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秦湛,李禠急忙跑到前院正厅时,正遇上父亲李清臣正与其长兄李祥说着事情,一见他着急的样子,便不悦地斥道:“在家里也慌慌张张的,成何体统!”
李禠倒也顾不上争辩,给父兄行过礼后,便急道:“想问大人一声,这秦刚被开封府抓了,听说又被御史参了本子,这可如何是好?”
李清臣瞥了他一眼,却是不紧不慢地说:“我和你兄长正在议这件事呢!”
李祥道:“张司谏【注:指任右正言、左司谏的张商英,左右正言从七品、左右司谏正七品,按其高品官称呼】已经遣人过来,告诉大人说,这件事他已默许,而且他认为国史编修院这块地方也该趁势清理清理了。”
李清臣听了之后有点沉默。
在新党反击的总体策略上,他是主张对事不对人的。一切以如何恢复新法、如何推进改革为出发点,有人阻拦与影响,则毫不犹豫地予以清理,但绝非是不分青红皂白地党同伐异。
而张商英以要清理国史编修院为由,提出从秦刚一案入手,顺势把秦观、黄庭坚这一批蜀党分子逐出京城,从策略上讲,没有什么大问题。
只是令其犹豫的是,秦刚此人他是见过也聊过的,就从他对“商业之道”的观点与立场来看,怎么也不应该会与旧党立场靠边,甚至是更加贴合于新法中的观点。再从其为人才学方面来看,他还是非常欣赏这个年轻人,甚至还鼓励李禠与他多多交往。
所以,光说要清理新党、要整顿国史编修院、甚至是驱逐黄庭坚及秦观等人,他是非常支持的。
但是,却说一定要从秦刚的这件事入手,他却很难认同。
“秦湛来找的你吧!”李清臣说了这句后,看着李禠不吭声,便想了想说,“既然秦刚是你的朋友,你可去开封府看看他,顺便问一问他对于新法的看法与意见。”
李清臣说得十分谨慎,但意思却非常明显。就是让李禠去找秦刚,听听他的表态,如果他能够与秦观切割清楚政治观点,坚定地站在新党这一边,那他也就有了理由好出手干涉。
李禠自然觉得这个条件不赖,没敢耽搁,找父亲要了手书,赶往开封府。
有了户部尚书的手书,去见一个临时扣押的人,自然不是什么难事。
见到了李禠,秦刚自然是十分高兴,很快也明白了自己被关进来的原因,同时也听清楚了李禠吞吞吐吐代李清臣转达的意见。
“多谢禠哥的关照,也让你费心了。”秦刚却坚定地说,“他们告我的罪名,根本就站不住脚,我不会有什么事的!”
“刚哥,你怎么听不明白呢?”李禠一下子急了,“这其实和木炭生意的事情一点关系也没有,那就是一个借口,他们这可是党争啊!”
“那我更不会低头了。”秦刚转过身去,淡淡地说道:“若是平时问我,我可能会明确表明对于新党许多做法的认同。但是,在现在这个时刻,让我站在我七哥的对面,让我以切割关系来换取自己的安全,对不起,你们还是把我当成蜀党来判了吧!”
李禠一时愕然,却又觉得这番话更符合他所认识的秦刚,竟然找不到什么话来反驳,只得恨恨说,自己再回去求求父亲。
出了府衙,闻讯赶来的秦湛也得知了秦刚的回答,同样是不胜唏嘘,只得拜托李禠回家后再想想办法。
皇宫,睿思殿,早已改成了赵煦日常处理政务的场所。
两日前,由尚书省礼部刚刚组织的本届省试举子群见仪式刚进行完。
原来赵煦还存了一分心思,想着是否能从这些举子中看到秦刚的身影,但是当他坐在大庆殿之中后才知并不现实:
毕竟入京应试的举子已经近两千人,都统一在殿外广场黑压压地跪着,即使抬起头来,他也不可能从这么远的距离去看清任何一个举子的脸庞。
“叫刘惟简过来。”今天一早,在案头居然一连看到了多份弹劾秦刚的奏折,倒让赵煦想起了之前曾经处理过此事与其有过交往的刘惟简。
一会儿,满头花白的老宦官来到皇帝面前:“臣叩见陛下。”
“给我讲讲在高邮看见秦刚的事情。”赵煦开口非常直接。
之前刘惟简去高邮,奉的是高太后的旨意。当然事后的各种补救,是领悟了皇帝的意思。只是回京之后,或许其他政务事件的忙碌,一直没有得到皇帝来过问此事的机会。
今天虽然是突发提问,但老谋深算的刘惟简却一点也没慌乱,清清楚楚地把如何是第一次见面被其先下手为强地奉还官碟而失了先机,又如何被高邮的学子请愿吓得翻院逃走,又如何再次见面所谈所言的事情,一字一句都讲得清清楚楚。
对于自己遇到的尴尬、慌乱、以及交锋中的失利,他一点都没隐瞒,甚至有所夸大。
接近大半辈子的智慧都在告诉他,在皇帝面前,他们这些宦官就没有什么重要的自尊、更没有什么需要塑造的形象。
以其判断,小皇帝非常看中这个年轻人,而他所描述的自己在秦刚面前所表现出的所有不堪,反而更能够顺应眼前官家此刻的心情——年轻的皇帝的脸上露出了少见的笑容。
“这个秦刚,家里的生意做得大么?”
“回禀陛下,据臣在高邮所见,这秦家的生意,有两块,一块是其父亲所开的杂货铺,不过是一个小生意罢了,另一块是其参股运作的十二间水泥窑,虽然场面很大,但从赚钱的规模来看,都算不上是什么太大的生意。”刘惟简回复道。
“我看高邮解试传出来的秦刚的诗赋作品,怎么看也应该是个新法的拥护者么,这御史台的人是不是吃错药了,怎么就盯上他这个芝麻大的选人官呢?”
“回陛下,臣没有记错的话,国史编修院的秦观是他的族兄。”
“编修院的秦观?就是那个参加之前《神宗实录》的正字?的确不是个好人。”赵煦的脸色阴沉了一下,“可是,族兄弟就表示他们就一定是一类人吗?王和甫【注:王安礼,字和甫,王安石的同母弟】和王文公【注:王安石,字介甫,死后谥号“文”,世称王文公】都是亲兄弟,不是一个反对变法、一个主持变法么?我看这些奏章都是在胡闹。”
“陛下圣明。”刘惟简可是在秦刚身上有投资的,他虽然绝对不去主动表达自己的意见,但并不意味着在符合他个人利益的时候向皇帝拱两把火。
赵煦一口气将这些奏章全部留中【注:留中就是指皇帝对于看过的奏章不表示任何意见,暂时搁置在一边的意思】了。
原本在这一批弹劾袭来的时候,首先是旧党人员并没有把这个无足轻重的秦刚视为自己的同党,而且如今的旧党成员大多都非常灰心:朝中核心重臣,告老的告老、外放的外放,拿什么能与新党对抗?
但是,随着秦观将秦刚在号房里拒绝政治表态的信息传出来,又发现新党弹劾的奏本都被皇上留中了,一些人似乎又从中看到了希望。
于是,以黄庭坚为首的一批旧党骨干开展反击,弹劾那些御史小题大作、颠倒黑白,要求开封府对此案尽快公开审理。
到了这个时候,更为保守的开封知府钱勰也终于公开表态,他表示,虽然他很尊重下属推官的断案权,不会越权插手这起案件的审理,但他却保留高度关注的权利,并表示迫切需要知晓这起案件的公开审理结果。
所以,原本觉得是轻轻松松赚得一笔外快的黄推官,此刻的内心一片焦虑,再看一看案情内容,他开始怀疑接在自己手的,是一块正在燃烧中的木炭、而且还是一块火力充沛的银霜炭。
原本就是以拖为主,最起码也要把案子拖到开春后的省试时间以后的计划彻底破产。
仅仅拖延了两天,黄信不得不在腊月十九这天,也是官府元旦前要封印休息的最后一天,开庭公开审理这起案件了。
既然是公开审理,要求来旁听此案的人一下子多了起来,除了秦刚在京城难得的亲人、朋友之外,还有仁和商行罗掌柜派来的伙计、正好来京城送炭而得知的钱家父子,更有新旧两党因关注此案而另行派出的一些学子、士绅。表面上看起来,似乎都是过来看热闹的,事实上每一个人的身后,都会代表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由于听审的人太多,钱知府便授权黄推官可以直接启用府里最大的那间审案厅。
“啪!”黄推官重重敲下桌上的惊堂木,厅内两边衙役立刻例行发出了低沉且威严的“威~武~”之声,同时用着各自的水火棍敲击着地面的地砖!
而正在被带上审厅的秦刚,再加上已经被关押三天之后的影响,他的确能够感觉这种仪式能够给予所有被审者带来一种压倒性的震慑与压力。
上得堂来,他也得空看了看情形:首先是坐于正中审案桌后的推官黄信,在他左手的一张低矮些的案头推放的应该是与本案相关的卷宗、材料,右手对应一张案几后是正在执笔记录的书记吏员,再下来的两边各立着三名执棍的衙役。
秦刚被带在堂前的右边,因为他既有官品、又是士子,可以免跪。而对应的另一边则跪着一名浑身又黑又脏的男子。
按前一天李禠探视时告诉他的情况,该就是那个原告李大驴了。
在秦刚的眼光审视下,这个李大驴身上的黑炭痕迹显然是过于刻意了,唯恐怕人不知道自己是烧炭的,但是他趴在地上的双手却暴露了显然是平时极少从事体力劳动的真相。
“嗤!”只看了这个原告,秦刚就可基本判定对方的愚蠢,但更是从另一层面对于自己忽视了这个时代权贵肆无忌惮的霸凌能力的后怕,这得要等到这次脱险之后再好好总结了。
审案开始,按照流程,先由原告陈述事由。
这下倒也看得出赵子裪挑选这个所谓李大驴的主要原因了,果然是口齿伶俐,胆大心细,也不像普通百姓那样畏惧公堂,直接把秦刚以银霜炭入市,哄抬炭价、扰乱市场、欺压同行,并连累害得他们这些炭农无法与之竞争的情况、甚至还有原因、道理,讲得是条理分明,头头是道。
当然后面关于自己的木炭无法卖出、面临着难以生存的一些鬼话根本就是胡说八道了。
“好,被告秦刚,本官问你!”黄推官转过头来喝问道:“刚才这李大驴所说的京城银霜炭可是你所经营发卖?”
“正是!”秦刚不打算在这个问题上否认或纠缠,直接痛快地承认了。
但这却让黄推官很意外,为了今天的审理可以给赵子裪一个交待,他还是好生研究了一番案情,之前觉得最容易被秦刚用来推脱责任的就是这一点。如果他矢口否认,再把这事推到仁和商行身上会有点麻烦。
于是,他便事先对此作了精心的准备,一旦秦刚否认,他就会连番发动一系列的连环问题、安排了一堆的物证、人证,如有必要,还会在公堂上直接动用刑具,总之是一整套的雷霆手段,来迅速证明此事。
可是,他还什么招都没使呢,秦刚居然也就一口承认了!
虽然说,他没有付出努力就得到了第一步需要的前提条件,但是却明显打乱了他的节奏,失去了精心构思下可以打击秦刚信心的最佳机会。
稍愣了一下,黄推官还是恢复了一下精神,硬着头皮继续问道:“你那银霜木炭之售价高出寻常木炭百倍,可是真实?”
“只多不少吧!算是事实。”
黄推官心想,今天这案怎么就审得是如此地轻松呢,赶紧把案上惊堂木“啪”地拍上一记,喝道:“大胆秦刚,既然你都认可,那么你以一家之力,独占市场百倍之利,坑害其它炭农收益。你可认罪?”
一旁跪着的李大驴到了这时,赶紧高呼:“青天老爷,为我炭农作主啊!”
秦刚微微一笑:“黄推官,我不知自己何罪之有啊?”
黄推官冷笑道:“刚才你可不是都自己承认了么?”
秦刚一拱手道:“敢问黄推官,城门口粥摊一人吃饱,须花几何?”
“十文足矣!”
“京城七十二家正店酒楼中任意一家,一人要想吃饱,十贯可够?”
“当然不一定够。”
“那这两者之间的价差何止千倍?黄推官是否可以因‘这正店酒楼独占吃饭的市场千倍之利,坑害粥摊摊主’为由,将这些掌柜尽数捉拿归案?”
“笑话,他们……”黄推官此时才发现问题所在,自己一开始收了赵子裪的贿赂,不自觉地就先入为主,从而站在原告的立场上,去一厢情愿地推导出来的这个逻辑是有大问题的。
而这时他才发现,似乎一开始的时候审问的顺利程度出乎他的意料,而此后情形的逆转却同样地出乎他的意料。
“青天老爷可要给小民作主啊!”李大驴见势不妙,赶紧试图搅乱局面,“这秦刚巧言善辩,但他卖的银霜炭比寻常木炭贵上百倍,这是事实,他也已经承认。同样都是卖木炭的,这样子下去,可让我们这样的的小老百姓怎么活啊?”
“小老百姓?”秦刚充满讥笑地眼神看看李大驴,“请问如今京城每天所需木炭用量多少?”
“小人只是个烧木炭的,哪懂得这许多。”李大驴不肯接话。
“禀黄推官知晓,京城每天所需木炭总量,至少在九千石至一万石之间。”秦刚不想理会这个李大驴,“而我家能够供应仁和商行发售的银霜炭,每日之量不足二十石。请问我们这区区的二十石木炭,又怎么会影响到全城近万石木炭的发卖呢?”
“对啊!现在你一天才卖二十石,就已经影响到小人这里的生意做不下去。改天你要是每天供应一万石,那就是全东京的炭农都活不下去了!”这李大驴果真是擅于诉讼,一旦能够抓住机会就会咬死进行纠缠。