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刚离开郭府,结果门口送他来的马车还在附近等活,便热情地招呼他上车,秦刚也没多想,神情木然地上了马车。
随着马车的摇摇晃晃,秦刚开始一幕幕地回忆他与郭小娘之间的点点滴滴,甚至在过去他几乎都记不起来的学堂时期的一些思绪片段,此刻竟都变得那么地清晰。
这是他两辈子以来的第一次恋爱,也是至今唯一的一次恋爱,更是他有生以来第一个真心喜欢过的女子。
当然,此时的他,并没有对郭小娘有过一丝的怨意:在她的立场看来,她应该是对的。
一边是即刻到手的京官重位,一边是长久无望的冷落待选。谁不希望自己的郎君是垂手可成的成功者呢?更何况,她又那般地美丽,肯定不会缺乏其他的追求者。
再想到郭小娘的动人容颜,秦刚不由地有点痴了,心中的痛感也越发明显。
“客官,到了!”车身的摇晃突然停止,车夫的提醒打断了秦刚的发呆。
他依旧木然地下车,却意外地发现,居然回到了陈师道的家门口——这也难怪车夫,他从郭府门口上车也没说去哪,人家很自然地就是把他送回到出发的地方了。
秦刚也没多说什么,随手给了车费,车夫连声感谢地走了。
看了看陈师道家已经关起的大门,秦刚苦笑了一下:
还需要进去么?进去后说什么?诉说自己为了保护老师、为了保持与他们的友谊,非常伟大地舍弃了自己的爱情么?
他摇了摇头,转身向路边走去。
前面说过,陈师道与李格非住的地方在京城新曹门外的东郊,住宅不会像城里那般密集,走不出多远,便是有一条小河,河边也修了一座供人休息的凉亭。
秦刚才走近凉亭,就听里面有小孩的惊呼之声:“阿姊,不好,有人来了!”
定睛一看,巧了,正是李家的姐弟俩,凉亭里的石桌上铺了两三样小菜,关键还有一只酒瓶,两盏酒杯,而那酒正是秦刚今天带去陈师道家没来得及喝的一品天醇。
“嘿嘿,十八叔,你不是去郭侍郎家去了吗?怎么转到这里了?”李清照看到就只有秦刚一个人,倒也不害怕了,大大方方地过来问他。
“你们怎么会跑到这里来?”秦刚没搭理她的问话,又看看桌上的东西,明白了几分,“酒是你们偷出来的吧?”
“什么偷不偷的,多难听啊。”李清照嘻嘻笑道,“十八叔你走了后,他们既舍不得喝酒,也舍不得吃菜,就说结束了。我和阿弟都没吃饱啊,是不?”
李迒点点头。
“所以,我们刚才想想,就趁履常叔去我家后,把这剩下的酒菜给弄了一点出来……”李清照看到秦刚心不在焉的脸色,试探地问道,“十八叔,你不会去告密吧?”
秦刚直接在石桌旁坐下来,将刚才付车费后剩下的零钱掏出来,对李迒问道:“现在附近还能买到吃的东西吗?”
李迒一愣,很快醒悟过来说:“能买到,街头的卤菜店还开着。”
“这点菜也不够吃啊!你去多买点回来。”
李迒顿时开心地拿了钱就跑。
“这酒你们小孩子不能喝的。”秦刚一把抓过酒瓶,先给自己倒了一杯,却愣愣地并没有端起。
经过了最初被发现后的慌张,现在的李清照已经确定了秦刚怀有心事,她轻轻地在石桌对面坐下,托起下巴,细细地打量着秦刚的神情。
“看我干什么?”
“我在分析你出去后遇上了什么事?”
“分析出来了?”
“分析出来了!”
“哦?”秦刚此时才端起酒杯,喝了一口下去,辛辣的酒味将他有点昏昏的思维刺激了一下,便转眼看了看对面的小丫头,“说来听听!”
“郭侍郎是朝廷里的大官,而你跟他家的女儿悄悄地来往,想必一定是被发现了。人家今天就把你叫过来狠狠地训了一顿,不准你再和人家的宝贝女儿来往了,是不是?”李清照像模像样地分析道。
“呵呵!”秦刚此时倒是难得地笑了几声,再喝了一口道,“廖廖数语,离题万里!”
“十八叔,你就别嘴硬不承认了。”李清照却是故作老道地说道,“我跟你说实话,那个郭小娘她配不上你,你就不要可惜啦!”
“又在瞎说了,你小小年纪,怎么就看得出别人配不配得上我。”秦刚不以为然地说道。
“真的,我看得出的。那个郭小娘看你的眼神就不纯粹,她太注重自己的得失了。”
秦刚心里一动,嘴上却说:“你又没见过几个人,怎么就这么肯定?”
“谁说的,我见过我娘看爹爹的眼神,还有郭婶娘看履常叔,还有你家小师娘看少游叔,等等,总之好多啦,她们的眼神都比这个郭小娘纯粹,真的!你要相信我。”
秦刚却被她说得有点感触,此时几杯酒入口,整个人有了点酒意,便半真半假地问道:“清娘,你说真话,你真的觉得十八叔要是不和这郭小娘好,不是我的损失,而是她的损失吗?”
“绝对的!绝对是她的损失!那个,十八叔,也能让我喝一杯吗?”
“好!就冲你这一句,你也来一杯!”
等李迒买了一大堆的熟食回来时,两人已经将酒瓶里剩下来的酒都喝光了。天醇酒度数虽然高,幸好所剩不多。
而李迒显然更是在乎新买来的鸡鸭卤肉,吃得是不亦乐乎。
结束时,李清照却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李迒有点纳闷,道:“阿姊,你没吃饱吗?那这最后一只鸡腿我让给你。”
李清照却说:“以后就不知道能不能再让十八叔出钱买吃的了。”
说完还瞟了瞟秦刚,意思是他与郭小娘的事情结束后,就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再向他讹钱了。
秦刚哈哈笑道:“想敲我的竹杠很简单啊,比如今天和我说的事情也一样要保密,不就成了?”
“果真?”李清照一喜,然后又问:“十八叔,你说敲竹杠,是什么意思啊?”
秦刚一愣,想了想,大约这个时代还没有敲竹杠这个说法吧,便说:“这就是我们之间的暗语,你只要和我说,要敲竹杠啦!我就明白要给你付保密费了。”
“哦!原来是这样啊!”李迒仿佛是恍然大悟,“十八叔,我也能敲竹杠吗?”
“能,下次你见到我,想到买吃的玩的,就可以使劲地作出敲竹杠的样子,口里念着‘梆梆梆’的声音,我就明白了,就会给你钱。”
“真的吗,就是这样子样子吗?”李迒高兴地作敲击的姿态,使劲地叫道“梆梆梆!梆梆梆!”
“对对!哈哈哈!”
三人齐声大笑,一下子惊起河边几只飞鸟。
“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
秦刚以最大的毅力压抑住已经涌到嘴边的这一句绝唱之句,再瞥了一下眼下虽显稚嫩却又真诚无比的李清照的小脸庞,心想:现在可别胡言乱语出来,如果打乱了人家的千古才情的薄积蕴育,那才是天大的罪过。
当晚,秦刚回到家,虽然没有醉,但黄小个显然被他的酒气吓了一跳。不过,秦刚没说什么,他也没敢多问,赶紧服侍其洗后休息。
第二日一切平静。
第三日,最近已很少过来的李禠却上门来了。
“刚哥。”待到房中并无他人之时,李禠却开门见山地说道,“此次我来,是想代我大哥在提亲之前先来问一问你的意思!”
“提亲?”秦刚被吓了一跳,“提的是哪门子亲?”
“就是我大哥李祥家的青娘,你是见过的。”李禠继而说道,“其实这并非我大哥的意思,而是家严之意。不瞒你说,自从你第一次去过我家之后,家严就有此意。只是一来当时我大哥总觉得青娘年纪还小,二来也是知道你和郭侍郎家侄女的事情。”
秦刚听了有点意外,便说:“连郭侍郎都遵从了圣意,回掉了我这个不合格的侄婿。李相公又何苦受我的牵连呢?”
李禠却摆了摆手说:“刚哥你听我说。家严与那郭侍郎不一样。第一,家严并非是以联姻为条件,要求刚哥你作任何有违个人意愿的选择;第二,来之前,在下的兄长也考虑清楚了,认为刚哥你是值得把青娘托付出去的人;第三,正是在眼下的关键时期,为兄也认为这个婚约能够给你足够的庇护!”
一席话说得秦刚是百感交集,他完全可以想像得出,李清臣在家里作出并说出这样的一个决定时,在其背后的博大胸怀与巨大勇气。
这时,他也能够真正在理解,为何在当年王安石在变法时的如日中天的阶段,一众人等争相附和投靠新党的阶段,他李清臣却是保持着若即若离的状态,甚至被人诬以旧党分子;为何在新党被高太后彻底打倒,新法面临废除殆尽之际,他李清臣却能毅然挺身而出,独护新法大旗!
因为他李清臣,一直做的是一个响当当的独立之人!
秦刚先是回了章惇之邀,再是拒了郭知章之劝,已经成了皇帝眼中不折不扣的旧党附从。而李清臣却在此时,要纳他为其孙婿。相信朝中众臣,就算是对于旧党再喊打喊杀,至少对于新任门下侍郎的孙婿,总得要高举低打,放过一马吧。
秦刚一时感动不已,拉住李禠之手说道:“秦刚何德何能,当得起李相公如此之厚爱。不是秦刚不知好歹。只是此事,你们可曾考虑过青娘自己的幸福?”
李禠一时呆住,这也难怪。虽然宋人相对尊重女权,给予了女性在财产、婚姻等等方面较多的权益,但是在最根本点,往往却是将其当成了各种利益考量的交换筹码。
“家严说过,青娘能嫁给刚哥,也是觅得一段良缘。”李禠勉强地回答道。
秦刚点点头道:“我自认应该会是一个负责任的男人。但是,此番朝中变局,家师不出意外,必是被贬外放。休说目前吏部尚未给秦刚授官,就算圣眷蒙身,秦刚也已下定决心,也将辞任随恩师身边侍奉。所以,此时若是应下这个婚约,那是对青娘的不尊重与不负责任。所以,还望代转吾意,恕秦刚无礼了。”
李禠这下倒也无语了。来之前,他已经明白了自己父亲的苦心,可就算是容忍秦刚保持自己的政治立场,但他至少也要能留在京城,处于李清臣的政治庇佑范围之内吧。
但秦刚坚决地选择与秦观一同外放,这件事情也就不那么好办了。
无奈之下,李禠也只能解嘲地说:“看来还是我们家的青娘没有这个福气了。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你说你要是成了我的侄女婿,咱们之间该怎么论啊!”
“哈哈哈,想得美你!”
事后,李清臣听得李禠回禀的情况,默然了半晌。
四月三十日,秦观的贬职外放通知下达:
原左宣德郎,国史编修官秦观,调杭州签判。
所谓签判,只是因为秦观之前的国史编修官是京官,调往地方任的虽说是同为从八品的判官,但是前面必须要加上签书二字,因此称为签判。这品级虽然没有降低,从京官调为地方官,这便妥妥地算是贬任了。
而秦刚的授官通知也于同一天下达:
进士榜第二十名秦刚,官授左宣义郎,知登州黄县;
按理说,这个官授得并不低,主要原因是秦刚之前已经是右宣义郎,此时获得进士出身,官阶虽然不变,但从右改成了左,已经与今科的状元毕渐相同。然后,登州在京东东路,也算是一个上州。能在此州担任知县,算是相当不错的安排了。
只是,秦刚听完前来授官的吏部官员宣读之后,并没有如正常那般谢恩接旨,而是出人意料地开口说道:“臣才疏学浅,难当一地大员重任。又因恩师外放,恐其身边无人照顾,乞求陛下怜吾孝心,收回成命。”
什么?
秦刚他,居然拒诏了!
要知道,宋代虽然不乏拒诏之人,但是人家拒诏的前提是,自己已是牛人!
比如王安石在英宗时就曾多次拒绝入朝为官,以至个人声名大振;
又如王安石变法之后,旧党的富弼、文彦博、司马光等人,之前都已经官至宰执,为抗议与朝中宰的相政见不和,对于朝廷的各种任命可以作出不奉诏、不出仕的举动,那是文人争相称颂的风骨。
可是,你小小的左宣义郎,一个差遣都没有的选人小官,居然拿着要侍奉恩师的借口,来拒不奉诏,真是天大的胆子了。
对,就是天大的胆子。
要知道,宋朝的老师虽然排入了天地君亲师之列。但实际上人们对于老师的尊重还没有高到父母的那种程度。你说要回家侍奉双亲而辞官有人相信,现在说是要侍奉老师而辞官,信鬼呐!
对了,问题就在这里,为什么特别要提侍奉老师,不就是因为朝廷刚刚贬了你老师的官么?你这就是发泄牢骚,对朝廷宣泄不满!
得知回复消息的章惇难得地有点动怒了,这个不知天高地恩的小子,自己的爱才惜才之心,在他的眼里居然不值一提。既然你要如此地保持风骨,那就一笔把你划进“永不录用”的名单之列又能如何?
就在他准备动笔的一刹那,突然临时又改了主意,提笔在原先的授告示上写下了“改知杭州昌化县”,再叫来文书说:“让吏部重新出文告之。”
因为章惇最终考虑的还是朝廷的体面,一甲的进士无官可授,终究还是朝廷的不是。
这秦刚既然口口声声要侍奉恩师,我就给你授个杭州的郊县之职如何?
这一次再来授官,秦刚跪地沉默了一下开口道:“臣,谢圣恩。”
宣职的吏部官员这才松了一口气,之后将告身文书等塞入秦刚之手,口中说道:“恭喜秦宣义了。由于宣义郎是新科进士上任,朝廷还给了回乡的时间。所以去昌化县上任的时间,只要在七月底之前到,都是可以的。”
秦刚算了一下,这相当于是给了差不多三个月的时间。而他去杭州昌化,正好是与回高邮的路算是一个方向,所以时间倒是相当地从容。
这段时间,该安排离京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