却不想半路上杀出一个秦刚,然后还弄出了个“三试择婿”的故事。在这个故事里:他的儿子赵明诚则成为了一个映衬他人才华的一个笑话角色,自然也累及他赵挺之成为了一个笑话父亲!
赵挺之不会认为是自己儿子的不行,以其敏感气狭的性格,甚至会认为这就是李格非的一场阴谋——或许是这个朝三暮四的小人,事先得到了苏轼有可能起复的信息,这时又想着要回头给师门示好,上赶着想把女儿许配给蜀党的门生秦刚,否则怎么会有那样让人意外的比试结果呢?只要是他李格非事先漏题,一切也就说得通了!
只是,如今的苏轼已经是朝廷的右相、秦刚又是皇帝眼前的红人,而那个他视为死对头的黄庭坚,此时却躲在了淮南做官让他鞭长莫及。所以,眼下唯一能够让他泄愤报复的,应该也就只有李格非了。
自李格非出任京东路提狱官后,赵挺之便一直努力关注着这一带的动向,寻找可以出手的机会。
建中靖国二年的二月与五月,京师及京东西路数个州县连续遭遇了两次大雨雹,导致这一年的庄稼几乎无收,八月之后的饥荒便就如期而至。
朝廷虽然有赈灾手段,但却最多能够盯得住京师一带的情况,一旦到了京东西路,其效果可想而知。活不下去的百姓,除了卧以待毙的人之外,便有胆大不要命的,拉起十几号人,便行劫掠盗取之事。
以往这类强贼时有发生,人数多在几十人、甚至只有几人,他们多半都是生活所迫,铤而走险恶。事发之后,若是官府懒得查处,便避入家中,装回良民继续生活;若是行事中不慎露了马脚,索性便聚入山林,明着做个山寇。而也由于规模不大,也无甚野心。官府中人大多都会装作看不到,大家相安无事。
只是一旦遇上荒灾,强人贼寇的数量多了,各家之间的地盘不够分,时不时就会有强大一点的贼人会频繁骚扰州县城镇,那么越来越多的这些案件也就积累到了提刑司这里。
然后,上任不到一年的李格非在这种情况下就免不了要被御史弹劾了。
在御史弹劾的推动下,朝廷给京东提举刑狱使李格非下了一份措辞极为严厉的斥责诏书:
“京东诸地,盗贼频生,其残害良民,犹稂莠之害禾稼。国家严盗贼之法,重告捕之赏,正为是也。着京东提刑司,速纠纵驰不察之过,尽遣兵力,督捕贼酋。若三月不获,即许不以资序见任及待阙得替官对移。”
也就是说,眼下京东路的盗贼抓捕一事,若是三个月内处理不好的话,那是要影响到日后的升官迁转的。
李格非无奈,只能一边命令手下人加紧行动,一边自己寻找切实可行的好办法。
朝廷里的执政们都并不太清楚地方上的实际情况,这京东路各地的盗贼,规模都不大,又十分分散。无非在这灾荒之年,显得数量稍微多了一些。而他们大多数都没有什么实力,如果遇上了少数衙役与保甲,他们才会跳出来对抗一二,而一旦听说来了大队官兵的消息,便立刻早就开始逃之夭夭。
李格非费尽心思,好不容易说服并调集到了地方上所有能动的厢军兵力,终于将最大的一股贼匪追赶到了一处叫作石垛寨的地方,并将其团团围住。
哪知这些贼匪到了这时,却依仗着山势险要、山寨坚固,拒不投降。同时声称山上储藏有大批粮食,不怕官兵的围困。
李格非见劝降不成,便催促官兵攻打山寨,这时才知贼人所言不虚:这山寨易守难攻,官兵进攻了两次,却是损失了不少人手,根本就攻不上去。
眼看着朝廷给的三个月期限快到,李格非急得头发也都快要白了。
这天,山下的官兵营寨这里突然来了两名打扮怪异的道士,说是懂得画符追踪、点豆成兵等等神奇的法术,可以助其剿灭贼兵。
李格非“病急乱投医”,立刻将这两人迎入营中,奉为座上宾,不仅依其所言,花费了不少钱财,为其作坛施法,又根据他们的要求,重新布置并调整围困山寨的兵力。
于是,五天之后,这两道士便说要登坛施法,并说他们将会调来五甲神兵,直接上山捉拿匪兵,并要求李格非与官兵将领当晚不得擅自走出营寨,以免惊扰到神兵。
四更之后,军营中的神坛之上鼓乐大作,并伴有各种怪异之声,之间似乎的确听到兵马行动之声,李格非他们都只以为是神兵下凡了,半是紧张、半是期待地留在营帐之中。
五更之后,外面声音渐渐平止,李格非等人未得道士招呼,还是不敢出帐。
直至天亮,仍未见外面有动静,这时才出帐一看,竟然不见一人,这时又感觉山上与平常很不一样,再派遣士兵上山打探,竟然得知,贼人已经尽数逃脱。
而且,山上还发现:实际这帮贼人在山上几乎没有夏粮,尤其是最近几天,山上留下了这些贼人一直都在食野菜、树皮维生的痕迹。
李格非也是一个聪明之人,一下子就明白自己上当了:这山上的贼人粮草已经用尽,先前的放言都是虚张声势。而后来过来的两名道士,一定就是这伙贼人的同伙,他们故弄玄虚,实际把围困山寨的官兵进行调整,放出了利用他们逃跑的缺口,再利用前一天夜里的作法仪式,实际上就是他们逃跑的时间。
如今,贼人都已逃跑,即使是再去查寻踪迹,不但说避免不了要花费更为巨额的钱财,仅这要解决问题的时间,也至少又得再来三四个月。
更重要的是,这伙贼人利用李格非的围剿心切,不仅成功逃出,还卷走了这次多方募集而来的大部分军费。
李格非实在无法,只得向朝廷自书罪过,请求处罚。
按理说,剿匪不利,最多就是能力欠缺、坐失职守,按大宋的习惯,轻一点下诏斥责几句,就算是要重罚,一般也就多罚几个月的俸禄而已。又或者说,三个月的时限到了,那最多也就是按之前诏书上所称,影响一下李格非接下来的升职调转而已。
但是,御史中却有人站出来质疑李格非的“中计”之说,指出:朝廷花费了巨大的军费,调动了近一路的所有兵力,结果还是让已经被完全围困住的贼人逃脱,关于李格非“轻信‘道人’并被其设计,而最终功亏一篑”的说法存疑,希望朝廷能派人彻查。
御史这么一提,事情便严重了起来,兵部职方司的人一到京东路之后,原本就并不太情愿参加这次剿匪的禁军将领立刻纷纷抱团甩锅。他们全部都否认自己与那几名道人有过正式接触,声称一切都是李提刑一人接见、一人商谈,又是一人决定采纳他们的计策,包括那天夜晚,他们也都是遵循着李提刑的命令才按兵不动的。
甚至,在调查人员的刻意引导下,许多人为了推卸自身责任,都开始有意无意地作出了李格非极有可能会与这些所谓“道人”暗自串通、最终是刻意放走贼匪的证词。
这样一来,性质就完全不一样了。
好在秦湛在兵部职方司里安排有耳目,最初调查结果对李格非不利之时,就将此消息及时送往了高邮。
而秦刚一看到弹劾李格非的那名御史的名字就立刻敏感起来:此人正是赵挺之的狗腿,此事的背后谋算不会简单,而且他在简单看了一遍李格非在处理此事的经过之后,便断言道:“文叔此事必要遭难!”
左右思考一番之后,秦刚便叫来了虎哥,道:“文叔是我岳父,这事我不可不管,你须尽快安排,其一,庄子里要有布置,对外称我静休不见客。其二,须安排五六好手,随我要悄悄进京,之后还可能需要在京东走一趟。在此期间,决不能让人知道我离开了高邮!”
虎哥一愣,不过他也不会多问什么,立刻领命出去安排了。
秦刚再想了想,又提笔给在京城的李清照写了一封信,信中他明确指出:李格非目前处于极其不利的局面,而且接下来面对的情况,可能会更糟糕。
不过,他在信中也安慰李清照说,自己决不会袖手旁观,这件事情,可能需要借助于非官府里的力量,他已经安排好,会悄悄北上处理此事,并嘱咐李清照遇事决不要着急或慌张。
“一切有我!”秦刚在信件的最后一行,郑重地写上了这么一句。
幸好有了如今日益完善的京城快线,尤其是这些标注为三根羽毛的特急快信。
就在大理寺以“涉嫌勾结乱匪”的罪名将李格非去职拿回京城受审的消息传到家中之时,李清照同时也收到了秦刚从高邮加急发来的这封信。
在全家上下为这个消息而慌得不知所措之时,唯独她却能够淡定面对,并且安慰母亲说,父亲一向忠心为公,所谓“勾结乱匪”一事,必然不是事实,而且苏相在朝,父亲还会有些朋友相援,眼下只是暂受冤屈,此后一定能查出事实,还父亲以清白的。
这些说辞,当然会让王氏稍稍安心一点。
李清照并没有告诉母亲关于秦刚要来处理此事的情况,虽然要是说了此事会让母亲更加安心。但是她的心里却是更加清楚:秦刚目前正在丁忧,他在此时间擅离家乡,一旦被政敌所知,其风险不可小觑。秦刚为了帮自己父亲洗刷冤屈,不惜冒险外出,她虽然不能为此帮上什么忙,但是力所能及的保密工作却是可以做到的。
就在她在京城焦急地等待着北上的秦刚时,突然却收到了一封极其奇怪的信件。
打开来后,里面的信纸上只是简单写了一句话:“欲救令尊,请来西北外城单将军庙。”
单将军庙,是纪念隋末名将单雄信的庙,很奇怪,老百姓一直传颂单将军的忠义,实际上他却是投降唐王李世民之后被斩的。而且很多地方都会说是他的墓在那里,然后绝大多的墓前会有一株据称是由他留下的槊枪化成的枣树。
东京城内的单将军庙还有两座,一座在是内城的旧曹门那里的枣冢子巷,那里人流繁盛,又离皇城司很近,自然不会在那里。另一座就是这封神秘信件里所写的地方,在外城的西北角那里,那座单将军庙,则显得幽静僻静了许多。
李清照既担心去的话会不会有危险,却又不甘心放弃这么一个有可能救得了父亲的机会。犹豫再三,她还是去了离家最近的一家四海商行,差人带话给秦湛,说她有急事找他相商。
李清照在商行的后堂等了好一会儿,突然听得一阵急促的脚步之声,抬头一见正是秦湛。
正待她要开口之际,秦湛却是将手指在嘴边一竖,示意不要声张,然后将身形一闪,让出了身后一人:
那不是秦刚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