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秦刚来义乌,跟着他的近卫队队长已经换成了虎哥,四名倭卫留在明州,两名去了军营负责训练,两名跟了李纲那边帮着处理蕃民司里的倭商事务。
虎哥原本有着在童子营里的专业训练基础,到了明州之后又一心跟着长门徐退学习了不少查探情报、警戒守护方面的特别技能,他的成长性非常之强,极快地就适应了这份工作要求。
在进一步检查并调整了县衙对宗家的警戒护卫之后,他便直接接手了秦刚吩咐的对那几名泼皮审讯的事情。
虽然是他首次的正式练手,但是要想从这几人嘴里挖出可靠的实情,对他来说是极其简单的事情。他还同时派出了人四下里摸查了这几人的对外交往与底细。
这些工作,也差不从另一个侧面来验证了岑知县之前的审讯结果基本还是正确的。尤其是这个沈大,之前并没有在义乌有过活动,的确是这次冲着宗哲的家里而来的。
而在沈大的背后,他与杭州的最直接关系便就是胡涛胡衙内,然后再是他的父亲胡宗哲。
前后花了一天不到的时间,虎哥就向秦刚呈上了一份详细的调查结果。
“胡宗哲!”秦刚看到了这个名字,眉头一挑,“我倒是把你给忘了好久。不过你个老小子也是挺争气,担心我不与你算旧账,自个儿就急着带新账过来了!”
当年,这胡宗哲还只是两浙路转运副使时,就是一心想踩着已贬在处州的秦观而升迁,最终处心积虑地捏造了个“私写佛书、诋毁朝政”的罪名,促成了秦观再贬郴州。而他也终于如愿以偿地转了正职,如今还得得以再兼知了杭州,成为了一方大员。
光看着虎哥目前讯问出来的情况,这胡涛在两浙路的境内,直接就已经控制住了浙西范围内的所有盐场、还畅通于多个州县之间,公然贩运私盐,这已绝不是仅凭他衙内的身份就能走得通的事情了,他父亲的默认、甚至是纵容已经是非常明显的事实。
而这次,他们为了恢复龙游县的私盐通道,居然能够干出买凶杀人的恶行,并想通过这种方法迫使宗泽名正言顺地离开龙游县,要说这么大的事情背后,没有胡宗哲的明确支持,那显然是不可能的。
“龙制可是想要对付这个胡宗哲?”一旁的赵驷已经看出了秦刚此时刻意压制下的怒气,轻轻地提醒道,“此人在两浙路经营多年,如今也已经是从五品之职,要是动手,须得用心谋划一番!”
“驷哥提醒的有理!不过,”秦刚冷笑道,“你也说了,他胡宗哲已经官至从五品,到了这个级别的官员,其实早已经无须再用真实的是非曲折来评定、决定他们命运的,唯有朝堂势力之间的权衡与博弈。这次与你在这征完兵后,章相公那里,我得去拜访拜访了!”
秦刚回头再看了看现在听得一头雾水的虎哥,便继续问:“这沈大只是个办事的狗腿子,而那胡涛可有参与的罪证?”
“沈大经不起一点讯问,才抓进来就全盘招供了,而且他还交出了胡涛写的亲笔信函,幕后指使的罪名是逃不脱了。”虎哥递上了另一份卷宗,并说道,“只是这里关系到他们合伙在龙游贩运私盐之事,里面还有不少东西还没来得及补充详细的证据。”
“嗯!”秦刚对虎哥的做事结果还是比较满意的,“不用担心,我猜得没错的话,你在这里缺的证据,宗县令那里都能补充得出来,所以,他们才会出此狠毒之策。”
“龙制,接下来我们怎么办?”
“这么明显的案子,这胡涛完全可以去直接抓了。”秦刚想了一下,“去问问岑知县,案子发生在他的辖地上,他愿不愿去抓人?愿意的话,我来配合他。”
“啊?让岑知县去抓人犯,不是可以直接吩咐的么?为何还要问他愿不愿意?还有为何龙制要去配合他?”虎哥却有些不解。
“唉!不是你审的这个案子吗?”秦刚摇摇头,但还是耐心地给虎哥解释,“这胡涛是什么人?是两浙转运使、知杭州胡宗哲的长子,去杭州城里抓他,既需要讲究策略与手段,也得要看抓人者的胆量与眼光!”
“哦!”虎哥这下子算是明白了,但他立即又有了担心,“岑知县只是义乌的知县,如果他要是不敢得罪转运使,肯定是不敢去的,甚至,他会不会去通风报信啊?”
“无妨!我现在就是要‘打草惊蛇’!”秦刚敲了敲桌子道,“胡涛到底是不是此事最大的幕后主谋?他那个爹到底参与的多少?这条大蛇躲在草丛里,我们什么也不知道。所以,现在必须要使劲地打打草,抓不抓到人都不重要,关键要让大蛇动一动,蛇一动,我们才能找得着七寸!”
虎哥明白了后,随即便去找了知县岑穰,向他转述了秦刚的意见。
岑穰却没有一丝犹豫,当即表态:此案事关重大,又在他管辖的县境内,自然要下决心一查到底,不管这胡涛是何人之子、又在天涯海角,他都一定要将基捉拿归案。
岑穰坚定地选择站队秦刚,原因非常明显:
其一,于情,他是秦刚同年,秦刚之事便就相当于他之事,况且大家都有苏门渊源;
其二,于理,此事因他而发觉,最早的人也是他抓到的,现在更得索性一站到底;
其三,于势,权衡各方利益,他也坚信秦刚实力强过于胡宗哲,也是值得他选择的强者;
而且,这些年在官场虽然不顺,但他好歹也是正儿八经的榜眼进士出身,在义乌是知县而不是县令,所以就算是硬扛胡宗哲的话,他也有着自己的底气。
这边虎哥带了人与岑知县的衙役去杭州捉人,而去龙游寻那宗泽之事,秦刚觉得如果自己亲自前往有点过于隆重,考虑再三,则召来了胡衍,让他代表自己,带了沈大等人的口供与义乌这里的情况,去龙游县拜会宗泽。而他则利用这段时间,与赵驷好好地把征兵的事情办好。
胡衍早就听谈建讲过之前胡宗哲阴谋对付四海银行、之后又举报秦观并逼迫监视其再贬郴州等事,也是知晓秦刚之前一时找不到好的机会去对付此人才放了这么久。
眼下的沈大案子发生,自然是一个对付他的极好由头。
出发之前,秦刚也向他再三强调:虽然胡衍目前已经是东南海事院的权发遣同提举市舶司,其正八品的寄禄官也高于宗泽此时的从八品,但是此行一定要极其尊敬并重视对方,不可有任何的言语怠慢。
胡衍则把此事理解为秦刚要全力对付胡宗哲的万全准备,当然是满口应诺下来。
带着岑知县的书信,胡衍非常顺利地就见到了宗泽。
让他屏退他人之后,便将沈大一伙人阴谋加害其母、意图迫其丁忧回家的毒计告之,并递上了沈大等人的供词证据。
宗泽是个孝子,一听这事,惊愕不已,再接到沈大等人的供词细细看后,立即起身向胡衍表示感谢:
“胡贤弟来此报信,宗泽对此事感激不敬,家母能躲过此劫,全赖秦龙制的出手相助,他日若有机会,一定当面致谢。”
“汝霖兄不必客气。”得了宗泽的感谢,也是意料之中的事,胡衍继续很随意地说道,“胡某此次来此之前,听我大哥提过,说汝霖兄之前在大名府为官,便就名声在外,深得百姓爱戴。此次来龙游县以来,兴事肃纪,政绩斐然,当为我两浙路之官吏楷模。我大哥也是在义乌办事,偶然遇上,当然得要出力,为汝霖兄解决后顾之忧。”
胡衍却不知道,他这随意的一番发挥,却令宗泽听得心头疑云大起。
当然,原因还是出在了秦刚那里,他以后世之人对于宗泽的评价与印象,很自然地得出了宗泽无论是在大名府的馆陶县、还是在衢州的龙游县,都一定是名声高扬、政绩卓越的结果。
可事实并非如此:即使是宗泽自认为做事勤恳、无愧于心,但是在当时的官场环境之下,他的诸多努力,总是会不时地触及到一些同僚、甚至是上司的隐藏利益之处,所以他到目前为止的所有外在名声,不过也就得了一个更有贬义的“宗铁头”而已。
更不要说,他已经是第二任了,却依旧还是非京官的县令,又是在龙游这样的下县,哪里会有所谓的“政绩斐然”之评价?
宗泽虽然个性上不通人情世故,但是对于胡衍这样信口就来的“吹捧式赞赏”,却是天然地生起了一番警戒之心。
胡衍却心里不知,他一心想为秦刚着意拉拢这位颇为看重的县令,感觉前面的开场进行得不错,便顺着沈大这件事,聊起了目前已经确定的涉案者胡涛,再聊起了在胡涛背后的两浙路转运使兼知杭州的胡宗哲,更是透露出了他所领会到的“秦刚想借由此案,将胡宗哲的相关罪行挖出来,并且要绳之以法”的想法。
其实他没有关注到一个细节,也就是他时不时地将“我大哥”这样的用语挂在嘴边时,总是会引起宗泽的眉头一皱,再加上他自己并无功名在身,却又做着高过于宗泽的官职,简直就是一个裙带关系下的典型!
“汝霖兄,沈大此案,绝非一起普通的贩运私盐案。深挖一下,极可能就是一起廓清两浙路官场政治的大案啊!秦龙制对于汝霖兄的期盼甚重啊!”
哪知宗泽听完此话后,脸色突然一变,冷冷地说道:“下官受教了。胡提举此行前来,一路定是辛苦了,下官还是着人安排好驿馆住处,请胡提举先行好好休息吧!”
宗泽对胡衍的称呼,一下子从贤弟变成了“提举”,甚至还口称“下官”,这样的态度大变很令胡衍有点摸不着头脑,一时竟也无法作出更多的回就,只得看着对方傲然离开。
原来,宗泽于官场之上不受人讨喜的一个关键之处就在于:他极其反对朋党之风,既明确厌恶那些结党营私之人,更是旗帜鲜明地拒绝任何带有朋党性质的政治派别的拉拢。
而他当年在参加殿试的答卷中,不顾考试对于字数限制的规定,洋洋洒洒写了万余言,力陈时弊,还批评朝廷轻信吴处厚的诬陷而放逐蔡确,认为“朋党之祸自此始”。这不仅是宗泽第一次在政治上亮相,更是充分反映出他革除弊政的强烈要求,以及与反对朋党政治风气的观念。
当时的主考官看到这份试卷,既认可其中的文采,又担心其有忤旨之嫌,于是就将宗泽置于“末科”,这才是他只是获得了一个“赐同进士出身”的真正原因。
由于胡衍对秦刚所讲之言的绝对信任,导致他今天开口后说的所有话,听起来都成了帮着秦刚来刻意拉拢宗泽的意味。
胡衍莫名其妙地回到了驿馆,还是没有想明白自己在哪里说错了话。
不过,胡衍作为东南海事院的官员身份来到龙游县,宗泽不愿意去巴结,可拦不住其他想巴结的官吏的脚步。
胡衍一回到驿馆,便收到了七八份求见的当地官吏手本名刺,他在里面稍稍挑了挑,陆续接见了县里的县丞、县尉与两名押司,这才大致从他人口中了解了宗泽的脾气秉性,然后再听了听宗泽以往的从政经历与外人评价。
“哎呀,这宗泽不就是个‘走头六怪’的‘楞怂’吗?”胡衍脱口而出了一句高邮方言。
还好,此时他喊出的这两个略带贬义的称呼在这里没人能听得懂,前者是指性格怪僻,后者是指做事不计后果罢了。
关键是,他终于大致明白了宗泽刚才与他聊天时情绪变化的原因。
对此,接下来的他也没什么心情再与拜访者多聊了,简单地寒暄了一会儿,便客气地将他们送走。
“嗯,确实怪我心急了一点,也把这宗泽想得太普通了。”胡衍对自己反思了一下,却也心定了不少,“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这胡宗哲哪里会待见于他,没有我大哥给他作主,我就不信这宗泽在龙游县自己能够混到什么程度。大不了明天一早,我的态度再客气一点,再想法和他多多叙几句。
一起对付那个胡宗泽,就是与他方便、与已方便的事嘛!”
胡衍再想了想,觉得这事没有什么问题。
哪知第二天,宗泽却是派人送来了一份卷宗,里面是之前他处理沈大私盐案的所有内容,另外还附了一封信,信中写的大致意思便是:
其一,沈大私盐一案,所有的东西都在卷宗里,他也没有什么其他要多说的了;
其二,义乌阴谋之案,他作为当事人之子,对秦龙制等人的援手及处理表示感谢,但他更相信大宋刑律高悬、相信义乌县官公正,所以他不便表态,静候结果便是;
其三,对于秦龙制的高看与重视,他个人自觉才疏官微,当不得高看,眼下也无想去海事院谋职的意图,在此谢过!
“楞怂!楞怂!”胡衍看完后,气得当即就把手里的卷宗摔落了一地。
自从他大哥秦刚出道以来,光是找他来想攀关系、拉近乎的帖子、条子就不知会有多少,但是像这次他找宗泽,却是第一次有了把自己的热脸贴在了对方冷屁股上的感觉。
今天的这副样子,却是明明白白地将他的好意,全部都当成了驴肝肺嘛!
不过,有了前一天他所了解的情况打底,这样的结果也不算是完全不可理解。
胡衍定了定神,又自己将宗泽送来的卷宗捡起来,前后研究了一会儿,便给前一天来拜访的当地官吏去传去了话,结果很快便有了三四人前来表示,愿意为此案作证。
反正也不会在一棵树上吊死,胡衍立即带了这些宗卷以及他在当地找到的证词与画押,赶回义乌来向秦刚复命。
听闻了宗泽的反应,秦刚却没有胡衍料想中的惊讶或者是动怒,在愣了一会儿后,问了一个看似毫不相干的问题:“这宗县令今年多大了?”
“据说是四十出头,但看着像有五十!”胡衍哼哼道。
“四十不惑了啊!”秦刚为自己找到了一个很好的理由,“倒也确实很难去改变一个人的脾气习性了,反倒是我对此事忽视了,无妨,无妨。”
“大哥,我是觉得这次找的这个人不妥当,听这名字就不太好。”胡衍犹在抱怨。
“怎讲?”
“你听嘛!一个叫胡宗哲、一个叫宗泽,听着像一个人一样!”
“胡扯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